她眼睛张开,惊奇地睁得圆圆的:“合利叔,这是三四个月之前的事了。是——足足四个月了。”
夏合利道:“经过了那么多延搁,你有没有——”
“什么延搁?”
夏合利看着我。我说:“麦先生把坠饰拿去怎么处理?”
她说:“他照我的意思把它卖掉。有一个姓邱的男人专门做这一类生意。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反正他收这一类东西,而且可以交换。他出的价格蛮公道的——当然,是麦先生接洽——”
“多少钱?”夏合利打断道。
她脸红地说:“目前——我最好不说。交易很成功。麦先生认为差不多,我也就接受了。你知道,事前麦先生把东西交给好几个珠宝商看过。”
“你把钱做什么用了?”
她把手伸出来,指上套了一只大极了的钻石戒指:“我对玉一类的东西已经有点厌烦了。老实说看得太多了。我买了这只戒指。多出来的在银行里。”
夏合利看着我,一脸不知对策的困惑。
我向他暗示一下,他没有懂。眼看目前的冷场使大家都受窘僵住了。我对夏合利道:“好吧,你假如不愿意发问,只好由我来问了。”我转向罗小姐。我问道:“是不是有一部分钱给了霍劳普了?”
她光火了。两朵红云迅速地爬上她双颊。她两眼冒出怒火:“你有什么权利来问这一种问题?完全不关你事?”
我看看夏合利。该由他出面调和了。
他想说什么,但是自己节制住了。
小姐的下巴向上戳起,她故意扩大背向我一点的动作,我虽仍站在原处,心理上好像已经被她赶出了房间。
“合利叔,他为什么要死呢?”她说:“他是好人,那么好,那样为别人设想,那样大方。男人像他那样好,真是少有。”
夏合利点点头。
突然,她冲动地走向他,坐在他所坐沙发的扶手上,用她的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半白头发,一点没有顾忌,她大哭起来。
眼泪破坏了所有她脸上的化妆,但是她已不再在乎。睫毛油混合了泪水,在双颊上留下两条灰色的痕迹。我想起看到过一家环保不良的工厂,久旱第一次下雨时,雨滴夹杂了尘土自玻璃窗上下滑的样子。
“合利叔,你要多保重。”她半哽地说:“现在,我在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从合利叔的睑,可以看得出她这句话有多使人受用。
“你怎么会这样说,秀兰?”他问。
“因为我太爱你,也因为——喔,合利叔,我觉得在这世界上我孤单得很。”
“麦洛伯有没有透露过什么特别的话?”他问:“有没说什么,使你想到他会有危险?”
她摇摇被泥水破坏得乱七八糟的面孔。
“我不懂。”夏合利道:“我真的不懂。完全不懂。”
他把他的手放在她腰上,又轻拍她的臀部,一面费力地自沙发站起身来。“我一定得走了,秀兰。”他说:“很多事要办,我又必须要把赖送回他办公室去。我本来只想在这里耽搁1分钟的。”
她现在对我亲切了。哭一场后,心中怨气一出,已不再对我蔑视。她把柔软小手交我手中,呜咽地说了些客套话。她眼睛关心地看着夏合利。他有点退缩,怕她唇上的唇膏。我在怀疑,他单身来访的时候,会不会那么拘谨。
门将关起的时候,她的眼光找到了他的眼光。“不要不回来,合利。请你——要尽快地回来。”
他向她保证,而后我们一起走下走廊。
突然,我问道:“你说过,她绝不收受遗产中任何1 毛钱,假如霍劳普没有的话,是吗?”
“是的。”
我私下在想,假如这一点是真的,她这样讨好夏合利是一无所得的。假如霍劳普,因为他赌钱,因为他挥霍,所以信托人不给他钱,而罗秀兰,因为她是好女孩,她得到很多额外的钱,才能解释为什么也要对“合利叔”那么上劲。
我说:“这公寓是要钞票的。”
他点点头。
“除了遗产的月钱外,她有其他经济来源吗?”
他一心一意想说这不是我的事。但是他说:“当然有,只是我不知道多少。”
他是在乐于被问状态下,而我是在急于问询状态下。“你每月给她多少?她名下每月应得多少?”
“每月大概500元左右。”
“霍劳普也是一样吗?”
他点点头。
“他应该可以过得去呀。”
“本来是应该过得去的。但是他是冒险的赌徒。他有他的汽车修理事好做——不见得全心。他一屁股债。我希望他能工作,重新开始新生活。”
“你说的罗小姐别的收入,不需要工作的吗?”
“不需要工作。”
“一定是投资罗?”
“是的,她是很精的,精得像猎犬。奇怪不知她从什么地方想到我会出事。岂有此理——我喜欢她这种想法。千万别以为这世界会像很多人期望你能相信那样安全,有序。这世界是残酷的,当你真的要——我送你回办公室,赖。我暂时不想讲话了,请你让我静一下。”
他开车带我到我们办公大厦。 他把车停妥, 自己打破了自己的规定。他说:“等一下我会去你们办公室,结算一下钞票和研究一下我的处境。”
“那倒不必。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我是说,结一下帐。”
“我也是这个意思。”
“我付的500元该有一点结存退还给我吧?”
我说:“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
他不懂地看向我。
“争也没有用,”我说:“你还不了解白莎吗?”
“你是说她贪得无厌?”
“贪得无厌是形容人的性格。”我说:“在本案是她已经贪到手了。在未到手那500元时,她是贪得无厌的。现在,她已经得到了,那是与虎谋皮。”
他向我眨了两下眼,像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说;“是的,我想你知道她更清楚一点。”心不在焉地他把车子开走。
第七章
卜爱茜在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急着想暗示我什么。她的手指快速不停地在打机字上打字,打得字键哒哒的响,有如机关枪在盲目扫射。但是她眯起一只眼,呼起嘴巴,用头向白莎的私人办公室猛弯。
我打开大衣扣子,做一个样子把领子向外一翻,顺便用眼神问她,是不是。
她有力地强调没有错。
我感谢地向她飞一个吻。走过去把白莎私人办公室门打开。我突然停止,像是完全出乎意外地发现佛警官坐在柯白莎办公桌的一角上。
“请进。”佛警官道:“这下达到法定人数了。”
我走过去,把门关上。
佛警官一点也不浪费时间,我才把门关上,他的问题已经开始了。
“夏合利什么关系?”
“是一个客户。”
“他要你们做什么事?”
“要我们找出一件和麦洛伯无关事件的真相。”
“那你们为什么一起去看麦洛伯?”
“在我们一开始工作,发现麦洛伯也许可以给我们一些消息。”
“夏合利想调查什么事?”
“你去问他。”
“从你们发现尸体,到报警,有出过什么特别的鬼主意吗?”
“没有。”
“夏合利说他一直是和你在一起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在一起?”
“从他出主意要去看麦洛伯开始。”
“那是他不在场的证明吗?”
“我没有说这是不在场证明。夏合利自己认为是的。”
我说:“我们发现尸体前20分钟,我来这里,发现他和白莎在一起。”
柯白莎说:“唐诺进来前10分钟,他一直和我在一起。卜爱茜说,他在接待室等了我20分钟才见到我的。”
“那当然只是约略估计。”佛警官说:“你们都是猜猜的。”
“假如我们知道有一件谋杀案会发现的话,他一进来,我们会用秒表来定时的。”白莎道:“你该自己先来通知的。”
我问佛警官:“这家伙死了多久了?”
“验尸官说死了不久。大概是我们到达前1小时至1小时半之间。这样计算就错不了。1小时反正差不多就是了。”
“那30分钟可重要得要命。”我说。“尤其对某些人说来呀!”
佛警官耸耸肩:“你该知道这些医生是怎么样的。”
我们大家不说话,半晌之后,佛警官道:“我希望多知道一些你们在替他做的事。”
我说:“那件事不复杂。夏合利是已故侯珊瑚女士两个遗属信托人之一。麦洛伯是另外一个。夏合利付我们500 元,要我们替他做件事。我们做了。”我突然转向白莎问道:“支票怎么样,兑现了吗?”
“别傻了,唐诺。他还没走出两条街,我就拿到楼下银行去定换了。硬得金子一样,进帐了。”
我转向佛警官道:“没错吧。”
佛警官抓抓自己的头,“那只乌鸦怎么样?”
“是只宠物,麦先生养了它3 年了。它会讲话。它的舌头里有动手术,据说和一般传说不同,不动手术稍好。”
佛警官道:“有一个坠饰,老式的样子,像古董。有13个座可以镶相当大的宝石或玉,但是上面一粒宝石也没有。”
我点点头。
“13颗宝石。”
我说:“13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佛警官说:“在鸟笼里我们发现6 颗翡翠。现场桌子上尚有两颗,都是非常好的资料。”
“6颗翡翠在鸟笼里的什么地方?”
“鸟笼后面有个小鸟屋,鸟在里面用树枝做了个小窝,翡翠在窝里。”
“有意思,”我说;“一定是乌鸦看到了翡翠好看发亮的颜色,飞下来,一次一颗地街上去放在它窝里的。”
佛警官看看我,他说:“6加2是8。”
“没错。”
“假如坠饰上是有翡翠的,应该有13颗。”
“是的。”
“有5颗不见了。”
“也对。”
“喔,去你的,我是在为坠饰计数。”佛警官生气地说。
“我以为坠饰在你手上。”
“我是说翡翠。”
“坠饰本来是用翡翠镶的吗?”
“我哪里知道。”
“是古董,是吗?”
“当然,像是传家之宝,不知道姓麦的从哪里弄来的。”
我说:“不是买来的,就该是祖上传下来的。”
佛警官叹一口大气。
“当然,也可能是偷来的。我再也想不到有什么其他方法他可以得到了。”
佛警官眼一眨不眨地看了我很久,一面在想心事。“赖,告诉你没关系。我要好好查你一查。你不断地在说废话,但是局里不少人觉得你是不肯说话的人,今天你倒像是要把我思想导入歧途。局里人说你贼头贼脑,鬼祟得很。要知道这对以后跑这一行饭有影响的。”
佛警官不等我回音,走了出去。
柯白莎长叹一口气,全身松弛下来:“好了,唐诺。反正白捡了500元钱。”
“事情还没完呢,还会有钱进来的。”我说。
“你怎么会知道?”
“夏合利。”
“他怎么啦?”
“他怕得要死。”
“怕什么?”
“我怎么知道。”
“有概念吗?”
“照遗嘱条款,假如两位信托人都死了,信托就中止,遗产分成两份,由两位承继人平分。”
“两位信托人都死了之后?”白莎说。
“是的。”
白莎想了一下,“我倒在想,两个信托人死了一个,他们一定要稽核一下帐目。稽核结果会是怎么样呢?”
我说:“我自己也很想知道这件事,我会注意的。我已经抄了一份清单,当初他们两个人开始接管这件事遗嘱信托时,有多少东西交入了他们的手里。”
“值多少钱,唐诺。”白莎急于知道地问。
“开始时大概8万元钱。最后稽核有20万元了。”
“不过,当然,”白莎说:“两个人的生活费用是自此而出的——罗秀兰和——另外一个男的叫什么名字?”
“霍劳普。”
“我在想他们拿多少?”
“500元1个月。”
“每一个人?”
“是的。”
“那是1万2千元1年。”
“是的。”
突然,白莎自椅子上坐起,“多少年了?”
“大概是22年。”
“信托金有多少?”
“大概8万元。”
白莎把头靠后,在做她的心算。
我说:“同时,两位信托人的开支,也是里面出的。”
“如此说来,”白莎道:“一定有一个极好的进帐。”
“有一个金矿,不断地在替他们出钱。而且我相信夏合利会再回来。”
白莎贪婪地猛搓她的手,双眼发光,她说:“唐诺,好人。你真会说白莎爱听的话。”
第八章
柯白莎已经把她桌子锁上,下班回去了。我在外间和卜爱茜在闲聊。
“爱茜,我看你需要有帮手了。”
“还可以啦,唐诺。你出去度假回来真好。你知道你不在办公室,办公室真乱成一团糟。”(见《变色的诱惑》)
她看看我,又快速地把眼光移开,顿上升起两朵红云。
我说:“也增加很多工作。”
她神经质地笑着道:“当然。是你在把生意带进来。”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增加了你很多工作。”
“我高兴做的。”
“没什么理由你一定得做,你不能一天死盯着打字机8 小时,我认为我得向白莎谈一谈,你该有个帮手了。”
“我还可以。唐诺。有时我赶不上,但是终有不忙的时候,我就赶上了。”
“需要个帮手。”我说:“请来的帮手替白莎工作。而你则只做我的秘书。”
“唐诺!白莎会气死的。”
“那样的话,”我说:“你就空闲了。白莎老送出可以复印后签字的宣传信,要你一封一封打,又费时又浪费人力。”
“也带来生意呀。”
“什么生意?”我说:“小眉小眼的。我们现在面对的是大生意。好!我来安排好了。”
“白莎不中风才怪。”
“她活该,她——”
电话铃响。
卜爱茜疑惑地向我看看。我说:“由它去响,爱茜。不,等一下,可能是夏合利来求助,你来看是什么人。”
爱茜拿起话机,她说:“唐诺,给你的。”
我接过话机,听到的是对方调整好语调,井然有序的声音。对方说:“是赖唐诺先生吗?”
“是的。”我说。
“是柯赖二氏侦探社的赖唐诺先生吗?”
“没错。有什么事?”
对方说:“我是牛班明。你今天早上来过我店里,说是有一只翡翠坠饰失窃了。我要和你谈谈。”
“这一件事不谈。”我说:“你说过你没有见过坠饰,我相信你的。”
“正是我说过的。”牛班明道:“但是目前情况改变了。”
“又如何?”
“所以对这件事,我要仔细和你谈谈了。”
我说:“我有个非常完整的推理,但是我看不出情况改变而有和你讨论的必要,你已经说过从未见过这坠饰。”
“好吧,那么我换一种说法。”他冷淡地说;“佛山警官现在正坐在我的正对面。他在问我问题。”
“好吧,”我也冷淡地说:“5分钟我就到。告诉佛警官,我马上来。”
我把电话挂上。
“什么事呀?”卜爱茜问。
“万一白莎要我联络,我现在去牛班明的珠宝店。佛警官在他那里,牛班明不懂得怎样可以搪塞他。我只好去解释解释。”
“行吗?”她问。
“试了才知道。”我说。
“你会告诉他们实话吗?”她恐惧地问。
我说:“真金不怕火燎,总是不错的。”
“又如何?”
“另外还有一句话逢人只说三分话,是吗?”
她担心地说:“唐诺,不要沾上麻烦嗅。”
“看来真如白莎所说,我有骨头痒的毛病。每隔一段时间,我总要把自己混进麻烦去,以练习一下怎样可以自麻烦中逃出来。你最好能代向白莎致意,叫她暂时什么人都不要见,直到我告诉她我的说法,如此我们说法可以一致,不致发生纰漏。”
“唐诺,”她问:“你会说出怎样一个故事呢?”
“我要是知道,我当然会先告诉你。但是我不知道。要看牛班明对邱信德这件事到底有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