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谈话完全不在同一个频道上进行,冲田总司最后默默放弃了试图跟她交流的选项,拍了拍身上的衣服。
“阿八走,带你去玩儿。”
“不要叫我阿八啦为什么连总司都会这么叫!”小丫头迅速站起来,虽然嘴上在抗议,但是整个人已经迅速跟在了冲田总司身后。冲田总司是大人,脚步比她快许多,八重必须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两只小脚丫在屯所的木板地上踩得啪嗒啪嗒响,听得走在前面的冲田总司一阵忍不住想笑。
“某人跟小狗一样,八重这么文艺的名字有点别扭,还是叫阿八比较顺口。”
“你才小狗一样咧!”
八重话音未落,冲田总司就来了个转身急停,跟在他背后一路的小狗……呸,小娃娃,一路上光顾着看着前面人的脚步埋头向前跑,结果一个走神就发现面前的脚步不动了,情急之下也停不下来,于是一脑袋撞了上去。
然后在差一点一屁股坐到地上之前被冲田总司提溜着前领子拽住站好,然后少年笑眯眯地后退一步,弯下腰来看着八重。
小姑娘捂着额头,龇牙咧嘴怒气冲冲地回瞪他。
“干嘛!”
“小虎牙都露出来了,还说不是小狗。”少年捏了捏她的脸,“说起来……吃糖不?”
听见吃糖,小姑娘顿时有些纠结地皱紧了眉头。
冲田总司甚至能听到她从喉咙里发出的纠结的咕噜声,于是又嘿嘿笑了一下。
“恩?吃不吃?”
“……吃!”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兜里放满了糖豆子,嘴里也塞了不少的八重同已经把那身浅葱色队服换下来,只穿着家常的衣服,照常佩刀的总司一起,堂堂正正地走出了她一开始鬼鬼祟祟试图潜入的屯所大门。
临走的时候还碰到了路过的岛田魁,一瞥眼就看到他的八重小朋友迅速对他挥手致意,并拉着冲田总司暂停了脚步,跑去珍而重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放到他手上,然后欢天喜地地跑掉了。
一米八的大汉看了看自己手里那一小颗糖豆子,认出是前两天近藤勇差了人去买回来的点心里的一种——还是他去买的。
发现总司似乎是跑去近藤先生的屋子里给小鬼偷东西吃,并且只要自己吃了这颗糖,就成了真正的共犯了,这个三十多,快四十岁的汉子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笑了笑,把手里的糖放进嘴里。
“哦,还蛮好吃的嘛,难怪近藤先生特意要人去买……”他点点头,一边赞赏糖的味道,一边回归了刚刚被打断的工作。
如果是五六岁的小孩子,男孩女孩都一样,光是玩举高高什么的就可以够他们乐上一个下午,凭冲田总司的臂力只能算是小意思。
如果是十五六岁的孩子,男子的话就给他们剑,随便指导一下剑术,女孩子的话……是说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也没有再跑来屯所玩儿的了。
可偏巧这个家伙不上不下,正好十岁,爬墙高手(这点很重要)。举高高已经不能给她看到平时所不能看到的东西时的新鲜感,而女孩子也不能拿刀——就算她肯拿,冲田总司也不敢把刀这种危险品交到这熊孩子手上……天知道拿到了刀的她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即使木刀也一样。
最后两个人只好在京都的街道上聊天散步——但聊天也没什么好聊的,冲田总司最近任务繁忙,谈资大多集中在一些不太能说给小孩子听的事情上,只好听八重说,但八重只是小孩子,今天发现一朵花,明天和人斗草赢了,这些在她看来都很有趣的事情,冲田总司听来却丝毫没有什么新鲜之处,只好随便点头敷衍。也好在八重是小孩子,听不太出来别人的态度,于是两个人的会话就这样热烈地继续着,冲田总司一边看着路和八重免得她说的开心撞到车或者人,一边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小丫头的头顶。
正当八重完全忘记了母亲曾经嘱咐过她不要说这件事,一如最初般兴奋地给冲田总司说今天下午偷偷看巡逻的壬生浪士队被母亲狠狠训了一顿,幸好有个哥哥帮她说话,那个哥哥好像还认识她的时候,一直没怎么在听的冲田总司却突然开口了。
“呐,小八。”他一边开口,一边伸手比了比八重和自己的身高——她的脑袋已经到他的肋骨了,“你是不是长高了?”
“诶?”被这个岔一打,八重立刻忘记了刚刚自己想说的话,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冲田总司,最后摸了摸自己的头,扬起得意洋洋的笑,“我可是长高了……恩……”她伸手在面前比了个长度,然后把框出一个范围的两只手原样挪到冲田总司面前给他看,“……大概这么多,有我家的小板凳那么高。”
“这么精确?”
“因为以前妈妈藏在柜子上的糖我都要踩着板凳才能拿到,不过现在不用了,所以应该有小板凳那么高!”
……你忽略了手臂的长度以及各种要素……嘛不过其实也不重要,家里虽然没有小孩子,可这并不妨碍冲田总司明白跟小孩子较真是很没意义的一件事这种真理。
八重到底长高了多少,确切的数字之类的东西,其实他并不那么关心。冲田总司只是有点感慨,最初见到的时候他还能把人拎在手里呢,这才几个月没见,眼下大概也已经没法像从前那样轻松地把她拎起来了。
小孩子果然是这样,只要几天看不到就会迅速长大的生物呢……
果然这个丫头也会和别的来屯所玩的孩子们一样,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屯所周围的吧。
眼下她还处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阶段,加上这个年纪的孩子习惯性地反抗父母,所以才会不顾父母的阻挠,无论如何也会来亲近浪士组,可以后呢?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现在的八重可以口口声声地说“喜欢”,可是谁都知道,小孩子的喜欢根本是随口说说,转头就忘的玩意儿,做不得准。
如果以后这个和他最最亲近的小娃娃,这个因为特殊对待了他,所以也得到了冲田总司的特殊对待的小娃娃,和现在为止的所有孩子一样听从了大人的话而疏远他的话,要怎么办呢?
冲田总司一边看着欢天喜地地在说些什么的小鬼,一边思考了这个问题。
答案毫不让他意外。
这才是……适合冲田总司的回答。
☆、东奔西走
一大一小两个人在京都的街道上小绕了一圈之后,与冲田总司的钱包迅速地瘦下去相对的,八重显然收获颇丰,大有长胖的趋势。
口袋里最初冲田总司给她装的糖早就在半路吃完了,之后八重的口袋里又走马灯似地轮换过樱花饼、铜锣烧等等容易携带又不太贵的小玩意儿。最后八重口袋里重新装回了各式各样的糖果,虽然没有一开始总司给她的好吃,但是光是有糖她就很满足了,对口味什么的其实并没有特殊要求。
逛到最后天都快黑了,两人才晃晃悠悠地走回屯所,隔着半条街就看到屯所的大门边有一个人。那人穿着深色和服,未佩刀,抱着双臂靠在屯所的围墙上,唇角带着笑意。远远地看到他们出现在街角之后就放弃了靠墙的姿势,站直之后垂下抱着的双臂,略微向前走了两步之后又停下,开口。
“小八重,天都黑了,我来接你回家。”
他说。
“咦,荣太!”看到来迎接她的青年,八重当下欢呼一声,从冲田总司身边穿过半个街道,甩着两条辫子一颠一颠地跑向了吉田荣太郎,在他面前站定之后,又献宝似地伸手指了指背后的人,“荣太你看,他是总司,我在京城认识的新朋友之一!总司可好了!”
或许是觉得光用语言很难表达出如何才叫“可好了”,八重一边说,一边就把自己口袋翻给他看,“你看,总司今天有请我吃糖!”
“哦?是么。那你谢谢人家了么?”吉田荣太郎拍了拍八重的脑袋,不经意地瞥了那个正在向这边走来的少年一眼。
“啊,这个倒是忘记了……”小丫头一边缩了缩脖子,一边转向在他们俩面前站定了的冲田总司,“总司总司,谢谢你的糖!”
“哦?只有糖?”冲田总司一挑眉。
“啊,还有铜锣烧!”
“恩?”继续挑眉。
“玉子烧也是,还有年糕,关东煮……”小丫头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头数,“樱花饼,团子,豆沙大福……都谢谢你!”
一旁的吉田荣太郎一边听她掰手指数到第十几种食物才数完,一边就撑着额头失笑了。
“一个下午就吃了这么多零嘴,我看你晚饭要怎么办,雅子阿姨今天煮了不少东西哦。”
“啊……”小娃娃吐了吐舌头,“完蛋了,这下回家妈妈绝对要骂……荣太要帮我打掩护啊!”
吉田荣太郎只好点点头。
“是是是,帮你把吃不掉的统统吃掉好不好?”
“不愧是我最喜欢的荣太!荣太天下一级棒!”八重格外赞赏地对着吉田荣太郎一眨眼,树了个大拇指。
被这样的话表扬了,大了八重整整十二岁的青年却哭笑不得,一边顺手将她那个看上去格外刺眼的大拇指连整只小手一起包进自己手里,一边将视线调转,看向一旁的冲田总司。
而此时,虽然只比他小两岁,可是因为尚未跨入二十岁的原因而只能被人一直以少年称呼的冲田总司也正好在袖着手,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目光对上的那一瞬间,青年微微垂下眼睑,而后自然地演变成一个很符合他大哥哥立场的微笑,冲着冲田总司点了点头。
“听上去,八重给你添了很多麻烦的样子,是叫……总司君对么,我是她的表兄,父姓松下,这孩子这段日子多谢你的担待了。”
“客气,小孩子的称呼做不得准,叫我冲田就好。”冲田总司也微微一点头,满脸笑意,“你家妹妹跟那些特别能闹腾的孩子比起来好照顾太多了,何况我也喜欢和孩子们玩,一边玩一边顺手照顾一个孩子,不算什么特别大的事情。”
“那么谢谢冲田君了。今天天色已晚,也不好让妹妹继续叨扰,家里已经准备好了晚饭让我来接她回家,那么……我们这就先告辞了?”
“哦,走好,不送。”
八重站在旁边,抬头看着他们俩你来我往地说到现在都没找到可供插嘴的缝隙,只有在两人之间的对话平息了之后才终于找到了机会,略显怯生生地从吉田荣太郎身边伸出手来拽住冲田总司的袖子。
“那……总司,我今天先回家哦,下次还能再来找你玩么?”
“恩,好哦。”冲田总司笑眯眯地点头,“不过记得下次要挑对时间好好地跟人说了再进来,别再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地爬进来,再被人抓住了的话,我可不救你第三次啊?”
“恩!那一言为定!”看见冲田总司这样的笑容,八重终于开心起来,忘记了刚才的戒备,伸出小拇指努力垫脚,将手指送到他眼前,“来拉钩!”
“好,来拉钩。”冲田总司勾住她的小拇指,“下次再被抓的话,八重就是小狗。”
“喂!为什么只有我啦!”
“好啦好啦,快回家吃饭吧,你哥在屯所门口不知道等了多久,大概都等急了。”少年无视了她的抗议,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向后退了两步之后袖起手,“下次再见。”
“恩!”
虽然她尚未懂得大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但是吉田荣太郎和冲田总司之间的气氛明显不太对,这点小事她还是能明白的。
大家都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可是小孩子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敏感的人,身边人哪怕有一丝争吵的迹象他们都能迅速明白,并会为此而不安。而冲田总司最后的笑容和言谈虽然简单,却能轻易扫除小姑娘心里的恐惧感。小孩子的脸就如同三月的天,刚刚还有些阴云,眼下被春风一吹便散了,欢欢喜喜地牵着吉田荣太郎的手,向着落日的方向,回家。
“为什么荣太要告诉总司你姓松下咧?”八重一边踢着脚边的石子,一边抬头看向旁边的青年。
小孩子一直想不通。他明明说过,吉田是令他骄傲的姓氏,既然是令他骄傲的姓氏,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别人呢?
一直没有姓氏的八重很难理解为什么有人明明有属于自己的姓氏,却不告诉别人。
吉田荣太郎听见八重的疑问,顿了顿。
“雅子阿姨不是告诉小八重了么,不可以跟别人说我的事情的。”他的声音轻轻柔柔,“如果告诉别人我的名字,或许我会死也说不定,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我就换了一个姓氏啊。”
“啊……我想起来了!”八重恍然大悟,然后立刻吐了吐舌头,“完全忘记了……今天差点说漏嘴,幸好还没说出来就被总司打断了。”
“那还得谢谢冲田君才好。”吉田荣太郎撇撇嘴笑了,又伸手捏了捏八重的脸,“下次可要记住了才好啊,如果不想我死掉的话。”
“恩!八重记住了!下次绝对不和别人说荣太的事情!”
“好孩子。”
“呐荣太?”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闲不下来的八重又开口了,“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找我?”
“恩?啊,你问这个啊。”青年笑眯眯地拖长了音回答,“当然是……猜的咯。”
“啊?猜的?”
“之前我记得,你因为看浪士组被雅子阿姨骂了吧?”他一边走,一边一点一点,耐心地给八重解释,“当时我就在想,如果小八重要是跑出去撒野的话,按照她对浪士组的好感来看,搞不好也会跑去浪士组的屯所。后来和入江大叔谈完正好赶上了开饭的时间,雅子阿姨说你还没回家,我就顺便来这里,试着问了一下,没想到门口的浪人们真的告诉我你跟他们的队长出去了,等一下大概就能回来,于是我就稍微等了一会儿。”
“哦哦!”八重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切,为什么我有一种荣太现在变得好聪明啊的错觉……”
“我一直都很聪明好么?”吉田荣太郎哭笑不得地敲了敲她的脑袋,“自己笨就不要怪别人聪明。”
“切,哼唧哼唧。”
“你是猪么?”
“你才是咧!”
“我又没哼哼,谁哼哼谁是猪。”
八重气鼓鼓地扭开脸不搭理他。
二人之间沉默了一小会儿以后,八重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一样,一改刚刚大大咧咧的样子,反而有些显得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
“呐,荣太……你是不是……不喜欢总司?”
“啊?啊……他。”听见八重的问话,本来想立刻云淡风轻得和刚刚回答如何来这里这种问题的时候一样,回答一句“没有啊”的吉田荣太郎,却罕见地顿了顿。
有一瞬间,他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是正确的。
在这个世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出现这样情况的时候少之又少,大部分时候他都是淡定的,就算面对着一屋子反对他的人,他也可以从容不迫地说出自己的观点,并用自己的观点征服所有人。
可这次不太一样,他面对的人不是观点不同的人,而是一个曾经自己照顾过很久的小姑娘。
在某一个瞬间,时间仿佛跳跃了节点一般,眼前的景象骤然从初春的京都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秋天,那个人面上带着微笑跟他说,若能死而不朽,那么死亦何妨,只可惜今生不能让周围人理解他的志向,不能做到死而无憾。
“没办法了啊……”他扶了扶额头,眼角眉梢最后都没染上困扰,只是微笑安然,“抱歉啦,只好……交给你们了。”
说完没等任何人回答,他就兀自转了身,走进那些人给他的地狱里去。
最后的背影依旧挺拔。
几天以后,他曾在半夜偷偷地去看他最后一眼,那时的他已经成了陈列在栅栏里,毫无生气的头颅,可唇角的笑容却仿佛从未变过。
于是青年跪在他面前,对他做最后的承诺。
“我会将您的志向传遍这个国家。”
将他的志向传遍整个国家,然后贯彻他的遗志,用他的思想,给这个国家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所有人的努力下,如今国家的平和表面之下是泾渭分明的两边人在分庭抗礼,他和冲田总司分属一边,二人之间虽无私怨,可无论如何,他们俩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