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管家祝福没料到展昭一下就看出他话里的破绽,一时后悔自己弄巧成拙,本想替主人报仇,反而揭露出主人的真相。他心里懊悔,闭嘴不言。
展昭不紧不慢,说道:“你如果想替你主人报仇,就必须说出真相。你也知道,如果不是掌握了确凿的证据,我也不会直接来这祝家庄了。”
他面上显得平静,心里却是波澜难平,虽然早已知道祝天威牵扯在这大案中,可在真相一步一步证实之时,还是感到痛苦,不愿相信,也不想相信,可又不得不相信。
他办案多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无论多么良好的愿望都不能改变现实的严酷,他也决不允许自己因个人感情而干扰办案的公正。可是人非草木,他本就是至情至性之人,所以才会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常常感到深刻的悲哀和无奈。
老管家抬头看着展昭,见他坦然自信,已知隐瞒不得,垂下头,低声说道:“展大侠果然智慧过人,我家主人确实是做了不该做的事……”他突然又抬起头,泪流满面,说道:“我家主人是做错了事,可不该被人谋害,替人代过,便宜了忘义小人!”
展昭目光闪闪,追问道:“你说的这人是谁?”
老管家祝福咬牙切齿地说道:“就是与我家主人情同兄弟的白清风!十年前,也是白清风说动我家主人,一起扮成大盗,劫杀富豪,灭口全家,干尽伤天害理的事。老奴苦口婆心相劝,只落得主人疏远厌恶。说到底,都是白清风那贼子,巧言迷惑主人,害得主人一失足再无法回头。”
展昭没有说话,从开封府的案宗看,十年来共发生的二十一起灭门劫杀案,都是这祝天威和白清风联手所为,其作案手段之残忍,根本就看不出其中的主谋之一是受他人胁迫诱惑而为,只是这祝福护主心切,才避重就轻,妄图为自家主人开脱。
老管家的眼中怒火熊熊,说道:“想是听到风声,担心形迹败露,白清风故意引官府找上我家主人,又杀人灭口。可怜我祝家几代经营,主人壮年而逝,连个人丁也未留下,难道我祝家就此灭了不成?”
在他口中,完全未将祝天祥视作祝家的子弟。展昭暗叹一口气,为这人心的偏狭而感叹。
祝福脸上怒火消失,又换上了悲哀,哀求道:“展大侠,我家主人已死,我祝家也不能再延续,我还有什么顾忌呢?只求展大侠抓获真凶,决不能便宜白清风那奸诈小人,也算是为主人报了仇,老奴死也无憾了。”
“你放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犯案之人定会伏法。”展昭微一沉吟,说道:“你可知祝天威藏宝之处?”
祝福忙说道:“知道知道,老奴这就带展大侠去。”
他佝偻着身体,在前面带路,走出门,往旁一转,就到了祝天威生前的书房门前。祝福抖着手,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再抖着手打开门。
门一推开,里面迎面扑出一股寒气,老管家祝福连着打了几个寒战,展昭也不禁探手握住了腰间的巨阙,以他多年出生入死的直觉,似乎这股透衣的寒气里含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邪恶。
老管家祝福熟门熟路,走进书房,来到书桌前,拿起桌上的火石,点亮灯烛。
亮光照遍整个书房,并无什么特异之处。祝天威不是读书人,这所谓的书房实在不像个读书人的地方,靠墙的一个书架,书籍寥落,各式的瓷器玉玩倒摆个满,就在书桌上,笔墨推得远远的,桌面上的显眼之处,反而放着一把狭长的刀,刀在鞘中,却透出锋利的刀气。这刀正是祝家相传的宝刀如意刀。可惜刀名如意,刀的主人又岂能处处如意?只怕机关算尽,坏事做绝,妄图名传江湖,却只落得亡命横死。
展昭步步稳健,也走到书桌前,目光落在如意刀上,专注地看着。祝家最后一个刀法传人祝天威已死,这刀以后还能有重展神威之时吗?
老管家祝福并不停留,一直走到书架前,才站住,回头对展昭说道:“展大侠,宝物就藏在这书架后的密室里。”
展昭闻声从如意刀上移开目光,看着老管家祝福。
祝福的两只手,已抱住书架上的一个大花瓶,正在用力扭转,书架后传来沉闷的机关绞动声,书架缓缓地往旁边移去,露出一扇一人高的狭窄木门,木门向里半开。
祝福咦一声,说道:“怎么这门开着?”
展昭眼快,身法更快,刚瞥见书架旁移木门半开,几乎就在同时,脚一点地,已向老管家祝福冲去,口中叫道:“小心,快闪开……”
可惜他的动作虽然迅如闪电,那早藏在花瓶中的银针针筒却比闪电还快。
老管家祝福刚听到展昭的喊声,连眼睛都来不及眨,就被满蓬爆射出的银针射了满面。他惨呼一声,仰后便倒。人一落地,几下抽搐,就已气绝身死。
他临死前的惨呼声,撕心裂肺,划破深夜的沉寂,在祝家庄里远远地传了出去。顷刻间,就见灯烛闪亮,脚步纷杂,人们四处奔跑呐喊,好像一窝突然被外力搅乱的蚁群。
展昭站在老管家祝福的尸体前,低头看着,深黑的眼中,有着说不出的愤怒,也有着说不出的悲伤……他不理会书房外的喧闹嘈杂,不理会书房门被推开,也不理会急匆匆走进来的丁月华和白新雨等人的惊呼声,而是缓缓转过身,看着那扇半开的木门。
他回手抽出腰间的巨阙。剑出如飞龙,光华璀璨,只一闪,已抵在木门之上。他握剑的右手稍一用力,木门吱扭一声完全打开,借着光亮,可以一览无余,里面空空如也,哪里有一件珠宝?
藏宝之室空无一物,展昭却也并不怎么失望。
这案里有案,怎会如此轻易解决?不管这幕后之人是谁,其心智之深沉,手段之狠辣,行事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却是江湖少见。幕后之人的恶毒阴沉,不但没有吓倒展昭,反而更激起了他的斗志,暗下决心定要找出这凶手,将之抓捕归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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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盛名如虚
修篁寨掩蔽在郁郁翠竹林中,风吹过,声声噎噎,幽清中更添了几许神秘和忧郁。白清风一个人独坐在幽暗的大厅中,双手搭放在膝上,低垂着头,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展昭当先走进大厅,丁月华、盛东来和白新雨紧随在后。
沉重的脚步声在大厅的深处回响,似乎一步步都踩在人的心上。
直到展昭走近跟前,停下,白清风才缓缓抬起头,居然笑了笑,很平静地说道:“你来了。”
展昭也笑了笑,眼睛却像黑暗中的明灯,说道:“我来了。”
白新雨上前一步,目光躲闪,轻声说道:“大哥,展大侠是我……带来见你的……大哥请不要怪我。”
白清风从展昭脸上转开目光,看着白新雨,目光变得柔和,说道:“三妹,你何错之有?我又怎么会怪你?”他的目光又转向展昭,笑道:“何况,以展大侠的能耐,不用三妹带路,也能找到这里来。”
他比平常说话多,笑得也多,不但白新雨觉得异常,就连展昭等与他不相熟之人也觉得异常。
展昭说道:“白寨主过奖了,展某早想来贵寨拜访。”
白清风看一眼展昭,低下头,看着膝上自己的一双手,片刻才又抬起头,说道:“在下知道展大侠定有很多的疑问,其实在下也有话想请教展大侠。”
“哦?不知道白寨主有什么话想说?”展昭脸上的笑容已不见,一双眼睛更是明亮。
白清风摇摇头,自嘲地一笑,说道:“其实在祝天威祝兄弟惨死那日,我就明白了,果然是自作孽天不饶,早晚有报。”
展昭眉头微微一皱,问道:“祝天威不是你杀的?”
白清风惨然一笑:说道:“祝兄弟虽不是我亲自动手,又何异于我亲自动手?”
展昭没有接话,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白清风面色青白,眼神涣散,似乎真的是为祝天威的死痛心万分,喃喃说道:“如果不是当初我们过于自负,过于想在江湖中扬名立万,又何必急于求成,而做下那些事?不知道祝兄弟临死时可有一丝的悔意?而我,早已后悔不已。这两年来,每当夜深人静,扪心自问,俗世名利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他突然抬起头,眼中犹如燃烧着狂热的火焰,看着展昭说道:“展大侠,你在少年时,就一剑成名,如今投身开封府,为公义而仗剑天下。无论在江湖,还是在民间,提起你展大侠之名,谁不竖起大拇指,夸赞一声?在下只想问展大侠一个问题,盛名傍身,真的就会带来快乐吗?”
展昭看着他,良久,清亮的眼中似浮起一层雾气,有了恍惚和犹豫。他也不禁自问,他快乐吗?当他击败一个强劲的对手时,他快乐吗?当抓获为害百姓的歹徒之时,他快乐吗?
以前,他是快乐的,所有这些都是他的信念的达成,是他的抱负所在,可近年来,他似乎有了动摇,不是说他不再执着地破案追凶,也不是他不愿尽心主持公义,而是……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在身边只有巨阙一剑相伴的时候,他有过怀疑,怀疑自己的所做所为是否真的那么正确,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继续走下去。
世间的不平事,何止千千万万,只凭他一人之力,如何能够帮助所有人?他心里的痛苦与犹豫,也影响了他的剑意,意念不纯,如何能达到无上的剑术境界?
白清风一直在仔细看着展昭,看到他的痛苦和犹豫,突然一笑,笑容在暗淡的光线中扭曲,变得丑陋而又诡异。
他笑着又问一遍:“成名于天下,真的是很快乐的事吗?”
展昭也在看着他,缓缓地摇摇头,说道:“不是,名利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快乐。”
白清风仰天大笑,笑声干涩,喘着气说道:“不错,展大侠至少是个诚实的人,远比哪些装摸做样的伪君子坦白得多……”他突然笑容尽失,声音嘶哑,“连展大侠这样的人都觉得人生无望,何况我等?其实我早有出家避世之意,只是……”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只是二妹误嫁与人,三妹年纪还小,无法舍弃,才忍罪至此……”他说不下去,僵硬地坐在椅中,满面都是痛苦之色。
白新雨泪流满面,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来。她自小就觉得大哥性情孤冷,不敢亲近,谁知他心里却深藏着如此感情。
窗外山风更紧,吹过竹林,如泣如诉,似乎也在叹息人生之无奈,命运之变幻……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清风才慢慢地低声说道:“在下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望展大侠放手,只求缓一刻,允许在下与三妹说几句话。”
展昭看着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说话。
白清风笑道:“展大侠信不过在下吗?是担心在下逃跑?还是担心在下畏罪寻死?”
展昭还是深深地看着他,片刻之后,淡淡一笑,说道:“白寨主既然早就了然一切,如果想有所行动,也就不会等在这里了。”他转身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展某在厅外等候。”
展昭回避白家兄妹私话,丁月华和盛东来也不便留下,跟在他身后一起走出大厅。
厅外也是一院的修竹,随风摇摆,飒飒泣语。一个人出生成长在如此幽雅的环境中,岂也会生出邪恶的心?名利当真如此蛊惑人心?还是人心中的贪婪蒙蔽了天性?
展昭负手在背后,站在这修竹小院当中,满身的寂寥与沉静,似乎在听取修竹的轻吟,又似乎在思索人心的多变与不可捉摸。
丁月华和盛东来站在他身后,望着他孤独的背影,都觉得自己被他屏蔽在外,想他是如此可亲可敬,却又似乎遥不可及。
丁月华定定地望着展昭,直到一滴泪珠滑下脸颊,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的眼中已充满泪水。也许这人就是天中的一月,光华灿烂,带着强大的吸引力,可同时又似虚似幻,永远孤守在自己的某个世界中,不让人过分靠近。他是孤独的,也安于孤独,难道他真的从来就不需要旁人的理解和支持吗?
在这短短的瞬间,看着这身影,丁月华已是心绪难宁,柔肠百转。
天地间还是静得只有风吹竹叶之声,静得让人察觉不到任何罪恶。
展昭挺直的腰背突然一僵,叫声不好,还不等丁月华和盛东来反应,他修长的身体已临空跃起,半空中一个轻盈的转身,脚步点地,已如离弦之箭冲向大厅。
丁月华和盛东来对他突然的举动大吃一惊,来不及问,也跟在他身后冲进大厅。
大厅里就如他们先前离开时一样,墙角一盏孤灯轻轻摇曳,照得四壁上黑影憧憧。
一个身形瘦小的黑衣人,立在当地,从头到脚都包在如夜色一般阴沉的黑衣中。他苍白的手中握着一把精光四射的短剑,正缓缓地抽离白清风的咽喉。他仔细而缓慢地抽拔着剑锋,眼神专注,就像是一位高明的绘画大师,在使出全身的精气慎重地点下龙目之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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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高明的杀手
飞鹰一般冲进大厅,展昭的身形却又骤然停顿,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看着正将利剑抽出白清风咽喉的黑衣人。
虽然展昭没能亲眼目睹这杀手的剑法,只看他站在那里的凌人气势,就已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无比高明的剑手。
黑衣人手中的短剑固然锋利无匹,可他的人却比剑峰还要耀眼锐利。
展昭少年出道成名,十年来曾与无数高手对决,其中不乏绝顶的剑术名家,而眼前的这位黑衣人却是他平生仅见。
黑衣人没有回头看,却已感受到来自展昭的一股无形压力。他稳定的手略紧了紧,拔出的剑尖上多带出一滴鲜血。看着这滴鲜血跌落在地,他的眼中露出遗憾,转而又变得愤怒,慢慢转过身,盯着展昭。
这是一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深黑而大的眼眸里只有冰冷,可在这冰冷的背后却又燃烧着奇异的火焰。这剑手就像是冰与火的结合,极其冷静,又极其疯狂,一旦爆发,足可以摧毁人世的一切。
展昭看一眼地上白清风的尸体,又抬头看着黑衣杀手。
白清风的脸上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双目圆睁,似乎还在不甘心地望着杀手。他一贯冷漠的面容极度地扭曲,带着不信和恐惧,似乎直到死都无法相信这杀手竟然能一剑剥夺了他的生命。这一剑是如此迅急强悍,他连手中的清风剑都只拔出一半,就永远失去了对剑的机会。
在他尸体的远处,侧卧着白新雨,正在轻声地□□。
盛东来大喜,顾不得这黑衣人,跑到她身边,紧紧握住她一只虚弱的手,缓缓输入真气。
丁月华站在展昭身后几步远,本想也冲过去,脚下却似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不能移动半步。她发现展昭和黑衣人虽然只是一动不动地对视,可在他两人之间就似有暴风骤雨突然爆发一样。
一股强大而凌厉的杀气从黑衣人身上散发出来,阴冷冷刺入人的肌骨。展昭却似对这千万利刃般的杀气毫无所觉,因为他自己身上也在发散出温厚而同样强大的气流。
不过片刻,丁月华已觉得后背的衣衫都被冷汗湿透。她已经等得很不耐烦,却一动也不能动,就像被这两人发散出的力量牢牢地束缚住了手脚。
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两个人像高山绝顶上的两块巨岩,在天地间永恒地对峙下去。
盛东来搂住已经清醒过来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