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伸手要去拧床头灯,被魏之远一把扣住了手腕阻止了。
接着,魏之远就缓缓地栖身上来,借着魏谦半躺的动作,把他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床上,双手拢住魏谦的肩膀,一动不动地在黑暗里抱着他,不知过了多久,魏谦听到一声类似感冒一样抽鼻子的声音,他惊愕地抬起手,摸索到魏之远的脸,竟然是一手的湿。
魏之远避开了他的手,把头埋在他的颈窝,死死抑制依然颤抖的气息一下一下地打在魏谦的脖子上。
魏谦终于抬起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低声说:“真的没事,这回我真没骗你。”
他的心软了下来,乃至于有些内疚,魏谦甚至觉得,自己在感情上就像是一个被惯坏了的孩子,习惯了别人任由他予取予求,就好像那些都是理所当然一样。
魏谦低下头,小心翼翼地亲吻着魏之远的头发,用哄小孩一样的语气轻轻地说:“做完手术我保证戒烟,好不好,嗯?”
魏谦从来只擅长骂人,让他安慰别人,总是颇有些专业不对口、串了台的感觉,这一句话出口,效果堪比美国电影里“打完仗就回老家结婚”一样,不祥的意味好像一千只乌鸦嚎丧大合唱着盘旋而过。
魏之远忍无可忍地堵住了他的嘴。
这却并不是一个柔情蜜意的亲吻,就像一场泄愤的撕咬,魏谦避无可避,只好被动而毫无招架之力地全盘接受,头不由自主地往后仰,紧紧地抵在床头上,被魏之远一只手掐着的后脖颈生疼,他连嘴唇都麻了。
不知过了多久,魏谦觉得自己都快要窒息了,魏之远才松开他。
魏之远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他避开魏谦没好利索的伤手撑住床板,伏在这个朝思暮想、还时而捅他一刀的人身上。
“公路游戏那边进展很顺利,这几天我不方便过去,联系了那边团队的一个同学,也是中国人,托他来对接投资款的事。我们现在又招募了专业的运营团队和营销团队,明年年底说不定就能公测。”魏之远轻声说,“产业园的事我也替你联系了,我们大概也会弄一个中国区办公室,省得我老往国外跑了。”
魏谦没想到他突然说这些,愣住了。
“你什么也不用想,害怕也没关系,”魏之远伸出手指拨开他额前好久没打理,显得有点长的头发,低头在他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前两天我有点想不开,哥,我……”
他似乎想道个歉,魏谦却把被子拉过来,裹住两个人,翻身把魏之远按着躺下去,没让他说完。
“行了,”魏谦说,“我知道了,睡吧,明天陪我去医院。”
他听出了魏之远的意思——如果你有什么事,我就把你的一切继承下去,打理你的公司,照顾小宝,紧跟着每一笔投资款的来龙去脉……就好像你还活着。
直到这一天晚上之前,魏谦虽然假装坦然地全盘接受了,实际对自己和魏之远发展诡异的关系,还是觉得是有几分“剪不断理还乱”的,而夜色凝重,他心里藕断丝连环环相绕的万般情绪终于一起从半空中沉了下来。
“小远这辈子,算是毁在我手上了。”
魏谦这样想着,心里近乎是悲痛的,他收紧了搂在魏之远腰上的手,缓缓地把头靠在了魏之远的肩膀上。
魏谦住院经过了一系列的检查后,医生给他安排了手术。
魏之远带着平板电脑,在等他的间隙里咨询了中医,记录了一大堆,然后细细地对照着各种资料整理笔记。不知道的人看到了,大概还以为他是准备考执照的医学生。
三胖不放心,中间过来看了一眼,买了瓶饮料递给魏之远:“吃点饭去吧,这还早着呢。”
魏之远看了一眼表,摇摇头:“没胃口,硬吃也没什么好处,等等吧,我安心。”
三胖沉默了片刻,在他旁边坐下了,低头看了一眼魏之远的电脑屏幕,他突然开口说:“谦儿……你哥这个人,我总觉得他就像农民拿纸袋子包起来的那种苹果。”
魏之远有些不解地抬头看着他。
“你可能没见过,”三胖说,“我们家有个农村亲戚,种苹果的,他们一来是为了怕农药沾在果子上,二来也是为了好看,会在苹果外面套一层纸袋子,傍晚才拿下来见见阳光,苹果上色就特别快,特别均匀,拿出来卖的时候一个比一个光鲜好看,实际你买回去尝尝就知道了,不好吃。”
三胖说着,叹了口气:“你哥也是,外人怎么看怎么好,真和他过起日子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是顶顶不是东西的那么一货——难吃的果子,谁吃谁知道,你啊……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居然还乐意受这份罪。”
魏之远有些惊诧地看着他。
三胖避开他的目光,兀自说:“养头顺毛驴,你就当是修身养□,多容忍着他点……其实我这话都多余说,你都容忍了他这么多年了——要是我有这么个混账哥哥,我早跟他不共戴天了。”
魏之远:“三哥,你……”
“我就是这个意思。”三胖伸出蒲扇一样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出去转转,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回头让那东西吃病号饭,他敢天天跟你找事,让你死都不得安生。”
☆、第六十七章
二十三;糖瓜粘。
坊间讲“过了腊八就是年”,果然就有喜庆的事发生。
魏谦肺里的瘤子最终被认定是良性的,手术切除了,之后这位大爷为了表现自己英明神武、料事如神;好生来了一通事后诸葛亮,都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了,还抓紧机会得瑟,大言不惭地说:“我说了没事就是没事,我放过嘴炮吗?就你们这些人,一个个上蹿下跳的……”
三胖一脸牙龈出血的表情。
好在,就在这时;魏之远进来了,手里还拎着一个保温桶。
他跟三胖打了招呼,先把保温桶放在一边,然后蹲在地上,撩起了魏谦一根袖管——魏谦受了刀伤的那只手已经拆线了——魏之远从兜里摸出自己给他磨的那串木头珠子,缠了上去。
魏谦眨眨眼,奇怪地问:“你怎么想起把它带来了?”
魏之远头也不抬地说:“你做完手术麻药劲刚过,人还迷迷糊糊的时候自己要的,不记得了?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不清不楚地问人家‘我的珠子呢’。”
魏谦脸上颇为挂不住,不吱声了。
三胖笑得褶子都出来了:“哈哈哈哈,‘我的珠子呢’,你怎么那么会要呢?我说,谦儿,红头绳你要吗?二尺长的,过年了,回头爹给你买去,爹有钱,给你多扯几寸,没事还能当腰带。”
魏谦躺在床上不能下来,只好用眼神表达“我要打死你”这个有点复杂的信息。
“哎哟,瞪爹啊,”三胖拍着自己的肚子,笑呵呵地说,“瞪我我可就走了,不爱看你那张晚/娘脸。你们俩那个……那个什么,嘿嘿,我就不打扰了。”
这都哪跟哪?
魏谦:“滚蛋。”
三胖仰天大笑出门去,滚了。
魏谦这才偷偷去看魏之远,却发现魏之远正低头注视着他,他顿时干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说:“嗯,你那个……公司有什么事吗?”
魏之远:“没有。”
魏谦又问:“小宝呢?”
魏之远:“刚打电话跟我大闹了一场,嗓子哭哑了,说是订的下午的飞机,晚上就到。”
魏谦这回实在词穷了,魏之远就坐在他床边:“还有什么要问的?”
魏谦沉默了片刻,对他伸出手:“过来。”
魏之远执起他的手,坐近了些。
魏谦就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而后略微下移,因为伤口而显得有些粗粝的手掌蹭过魏之远的脸,他说:“这回是真没事了,不骗你,别生气了。”
魏之远闭了闭眼:“我没有。”
“行了吧,从小气性就大。”魏谦笑了起来,“跟小宝吵一次架,直到搬家也没进过她的屋门。”
“你居然还记得。”魏之远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瞳孔中似乎有两盏小小的灯火,灼灼地跳跃着,“你还记得什么?”
“我记得的事多了,你小时候不愿意上学,在学校门口跟我跳脚叫唤,还咬了我一口,结果崩掉了自己一颗牙,以为自己快死了,写成了人生中第一部大作。”魏谦慢悠悠地说,“还有小宝,你们俩那会就跟一对斗鸡一样,从早打到晚,也不知道都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反正我是为了哄你高兴。”
魏谦:“胡说,你们俩打架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魏之远俯身伸手碰了一下他的嘴角:“那谁知道?反正你现在都还在笑。”
魏谦尴尬地敛起不由自主上翘的嘴角,随后他想了想,抱怨说:“不过没几年,后来你长大了,就不怎么跟我亲了。”
魏之远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魏谦莫名其妙地问:“看什么看?”
“不是不跟你亲,是已经不敢和你亲了。”魏之远说着,从裤兜里摸出了他的钱夹——他的钱夹长期在裤兜里塞着,被各种材质坚硬的牛仔裤磨损得很快,至今已经换了七八个,但翻开以后,相片夹里的相片永远是同一张。
那张照片旧得已经不成样子,边角都已经磨烂了,被人用胶带重新粘了一圈,上面是个平头板寸、但眉清目秀的少年人,少年穿着校服,站在镜头前,背着手,立正一样站得笔直,好像一根僵硬的棒槌,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绷得紧紧的,眼神有些阴郁,似乎是对整个世界都怀有深深的敌意。
“这傻小子是谁?怎么跟个少年犯似的。”魏谦开始没能反应过来,随后他眯着眼打量了好半天,终于费力地认出了那有将近二十年前的自己,顿时整个人都斯巴达了,“这么二的照片,你到底从哪找来的?魏小远,你也太有眼光了,就不能挑张好的吗?你整天随身带着这个……这个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我是傻逼’四个大字的货,不怕别人看见笑话吗?”
魏之远:“还给我,不许侮辱我的梦中情人。”
“不给,没收了,我要毁尸灭迹。”魏谦回手把旧照片塞到了枕头底下,不让自己的黑历史继续招摇过市。
魏之远无奈地看着他。
“行啦,大不了我赔你一个。”魏谦想了想,想起自己压根不怎么照相,他伸手从魏之远裤兜里摸出了手机,调出了他最近刚开始玩的照相功能。
拍一个什么样的呢?
魏谦想了想,在病床上挣扎着想起来。
“你干什么?别乱动,”魏之远立刻按住他,“小心把点滴的针管碰歪了。”
魏谦微微侧过头,接着魏之远的动作,插着点滴的手轻轻地移动了一点距离,看起来就像是捧起了魏之远那只来按住他的手一样,嘴唇在魏之远的手背上轻轻地碰了一下。
“喀嚓”一声。
魏之远的手触电一样地抖了一下。
片刻后,魏之远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屏幕,男人的侧脸带着大病中特有的苍白,显得低垂的眉目愈黑、愈浓重,他像是在熹微晨光中捧起了一朵沾着露水的花,因其娇嫩脆弱与烁烁动人而越发怜惜,一触即放地亲吻一下,而后将其稳稳当当地安放回枝头……嘴角还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无奈的笑意。
他无数次地把对他穷追不舍的命运踩在脚下,乃至于“命运”这个贱东西现在都似乎不大敢来招惹他了。他所向披靡,然而单单败在了这朵“花”摇曳的暗香中。
魏之远觉得自己这条孤独而无悔的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不知是因为这几天一直在医院里陪着太疲惫了,还是什么别的缘故,没过多久,魏之远就忍不住趴在床头上睡着了。
在他打盹的时候,高僧熊英俊来了。
他做另类的和尚打扮,在医院里好一番招摇过市,惨遭医生护士、其他病人及其家属的围观,他手里握着一串佛珠,一边走一边捯饬,见谁对谁稽首,见谁避让谁,于是脚程显得很慢,但丝毫也不理别人对他的议论纷纷。
这时,一个住院大夫追上了他:“师傅!哎,那位师傅!”
老熊:“阿弥陀佛。”
医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确定地问:“您……也是来探病的?”
老熊神神叨叨地说:“是的,有一位居士刚刚脱离苦海,我来看看他。”
大夫脸色一变,跟着压低了声音:“哟,是下午送太平间的那位?那可不行,咱们医院管理严格,太平间可不让随便进。”
老熊:“……”
他觉得眼下可真不愧是末法时代,连神圣的医疗工作者都能这么肤浅。
“阿弥陀佛。”老熊叹了口气,耐心地解释说,“那位居士,他不幸还是个活物。”
“啊,那是得节哀……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医生见他面如便秘,这才看见他手上拎的果篮,连忙托了托自己脸上的眼镜,义正言辞地说,“其实我追上来,就想告诉您一声,一般女士那种特别飘逸的长裙和长裤最好别在医院穿——哦,我就说您这种能扫着地的衣服,咱们这都是病人,地上细菌病毒多,扫到衣服上,回去有害您和家人的健康。”
随即,这位较真的医生意识到跟和尚说“家人”不大合适,又补充了一句:“回去有害您和大师兄二师兄沙师弟的健康。”
老熊无言以对了片刻,只好稽首表示感谢,同时,他觉得魏谦一定是佛祖保佑,竟能在这样险恶的医疗环境下生存下来。
一个带着口罩的老大夫经过,看不惯地对训斥那年轻的住院医生说:“小刘,你也有点正人形,哪那么多废话?没有一点威信,以后让病人怎么信任你?”
小刘大夫嬉皮笑脸地凑过去给他捶肩捶背:“老师,我悬壶济世,他普度众生,我们俩挺有共同语言,多聊两句有什么的?”
“普度众生”四个字让老熊脚步一顿,随即他摇头失笑,往病房走去。
当他推开魏谦病房门的时候,老熊先在门口愣了一下。
他看见魏之远趴在魏谦的床头上睡得正香,大班长侧脸埋在他自己的臂弯里,只露出一点,嘴角似乎还带着笑意。
魏谦身上还插着各种管子,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一本杂志,时而低下头来看一眼安静入睡的青年,目光就是说不出的柔和。
魏谦的目光无意中往门口一扫,看见了老熊,他立刻抬起食指竖在唇边,对他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老熊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把果篮往旁边一放,觉得自己被这对狗男男闪瞎了眼,为了表达自己的不满意,他从礼物里抽出了一根香蕉,毫不客气地剥开了,开吃。
魏之远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疲惫极了才打了个盹,也就趴了二十来分钟,老熊就利用这短短的二十分钟啃光了半个果篮,魏之远在一片“咔嚓咔嚓”的声音里醒来,一时间还以为病房里闹了耗子。
他一睁眼,魏谦才终于开口说话。
“熊英俊,”魏谦说,“你是来我这野餐的吧?”
老熊毫不见外地说:“反正你一时半会吃这些东西也不太方便,过两天该放坏了,我替你解决一点,不能浪费东西。”
魏谦皮笑肉不笑:“那可真是太感谢了——你到底干什么来的?总不可能是专程来看我的吧?”
“你这个施主啊,多么的尖酸刻薄啊,妄自菲薄也就算了,还老愿意把别人往坏处想,”老熊谆谆善诱,而后两手一摊,“贫僧真是来探病的,顺便给你拜个早年。”
魏谦怀疑地看了他一眼:“黄鼠狼给鸡拜年?”
“阿弥陀佛,”老熊沉默了一会,“贫僧有时候真是难以理解施主你这种……时常把自己也无差别攻击进去的说话风格,太一视同仁了。”
大概是躺的时间太长了,魏谦觉得创口有点疼,他皱着眉轻轻地挪动了一下,魏之远立刻过来,把一个枕头塞到了他身后:“小心点。”
魏谦点点头,而后转向老熊:“我现在要钱没有,要命半条,你打算跟我商量哪个?别兜圈子了,说吧。”
“阿弥陀佛,你怎么能和出家人谈这种俗物?孔方兄的事是你我该说的吗?多伤感情!”老熊低下头,人五人六地摆了个悲天悯人的造型,随后他猛地一抬柿饼脸,露出一个加菲猫一样贼兮兮的笑容,对魏谦伸出了五根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