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想,然后立即就被水底下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
正在河边清洗身上露出部位沾染上的血水的冲田总司,在自己所掬起的水流动的声音之间,仿佛听见了某个……略有些欠扁的小娃娃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
一时间虽然心里想着“怎么可能呢在这个时间正常的孩子们都该回家了”,可是他还是向着发声的方向看了一眼,待确认的确一个人也没看到了之后,他才继续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他虽然已经被称为人斩,但是并不喜欢血液粘在身上的感觉。
一边洗一边就想起了京都百鬼夜行的传说。
据说在那个以平安为名的时代,每当夜晚来临,整条路空无一人的时候,这座城市的街道上就会出现许多奇形怪状的妖怪,如同庙会行列一般,妖怪们狰狞着面孔在大路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据说亲眼目睹的人会遭受诅咒无缘无故地丧命,也据说遭遇百鬼夜行的人会被其中戾气深重的妖怪从皮肉到骨血内脏,统统吃得一干二净。
冲田总司一边嗤笑一般摇摇头否定了这种说法的可能性,一边又在心里想象了一下,如果真的遇见了百鬼夜行中落单的妖怪,自己如今这一身血迹和刚杀完人之后留下的戾气,会不会被凶残的妖怪当成同伴相邀一同夜行的场景。
正在想着一大堆有的没的作为洗脸之时的娱乐活动的冲田总司,突然就被照着他脸扔来的一个不明物体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着旁边躲了一下闪开了第一波攻击。待到回头看时才发现,那是一条河里少见的大青鱼。
切……大青鱼而已,他还以为是百鬼夜行真的冒出来了呢。
……等等,大青鱼?会自己跳上岸,而且还能跳这么远的大青鱼?!?!
冲田总司粗粗计算了一下那条鱼最后的落点和水边的距离,最后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水面。
他刚刚的确是听见了熊孩子的声音,这附近的草因为夏天了的原因长得也的确很高,藏一个小孩子虽然有些困难,但是稍微瞒过眼睛还是可以做到的。
但是那家伙熊孩子归熊孩子,还不至于皮到这个地步吧?
他对某个熊孩子的秉性还抱有一丝幻想。
然后下一秒就被本人迅速打破。
水里一下子弹出个小脑袋来,刚一出水就猛地甩了甩头,甩了冲田总司一头一脸的水珠。
“破鱼太难抓,”她一恢复呼吸就当场抱怨起来,根本没看到面前正一脸少见的呆滞的冲田总司,“差一点就给它跑了!不过果然逃不过我的手掌心,哼哼!”
冲田总司愣了愣,确认眼前这个已经被水浸透,脑袋顶上还耷拉着一根绿油油的水草的孩子自己真的认识,而不是什么河童之类的玩意儿,这才开了口。
“……大半夜来抓鱼?我说小八,你到底还要刷新多少次我对你的印象才算够?不对,用刷新印象这种说法的话对印象这个词就太过分了,你……我该怎么说你好?”
冲田总司觉得这孩子已经熊到一定境界,处于他很难理解的范畴内了,一时间实在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这个娃娃,一向伶牙俐齿的冲田总司也不禁有些语塞。
猝不及防之下听见有人在自己头顶几公分的地方说话,八重当场立刻吓得向后游出好几米,然后才仔细地看眼前的人。
在新月的照耀下,她终于发现眼前的人自己其实认识。
“咦?总司?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拉小八,你问了个相当好的问题呢。”冲田总司的愣神也只是一瞬的事情,眼下也已经恢复了正常,袖起手来向后一靠,笑眯眯地开了口,“这么晚了我怎么会在这里呢?可是比起这个问题,我觉得更应该先探究一下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一边说着,一边深深地看了一眼泡在水里,眼睛还时不时分神看着她的大青鱼的小鬼一眼。
八重原本已经忘记自己这么大半夜还在这个鬼地方的原因了,不过被冲田总司这么一问总算是想了起来,抓到了罕见的青鱼瞬间大好的心情一下子就回到了原来的低谷。
“总司!”她义愤填膺地咬了咬牙,“我跟你说!”
“你先上来……”
“小羽!大混蛋!”小娃娃根本不理冲田总司的建议,说到怒时一拍水面,“我跟你说啊!明明是荣太让我把小羽他们拉开的,结果我只是说了两句而已他居然就吼我!太讨厌了!我又没说错!”
“要抱怨的话先上来……”
“凭什么我年龄比他小就不能说他!”拍水面,“各种讨厌!最讨厌小羽了!”
冲田总司看着已经湿了一大半的衣服撇撇嘴,一边庆幸自己没把这身衣服早早换掉,一边伸手揪住了几次拍打水面之后已经离岸边很近的小姑娘的领子,在她说到“凭什么明明我是荣太的妻子”这句话的一半时就已经手下用力,把她从水里提了上来。
水淋淋的小娃娃,话说到一半就被自己的衣领卡住了脖子,一句话噎在喉咙里,后面“荣太的妻子”那几个字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夜黑风高
“本来就重的要死,浸透了水之后更重一倍,以后给你发面锦旗,就叫‘京都最重小鬼’好了……”手里拎着小娃娃的冲田总司丝毫不管她的话有没有说完,只一力把小娃娃拎上岸,在岸边放好,然后甩了甩手,把还在滴水的袖子伸给她看,“托你的福,衣服全湿了,回头他们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洗个脸都能洗掉河里去……你说归说,敢不要拍水么?”
冲田总司本意是让八重看看被她的无谋举动打湿的衣服,可小丫头的注意力却去了奇怪的地方。
恩,奇怪的地方。
她吸了吸鼻子。
“总司……你身上有奇怪的味道。”
“恩?”冲田总司挑了挑眉,手下已经暗暗将衣袖收回,几个动作之间就已经将身上溅上了大团血迹的地方遮掩进了衣服的褶皱里,“什么奇怪的味道?”
“说不上来……”小娃娃皱紧眉头,仔细地思索,“腥腥的,不好闻……可是还是想不出来是什么味道。”
“啊,难道是鱼腥味?”冲田总司脸上带着某种微妙的笑意,对八重谆谆诱导,“刚刚某个小混蛋把青鱼扔我身上了,而且从河里把你捞上来之前也被你泼了不少水……你问问看,你身上是不是也有奇怪的味道?”
小娃娃抱着自己的袖子闻了闻。
“好像也有……”
“对吧,我就说是鱼腥味。”
“可是鱼腥味的话,我不应该闻不出来才对……”
“别想太多。”冲田总司一巴掌拍上八重的脑袋,“时间不早了,好孩子都该睡觉了,给你两个选择,是你现在立刻自己回家,还是我们找个地方把你的衣服想办法弄干了,我送你回家?”
“选后者!”小娃娃当机立断——如果父母发现自己居然玩着玩着掉进河里,大概这辈子都不要想有夜行的机会了,绝对会被关在爸妈房间里和他们俩一起睡的……
“那行,等我一下,我去那边换身衣服。”冲田总司按着她的脑袋指了指上方的大路,“别在河堤下面,天黑危险,去上面等我。”
八重于是点点头,一只手不忘抱住刚刚扔上岸的青鱼,另一只手则手脚麻利地拽着河堤上的草,不一会儿就上了大路。可惜她身上湿,怕沾上泥不敢坐下,只好揪着衣角站在路边,远远地看着河堤上冲田总司的方向。
虽然今天有月亮,但整个京都上空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云,新月被掩在云层之后,月光朦朦胧胧地洒下来,离得稍微远了一些就什么都看不清楚。
冲田总司自诩眼睛很好,即使这样他也只能看得见不远处的大路上一个小小的影子在那里站着,相信八重也不至于看得更清楚,故而放弃了教训她一顿关于“男人换衣服的时候身为女孩子不要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看很不矜持”的想法,俯下身,拾起了之前拜托监察找来的衣服。
他换衣服的动作很快,虽然身上原先的那件衣服被水打湿,给他的动作稍微带来了一丝滞涩,但是仍旧在八重这等没长性的小孩子等得不耐烦之前系好了最后一根带子,而后将旧衣服随手丢进了河里。
水流无声地带着那身满是血迹,分不清布料颜色还是血锈颜色的衣服,向着下游流去。
直到那件衣服顺着水流流到再也看不见的地方了,冲田总司才鞠了一把河水洗了洗手,和八重一样,拽着河堤上茂盛的夏草上到大路上去。
虽说五月已是夏天,可穿着湿透了的衣服,再被夏夜的凉风一吹,冲田总司上到大路上看到她的时候,整个人都被冻得鬼头鬼脑的。
……刚刚那件衣服不该扔来着。
不对,就算不扔掉,满是血的衣服也不能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穿着走在小孩子身边,而且那件衣服上的血迹已经洗不掉了,他也不想把那种东西带回屯所。
冲田总司叹了口气,一边冲着八重走去,一边把自己刚穿好的外套脱了下来,待走近了,劈头盖脸地丢在小娃娃头上。
“衣服借你,暂时套上。”
“哦。”
“等等……”冲田总司迅速制止了小娃娃抱着鱼就要穿衣服的动作,扶住额头,一脸烦不胜烦的表情,“把你的鱼给我扔了,新衣服你弄湿就湿了,别给我弄的一身鱼腥味。”
“可是这是我好不容易抓到的鱼!”为了这条鱼还差点给它带到河底去!
“我衣服也是新做的好么?再不赶紧扔掉这鱼要死了。”
闻言八重立刻看向怀里的那条鱼。
“啊!真的!它翻白眼了怎么办!”
“扔回去。”冲田总司来不及腹诽鱼怎么可能翻白眼这种小事,迅速而斩钉截铁地教唆小朋友,拯救新衣服,“立刻扔回河里还有救,否则再抱下去这条鱼必然会死,来,把它给我……”
他话音还未落,听话听到一半就行动了的八重就已经相当迅速地高举起手里的大青鱼,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奋力一扔。
不远处的草地上传来一声沉闷的“嘭”。
小娃娃一下子扁起了嘴,哇一声哭了出来。
“……大青鱼死掉了嘤嘤嘤!!!”
冲田总司默默转头捂住眼睛。
太惨烈了。
再怎么大大咧咧,其实八重也只是个小孩子而已,有很多事情她当时没放在心上,可是在一大堆事情都压在两个时辰内的如今,奋力捉上来的大青鱼被摔死只是一个引子而已,靠着这个引子,吉田荣太郎告别的时候没哭,被小羽反驳了一顿的时候也没哭的八重一下子眼泪共鼻涕横飞。
冲田总司迅速意识到,就算没了鱼腥味,这件新衣服也已经保不住了。
“哈……”他长叹一口气,看着小娃娃套着他的外套,两只袖子长长地拖到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仿佛天都塌下来了一样,顿觉头疼。
只是小事而已,可她哭得却让冲田总司都很有些头疼。
和他刚刚杀了那些浪人的时候,周围的骚动所引起的头疼相比差不多……不,还要更头疼。
冲田总司的强项是杀人,那些浪人们在一旁吵得人头疼,所以他就算不在执勤也可以拔刀杀了他们,事情解决得简单明了方便快捷,虽然后患会有,但是那已经不是他需要考虑的问题——如果上面追究下来,他直接将他所听到的对话如实上报即可,一群人在只园附近的一家店门口当街自称攘夷志士强行“借钱”,自然当杀。虽然会被责备未能留下活口询问,但这只是小失误,并不是什么大事。
但现在不同。
眼前这个人即使比那些自称攘夷浪士的家伙还要吵得人头疼,可他仍旧不能杀也不想杀,因为这是普通市民,是小孩子,是女孩子,是他作为一个武士,必须要保护的人。
……好吧,漂亮话再说下去,就算是他自己也差不多要被这些话说吐了。
“嘛,算了。”冲田总司蹲下去,随手抓起小娃娃的一只手绕到自己脖子后面,想了想之后又谆谆嘱咐,“抓紧了别松手哦?”
小娃娃含混地点了点头,于是冲田总司稍微用力就托住了她的身子,把她抱了起来,向屯所方向走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正常地抱着这个小娃娃,之前一直使用“单手拎狗式”对付她,所以总觉得重的不行,但是真正抱起来之后才发现,其实这小鬼不像之前拎着的时候那么重。虽然她最近似乎长高了不少的样子,不过在抽个子的时候忘记了长肉,眼下双手抱着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确切地说,大概还没有平时在屯所帮忙的时候搬的一袋大米重。
这样才对嘛。
会哭的,羽毛一样轻巧的,会乖乖在臂弯里呆好,搂住大人的脖子的,这样才是普通的小孩子不是么。
一边想着,冲田总司的语气一边软了下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没事的。就这么想要大青鱼活下来么?”
“大青鱼……好不容易才入手的……带回家……大家一起多开心……最讨厌了……”
少年默默皱了皱眉头。
“要不这样,先别哭了,等我有空的时候我再陪你抓一条?”
“别的大青鱼就不是这一条了……”
“这一条很特殊么?”
“这是我第一次自己抓到的鱼,我想了很久回家要怎么吃掉它的……”
“没关系以后还会抓到的我陪你抓……等等。”冲田总司突然意识到某些地方其实有点问题,“等等等等……”他哭笑不得,“你这么伤心结果就只是因为吃不到了而已?我以为你伤心是因为它死了……”
“死了也好伤心……”
“反正都是要吃掉的有什么好伤心的。”冲田总司好不容易腾出一只手来,却不是用来扶额,而是轻巧地敲了八重的额头一下,“别哭了别哭了,回屯所带你去近藤先生那里吃糖。”
听见吃糖,八重终于扯过袖子擦干了眼泪,又抽了两下,终于不再哭了。
“不哭了?那下来走?”
八重一句话不说,迅速用双手紧紧揽住了冲田总司的脖子以示决不下去自己走的决心。
文久三年五月五日,一弯新月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黄历上黄纸黑字地写着忌出行,沐浴,除服,会友。
是个月黑风高,适合杀人灭口的好日子。
在浓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之中,只有一个略带嘶哑的痛苦声音格外明显。
“……把手松开我快被你勒死了!”
19岁的冲田总司,京城城管大队第一分队小队长。
半夜出行归来,在河边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碰巧见到了一个大约两个月没见过面的小朋友。最后新衣服上满是眼泪鼻涕和鱼腥味,自己也差点被懒得下地走路的小朋友勒死。
……偶尔也是要相信一下黄历的嘛,总司君。
☆、画地为牢
虽说冲田总司说了会带八重去近藤勇房间找糖吃,可是回到屯所的时候却看到了身为监察的岛田魁等在大门口。
“总司,土方先生……”
“啊,我知道。”冲田总司仍旧笑嘻嘻的,一边答应着,一边就把一直攀着他脖子的八重放到了地上。他并没有立刻站直,而是顺势用自己的额头顶了顶她的。
“小八,你跟着岛田桑去找件衣服换上,今晚我可能没法送你回家,和我同屋的人今天有巡夜任务不会回来,你在我那里暂住一下,明早会有人送你回家的,好不好?”
“恩。”八重点点头,又歪了歪脑袋,“那总司呢?”
“我啊……我有点事情,必须要今晚去做。”冲田总司笑容不变,“你就跟着岛田桑,你认识他的,不用怕,恩?”
“恩,我不怕的。”
“乖孩子。”冲田总司拍了拍八重的脑袋,站直,看向岛田魁,“多谢传话,我这就去土方先生那里,小八就拜托你了。”
岛田魁点头,“这点尽可放心,只是你……”
“我不会有事的。”冲田总司打断了他的话,唇角扯出一抹八重看不懂的笑来,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我不会有事的,有事的不会是我。岛田桑,我们已经可以有所期待了。”
听到他的话,岛田魁握住八重小手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感觉到了他的震动,听得半懂不懂的八重睁着一双困惑的眼睛看向他,希望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