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巴兹尔快活地大声回答,走进拥挤的客厅。
他引发了一阵小骚动。有些人本来那天下午一直盯着那位具有东方脸孔的消瘦的男子看,此时才把目光移开,注意起新来的客人。只有两个人还死命盯住那男子,根本不为所动:其中一位是屋主的女儿莫丽尔·博蒙,一如一般上流仕女,她对言语的游戏和刺激充满了兴趣,此刻正用紫罗兰色的大眼睛盯着他。另一位是沃尔特·乔姆利爵士,他用平静而愠怒的目光瞪着他,巴不得把他丢出窗外。
那一位客厅的焦点人物,在安乐椅上盘坐着,柔畅的身体曲线以及鬈曲的银灰色头发,都让人不禁联想起盘着的蟒蛇——不会认错的,我们才在北伦敦见过他,这个蛇一般优雅邪恶的绅士,此时他的眼里不停地闪烁着胜利的光辉。
“温波尔先生,我真是不了解!”莫瑞儿·博蒙殷切地问,“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松愉快地谈这些事!你说出的话是这么具有哲学涵养,可是却又幽默无比!如果我也想得出这些点子,大概还没能说出口,就要被自己的想法笑死了!”
“我同意博蒙小姐的看法。”沃尔特爵士突然不怀好意地说,“如果我也可以想出这么没有营养的话,我一定会觉得很丢脸!”
“很丢脸呀?”温波尔以惊惶的语气喊道,“哦,那么请千万把您的脸给保管好!就把您的脸收藏在大英博物馆里头吧。”
众人捧腹大笑,仿佛早有准备似的。沃尔特爵士脸色发紫,气得大吼:
“你可知道你是在对谁说话吗?你满口垃圾,一通胡言!”
“我会说出垃圾,”温波尔说,“那也是因为对方就像垃圾一样。”
格兰特走到房间一角,拍了拍红胡子秘书的肩膀。这位绅士倚着墙,满脸愁容地看着屋子里的闹剧。我猜,最让他发愁的,是那位景仰着温波尔的年轻女士。
“德拉蒙德,我可以在外头和你谈些事情吗?”格兰特问道。“是公事。博蒙女士应该不会介意的。”
我好奇地依从朋友的请求,跟随他们到外头谈事情。我们匆匆移入大厅旁的小房间。
“德拉蒙德,”巴兹尔坦率地说,“今天下午,这里聚集了一大群好人,以及一大批头脑清楚的人。但很可惜——或许是出于巧合吧,这些好人全都疯了,而头脑清楚的人又很邪恶。在场的人当中,我认为你是唯一诚实讲理的人。你对温波尔有什么看法?”
德拉蒙德秘书本来是红头发白脸蛋的,可是,他一听格兰特的话,脸色就赤红得和他的胡子一样。
“我对他的看法恐怕不大公允。”他说。
“为什么?”格兰特问道。
“因为我恨死他了!”停顿良久之后,他恨恨地答道。
格兰特和我都不必问,就已经知道他为什么充满恨意。他凝视博蒙小姐以及温波尔的眼神,就已经说明了一切。格兰特平静地问道:
“不过,在你开始恨他之前,你原本对他的看法究竟如何?”
“您这是难为我了!”这位年轻人说,他的嗓音像清脆的铃声,一听就知道他是个老实人。“以前的我,绝对想不到我对他的观感竟然会为之大变!我似乎该说,我第一眼见到他,就觉得他很迷人。我好像应该喜欢他,其实不然!我恨他,这是我自己的事;但是我之所以难以认同他——真的,我不信他那一套——并不是出于个人情绪。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倒不聒噪,可是那时我就不喜欢他身上那股愤世嫉俗的酸气。后来,可敬的沃尔特·乔姆利老爵士也加入聚会,那个贫嘴的家伙就开始用现在这种伎俩来捉弄老先生了。于是我开始认清他是个坏痞子,欺负老人和好人总是不对的。他不停地以无礼的手段戏弄那位可怜的老先生,好像他很厌恶老人和好人似的!这就是我对他的观察,充满了偏见,不知是否值得采信。我承认,我会憎恨那家伙,是因为有某个人很景仰他。不过,除了这个原因之外,沃尔特爵士对他的恨意更是让我痛恨那坏蛋。”
听了他的一番话,我不禁真诚地敬重、怜爱这位年轻人。我怜爱他,是因为他显然绝望地拜倒在博蒙小姐的石榴裙下。我敬重他,因为他详实描述了温波尔的作为。可是,他成见太深,明明就是出于私愤,却硬要搬出高贵的借口,让我觉得大失所望。
当我还沉浸在自己的这些想法中,格兰特在我耳边悄悄说了些让我大吃一惊的话: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两个溜了吧。”
我永远搞不清楚这个老家伙对我施了什么法术,我只知道,不知怎的,在几分钟之内,他就把我拉回屋外的大街上。
“这场闹剧,”他说,“真是既野蛮又逗趣。”
“你说什么呀?”我大胆地问。
“就这件事呀!老朋友,你听我说。博蒙先生和博蒙小姐待会儿要邀请你和我参加一场大型晚宴,温波尔先生到时候一定又会趾高气昂的。嗯,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我们不会赴宴。”
“算了吧!”我说,“现在已经六点钟,我们根本来不及回家更衣打扮。我们赶不及赴宴,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你不觉得奇怪?”格兰特说,“那我打赌我们接下来要干的事,一定会让你觉得奇怪。”
我愣愣地看着他。
“接下来要干的事?”我问他,“是什么事?”
“嘿,”他说,“我们要在这个冬日午后,花上一两个小时看紧这幢房子。你一定要原谅我,这全是我的错,全是我的虚荣心作祟,我只是要向你证明我是对的。你可不可以一直等到沃尔特·乔姆利爵士和神秘的温波尔先生两个人都走出这幢屋子?这支雪茄借你挡一挡寒气。”
“好吧!”我说,“我不知道谁会先走出来。你猜得到吗?”
“我猜不出来。”他答道,“沃尔特爵士可能会先气得拂袖而去。可是,温波尔先生也可能先离席,丢下一句俏皮话博得满堂彩,然后就走人。沃尔特爵士可能再逗留一阵子,继续分析温波尔先生的性格。不过,他们两位总会在合理的时间之内走出来的,因为他们必须回家换上礼服,才会回来赴宴。”
他话还没说完,门廊处就响起了尖锐的口哨声,然后一辆黑色马车便驶向黑暗中的大门。接着,发生了一件我们都没有料到的事——温波尔先生和沃尔特·乔姆利爵士竟然同时走出了屋子。
他们犹豫着对看了一两秒,接着,出于某种善意,某种双方都散发出的善意,沃尔特爵士微微一笑并说:
“夜里雾真浓,请搭我的便车吧。”
没多久,马车就载着这两人逐渐远去。这时,格兰特连忙在我耳边嘶声说道:
“赶快去追那辆马车,像有只疯狗要来咬你那样——快跑!”
我们在黑暗的街巷间不断追赶,以防追丢了马车。我想,大概只有老天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这么拼命追逐吧!所幸,我们并没有跑太久,马车就在两条街的交叉口停下来,沃尔特爵士付了车钱,车夫便愉快地驾车走了,敢情是碰上了大方的贵客。这两人下车后还在交谈,宛如叫骂之后坐下来谈判。看来要不是在谈和解的方法,就是在讨论如何决斗吧——至少,我们从十码之遥看到的是这般景象。怎知,最后他们两人竟然热切地相互握手,然后各朝一条街走去。
巴兹尔以罕见的手势,挥臂指向前方。
“快追那个恶棍,”他叫道,“我们得逮住他!”
我们冲到刚才那两人下车的广场,那里正是两条街相交的路口。
“停啊!”我向格兰特大叫,“不是这一条街啊!”
可是他还是死命地跑。
“白痴!”我吼道,“你选的这条街是沃尔特爵士走的路,温波尔要把我们甩掉了!他已经溜到另一条街上去,而且走了有半英里之远了!你搞错了……你聋了吗?你搞错了!”
“我没搞错。”他边跑边喘。
“我看见啦!”我叫道,“你看前方。那个人是温波尔吗?那是老爵士啊!你在追谁呀?我们到底要干吗?”
“尽管追就是了。”格兰特说。
我们很快就追上了,看见老爵士肥厚的背,他的白须在忽明忽灭的街灯下闪烁着银辉,我的脑子完全乱了,这一切我全都看不懂。
“查理,”巴兹尔哑声说道,“你可不可以姑且花几分钟相信我?”
“当然……”我也在喘。
“那么你就帮我捉住前面那个人,把他按倒。我一喊‘去吧’,你就赶快冲上去。去吧!”
我们跳到沃尔特·乔姆利爵士身上,和粗壮肥胖的老绅士在地上滚成一团。他很勇猛,可是我们仍然紧紧揪住他不放。我真搞不懂我们在做什么!他精力充沛,当挥拳打不到我们时,便抬脚踢,于是我们钳住他。他踢不着我们,便吼叫起来,我们就塞住他的嘴。接着,依照巴兹尔的意思,我们把他拖到街旁的小空地上等候着。我说过,我真不了解自己在干什么。
“真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你。”暗夜中的巴兹尔平静地说,“我在这里和别人有个约会。”
“约会?”我傻住了。
“是的。”他静静望着嘴巴被塞住、满脸通红的老贵族。老爵士躺在地上,眼神无力地张望。“我和一位高尚的年轻人约在这里碰面。是个老朋友,贾斯珀·德拉蒙德,下午你才在博蒙家见过他。他要等到博蒙的晚宴结束,才能够过来。”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黑夜中呆呆地站了多久。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我想起巴兹尔在法庭上发生的那件往事,我想他大概发疯了,不然,无法为眼前的事提出合理的解释——肥胖的乡下老绅士脸色发紫,被抛在地上,捆得像一把木柴。
大约过了四小时之后,一个穿着晚礼服的细瘦身影在我们面前闪现。煤气灯光一晃,我看见贾斯珀·德拉蒙德的红胡子以及苍白的脸。
“格兰特先生,”他茫然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真是料事如神。这次晚宴,来了许多绅士名媛及大报编辑,都是为了听温波尔说笑话。可是,温波尔竟然整晚都保持沉默。他什么俏皮话都没说,他根本一句话也没有说!这是怎么回事?”
格兰特指了指躺在地上的肥胖老绅士。
“你要的答案在这里。”他说。
德拉蒙德细看了安静地躺在原地的老先生之后,连忙跳开,像是见了老鼠一样。
“什么?”他虚弱地问,“这是什么呀?”
巴兹尔弯腰从沃尔特爵士的胸前口袋抽出一张纸片。爵士虽然狼狈地倒在地上,却仍然企图护住纸片,不让别人取走。
那是一大张白色包装纸,贾斯珀·德拉蒙德先生茫然地读着纸片,掩不住满脸错愕。他在纸片上读到一大串问题和答案,问答的排列方式,就像是教堂里的教义问答。这张纸片有一大半在打斗时撕毁了,不过还是留下了一些重点字句,这些句子是这样写的:
柯:“……会觉得很丢脸。”
温:“把您的脸……大英博物馆里头吧。”
柯:“可知道你是在对谁说话……满口垃圾。”
温:“那也是因为对方就像垃圾一样。”
“这是什么呀?”德拉蒙德惊呼,然后愤怒地丢开纸片。
“这是什么?”格兰特的声音一如吟唱圣诗,“这是什么?这是一个伟大的事业,一种伟大的新行业。做这一行是有点猥琐不道德,我承认,可是仍然像海盗一样了不起。”
“新事业?”留着红胡子的年轻男子似懂非懂地复述:“新的行业!”
“新行业。”格兰特欣喜地说,“新事业!只可惜有点缺德。”
“这究竟是什么?”德拉蒙德和我有点不敬地问。
“这一行,”格兰特冷静地宣布,“就是‘油腔滑调设计师’。看,躺在地上的这位肥胖老绅士,看起来好像又笨又有钱。让我解释一下他的真实身份,他其实和我们一样,聪明而贫穷。他不胖,只是在衣服里塞了垫衬罢了。他一点也不老,名字也不是乔姆利,他是个很会讨人欢心的骗子,从事一种新奇的行业。他专门为晚宴提供服务,让顾客可以在餐桌上说些油腔滑调的话。根据一份事先写好的脚本正如你在纸片上所看到的他故意说出一些蠢话,好让他的顾客回答早已套好招的俏皮话。也就是说,只要付钱给他,就可以嘲笑他一整晚。”
“那么,温波尔那个家伙——”德拉蒙德不悦地想起这个麻烦。
“这位温波尔呀,”巴兹尔·格兰特微笑说道,“再也不能玩弄他的小聪明了。他是有一些优点,比如说姿态高雅、发色银亮等等,可是,至于那些漂亮话所需要的聪明才智,可就全靠躺在地板上的这位朋友了。”
“这家伙!”德拉蒙德愤怒地喊,“真该把他送入监牢!”
“哦,不!”巴兹尔宽容地说,“他不该坐牢,他应该参加‘奇职怪业俱乐部’。”
雌雄莫辨
物质反抗人类的斗争——我相信这是真的——现在已经演化到奇特的地步。对抗、打击人们的事物,并不是庞然大物,而是最细微的事物。世界上最后一头长毛象的尸骨早已腐朽,它虽然浩大,却不过只是具残骸而已。暴风雨再也不能够吞噬船队,山上的野火也再也不会毁灭城市。不过,我们还是要和微小的事物进行永恒的苦战——比如说,细菌和领扣。当我思考着上述问题时,也正在对付一颗领扣——我和它的关系是势均力敌的。我正想把它穿过衣领时,有人大声敲门。
当时我以为是巴兹尔·格兰特来接我了。我们准备出席晚宴,这就是为什么我忙着更衣的理由。他大概想找我结伴同行,虽说我们原本打算各自出席。这场迷你晚宴的主人是他的老朋友,她是一位和善的女士,具有非传统的政治理念。她希望我们在席上认识另一位客人,弗雷泽船长,一位小有名气的人,还是一位研究黑猩猩的权威。因为巴兹尔是女主人的老友,而我并不认识她,所以,巴兹尔很可能临时决定(以他社交方面的天才)邀我一道出席,以免我觉得不自在吧!这个推论,和我其他的推论一样无懈可击——然而,上门的人却不是巴兹尔。
对方经由门房传给我一张写了字的名片:“艾利斯·肖特牧师先生”,并在名字下方写了一些铅笔字:“烦请共谈片刻,因为该事甚为急迫”。文字虽然在仓促间写成,笔迹却颇为端秀,显然出自一位绅士之手。
这时我已经征服了领扣,老天英明,神可以降服万事万物。这是可贵的事实。接着,我套上西装背心以及礼服外套,连忙走进客厅。访客一见我进来就起身,像是一只拍打翅膀的海鸥——我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词了!他拍打右臂上的苏格兰格子披肩,又拍打一双可怜的黑手套,还拍打他的衣服。当他起身的时候,也拍打着他的眼皮呢——我并没有夸大其词。他是个额头很高、白发白须的神职人员,像是很容易手足无措的类型。他说:
“真抱歉……真是抱歉……抱歉极了……我来这里,我只能这么说,我只能以自己的立场说……我来拜访您,是为了一件重要的事……请原谅我——”
我告诉对方我不会介意,并请他继续说。
“我要说的是,”他咕哝着说,“真是要命!我的生活原本很平静。”
我急着出门,因为我已经很怀疑自己能否准时出席了。不过,这位老先生诚恳的悲苦气息,让我觉得自己的处境根本算不上什么。
我表现得很有风度:
“请继续说吧。”
可是,这位老绅士早已察觉我的一丝不耐烦,显得更嗫嚅了。
“真是对不起,”他怯生生地说,“我真不该来的,可是,您的朋友布朗少校建议我来府上——”
“布朗少校?”我开始有点兴趣了。
“是的,”肖特牧师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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