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重愣愣地看着他,仿佛在等下半句一样。
而他也不负重望,只是稍微顿了顿,便将今晚最重要的话说了出来。
“所以,你愿不愿意改姓望月呢?”
“诶……诶?!”
以为是告白结果一下子就变成了求婚吗?!
受到了惊吓的少女手一滑,手里的杯子就做了自由落体,碎得干脆利落。
被子碎裂的声音总算是唤回了八重的意识,下一秒她就按住了脑袋。
“等等望月君。”她皱紧了眉头,“等等等等,为什么?”
少女抬着头看着坐在她身边的少年,“为什么是我?我根本想不通啊,为什么?”
“八重,你的为什么有点多。”望月少年微微有些困扰地笑了笑。
“不不不这个你不能不让我问个为什么。”少女仍旧不依不饶,“我不懂,真的。”
“有很多事情是没有为什么的。”少年看了她一眼,眼睛在月光的照耀下亮的像被藏进房间里的星星,“我想要保护你,无论如何,不想再看见你受伤或是伤害自己,也不想再看见你哭,如果你陷入痛苦,那我想要救你……如果你非要探究为什么的话,我的原因就是这个。”
“可我……”
“不要忙着说不。”望月伸手按住了八重的脑袋,制止了她下意识的拒绝,“怎么说呢,我想要你好好想想……你的过去我不会去探究,但如果回不到过去的话人总要往前走,不要当作这是求婚,就当作我想要邀请你同行吧?”
那天八重几乎是糊里糊涂地答应了望月会好好想想,直到人都送走了很久了她才让脑袋里的轰鸣声冷静下来。
然而只要冷静下来思考,就有一件事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
少女静静地握起了拳头,像一整个下午任何没事的时候她做的那样,下意识地用指甲去戳纱布下面的伤口。
并不疼——任何人疼了一下午都会麻木的,此时手心早就不像最初她握紧瓷片的时候那样锐痛,即使用力按下去,也只能感觉到一阵一阵麻木般的钝痛而已。
今天一整个下午,这几乎是她唯一保持头脑冷静的方法。只有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手心疼痛的地方,才能将注意力从藤堂平助四个字上移开来
脑袋里一刻不停地在绕着曾经在屯所的生活,虽然吵闹但是平和的日子,永远都是大家集火目标的那个人,只要他在,十次有八次八重犯的错都是他背的锅,替她挨了不少顿总司的训和打——当然,在他们之间一向是用切磋来形容的。
这么久不见了,她其实一直觉得自己已经能够忘掉的。
其实根本也没忘记。
少女依着房间的窗户,一抬头就看到了一轮不算很圆的月亮。
“说不准他说的对。”她皱着眉头,重新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纱布。
说不准望月说的没错。
她想要获得救赎,就得忘记新撰组的人和那段生活。
而既然跟望月在一起的时间是那么平静安宁,安宁到她甚至可以暂时忘记藤堂的死讯的程度的话,其实跟他一起往前走也未尝不可。
况且二人之间也并不是全然无话可说。
“看着我,直到你的心里不空为止。”
“我想要救你。”
她至今的生命有太多那些人参与过的痕迹,要全部挖走的话,心里会空不知道多大的漏洞,而看似能偶填满这些空洞的望月给她描绘的这个画面太理想,让她有那么一点点向往。
——那么,要不然就试试看吧。
于是定食屋的老板娘震惊地发现,自己前几天刚开始打算撮合自己店里的两位年轻店员,今天已经大摇大摆地告诉自己两个人决定再奋斗一阵子攒攒钱结婚了。
恍惚间以为自己看漏了剧情的老板娘努力消化了一下事态发展之后,终于压住了心里仿佛爆炸一样的惊讶,笑眯眯地给了望月肩膀一拳。
“动作挺快嘛小子。”
少年也只好苦笑一下,什么话都没说。
☆、心安理得
其实不去仔细算的话,时间过得一直都很快。
宣言了结婚之后的某个早晨两个人约好了一起去附近据说很灵的神社参拜许了愿。
八重想了半天,最后许下的也无非是家宅平安合家健康之类的,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愿望,神灵一天听八百遍,说不定耳朵都听得起了老茧吧。
回来的路上因为下起了雪导致山门台阶积雪的缘故,望月第一次牵起了八重的手。
然而也只是牵手而已了。
比起最初跟老板娘宣言的时候的坚决,之后二人的关系反而暧昧了许多,除了简单的牵手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更多的举动。
更别提之前说过的“之后结婚”。
望月没提,八重也不提,两个人就这么拖着,一拖就拖到了没办法悠悠闲闲考虑结婚的时候。
战争爆发了。
这一年间,一直以来都觉得好像很远的“战争”,其实离他们的生活出乎意料的近,光是京都的巷战就发生了不知道多少,即使八重不想听,食客们的讨论也会自己钻进她耳朵里。
今天这个死,明天那个死。今天这伙人砍伤了那伙人,明天那伙人的报复就让这伙人减员了多少。
听得多了,就算是八重也不会再像藤堂平助死的时候那样反应巨大了。
就连听见近藤勇被砍伤这种事情,八重也只会向着厨房的方向看上一眼。
定食店最近重新做了装修改了布局,为了让客人们更清楚地看清自己吃的食材,料理台变成了半开放式的。八重只要向着厨房看一眼就能看见望月的身影。
只要看到他,就能冷静下来,这个人简直如同八重专用的麻醉剂一样,只要在,就不会感觉到疼痛。
随着前方战线的推移,京城这里街头巷尾的消息开始出现了滞后,往往从前线传回来的消息都已经是个把个星期之前的了。
于是夹杂在一大堆新政府军的捷报和幕府军的战败消息之中的,某一条信息,在某一天让身经百战不惧打击,且有麻醉剂在场的八重再次有些站不稳。
好在此时她手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就近找一个地方坐下来,但即使坐下来了,也没办法淡定处理得到的信息。
冲田总司并没有上战场,他病得很重,被送去江户静养了。
只需要一句话,少女维持了那么久的平静就崩塌了,彻底的。
发现了八重状态不对的望月,几乎用跑的,迅速地来到了她身边,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怎么了?”
听见问话的少女仰起头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一览无余。
“怎么办?”
少年尚且茫然,不由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什么怎么办?”
然而他并没有得到回答,听见问话的八重伸出手,死死地拉住望月的衣袖,眼睛里一丝哪怕伪装出的神彩都没有,只是颤抖着声音,一遍一遍问他怎么办。
那样子简直如同离群之雁一般惊惶无助。自从八重年初来了这里帮工以来这还是望月第一次见到她这副表情,一瞬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了短时间内都不会有客人要叫人之后,咬咬牙一把拉着八重离开店里,绕到了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里。
虽然刚过正午没多久,但这种路边的小巷里却暗的仿佛晚上,而这种黑暗仿佛给了八重一点异样的安慰,虽然仍旧惊慌失神,却不会再机械地重复着问他“怎么办”了。
只是手仍旧紧紧攥着他的衣袖,怎样也不肯放开。
站定之后,望月伸手捧住了她的脸,想了想之后,又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尽力地放柔了声音。
“冷静一点,乖。”他尽力试图温暖她冰凉的脸颊,“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不管什么都好,跟我说说看,恩?”
“不行……”少女拼命摇头,挣脱了他的手,拽着他的衣襟将脑袋死死地抵进了他怀里——力道大得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胸口的骨头挤压心脏带来的压迫感。
这压迫感未免也太强了一些,甚至望月都产生了名为“害怕”的情绪。
然而现在眼前这个人比他更害怕,总不能两个人都慌了手脚。
“别慌,看着我。”他把少女从自己怀里挖出来,按着她的肩膀逼她抬头看自己,“看着我,没事的,跟我说我帮你想办法,我们说过要一起往前走的不是吗?你信我,我是你的同伴,只是你的同伴。”
少女犹豫了半天,最后才小声地开了口。
“等……”
“恩?”
“等晚上。”她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他,“等晚上,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我听,我当然听。”望月点点头,“那么现在,你先回家好吗?”
“可工作……”
“我替你做,你现在要做的就只是回家,老板娘那边我替你说。”
“那你……”
“放心,有我。总之我先送你回家。”
少女刚要点头,却突然仿佛被定身了一样,僵硬了一两秒。之后迅速向后退了一步,后背撞上墙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然后受惊似的向旁边跳去。
“不!”她摇头,拼命扯出一缕笑来,“不用,我可以自己走,没事,不用担心我。”
“真的?”
少女拼命点头,然后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小巷子,飞一样径直朝着自己家奔去。
——太卑劣了。
刚刚在小巷子里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的事,和将要做的事,对于望月来说是多么的卑劣。
一边心里因为冲田总司的事情无法平静,一边仿佛心安理得一般享受着望月给她的安宁和庇护,而她甚至还想今晚把这些事儿摊开了跟他说。
她无法想象到时候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她到底在对他期待什么?在一个即将要与自己成为夫妇的人面前宣称对另一个男人的病情担心到不能说话的程度?
望月回应了她所有的期待,而她却将要辜负这一切,还在心里把这么卑劣的事情视作理所当然。
她恐惧于这样的自己,更害怕面对即将在晚上工作结束之后约好见面的望月。
——逃吧。
少女心底骤然升腾起了一个念头。
——逃到没有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人的地方,逃到他不会继续对你好的地方,逃到你自己觉得足够轻松的地方,逃到任何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
——总之,逃吧。
☆、瞻前顾后
当晚望月去池田屋的时候,正准备敲门,门就自己开了。
露出一张少女苍白的脸,她并不看他,只是低着头,将望月让进了家里。
“还是不舒服么?”他看了一眼少女的脸色,有些担心地扶住了她的肩膀,“要不然你还是回去休息一下,有话我们明天说好吗?”
八重却摇了摇头,在望月的怀里挺直了腰背。
“不,我不能再瞒着你了。”她摇摇头,视线在相交的瞬间便移了开来,“请跟我来,话不会太长,但是如果你能听我说话的话,我会很感谢你。”
望月皱了皱眉,诧异于少女话中的敬语,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沉默地跟在了她身后。
心里却已经隐隐地有了一些不是很好的预感。
这是二人之间第一次正坐着被一张茶几分割开来,桌上放着八重端来的茶,却没有人伸手去碰它。
因为少女在端来茶之后便端端正正地,以一种谢罪的姿势跪了下去,额头紧紧地贴着地面。
“对不起。”她说。
望月第一次没有接她的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顿了很久都没有等到望月回答的八重只好自顾自地说下去。
“对不起,一直以来都只是利用着你的温柔,让自己好过一些而已,十分抱歉,我已经是这样卑劣的女人了,实在没有资格继续享受望月君的温柔……”
望月仍旧看着她,二人之间除了第一次回家之外,第一次出现如此难堪的沉默。
而在确认了八重接下来已经无话可说也不会说更多话了之后,望月终于还是开了口。
“那么,让我猜猜,你为什么这么说好吗?”他扯起了一抹苦笑开了口,“你知道吗,西方小说里有一种叫做推理小说的东西,我还挺擅长猜结局的,没想到这次竟然也能用上。”
八重仍旧维持着谢罪的姿势,趴在地上听着。
于是他起身绕过了桌子,将她扶了起来。
“坐好。”他说,“听话,坐好,我不喜欢你谢罪。”
于是少女沉默地,听话地在桌边坐好,视线却仍旧盯着地上的一点,无论如何都拒绝抬头。
望月也不强求,长舒了一口气开了口。
“我说过吗,一直看着你这件事。”
少女点点头。
“那天晚上我送你回家,就是第一天,我约你绕一段路的那天,我知道了你应该是与新撰组有联系的人。因为毕竟御陵卫士那么多人,偏偏就只有曾经是新撰组干部的藤堂和斋藤与你说话了,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大概关系曾经还不错,只是现在你因为某些原因,所以离开了他们,我说的对吗?”
“……是的。”
“那个原因,大约就是这个池田屋了吧。”
“嗯……”
“那可是血海深仇啊。”少年笑了起来,眼里却并无笑意,“但你却忘不了那段交情,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相处太久的缘故,但现在看来,大约是因为放不下与某人的羁绊吧,而这个某人,应该就是今天店里客人谈论到的那位冲田总司了,是吗?”
“是……”
“看着我说。”少年隔着桌子,伸手抬起了八重的脸,“你担心他么?担心到无论如何都想要去到他身边吗?”
“……是的,对不起……”少女再次跪了下来,“我是卑劣的人,欺骗了你,对不起……”
望月则咋了咋舌,再次伸手将八重扶了起来。
“都说不要谢罪了,怎么不听呢。”他索性坐在了她身边,一只手拿住了她放在地上的双手,算是用行动封住了她再次跪地谢罪的可能,“虽然错的是你,但你也很痛苦吧。”
“我没有痛苦的资格……”
“你有的。”少年强迫八重看着他,“你有,任何人都有痛苦的权利。明明都已经把自己逼到绝境了,就老老实实依靠我又能怎么样呢?为什么还要去思考资格不资格的问题呢?我想要救你啊,你记得么?第一天我就说了,我想要救你啊!如果你即使这样也不让我插手,把所有事情都闷在心里不告诉我,那么我在这里的意义何在呢?你是要抹杀掉我在这里,在你身边的意义吗?”
“可我已经不能嫁给你了啊……”
“如果你愿意,你就能,如果你不愿意,那我会等你到愿意为止。”少年笑了一下让她安心,“所以你就安心地去吧。”
“可……”
“小姑娘,你还没到瞻前顾后的年纪呢。”少年按了按八重的脑袋,“其实从我最初看到你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你的时间是停止的,就像西洋钟表一样,秒针不再转动,即使别人推着分针和时针走也没办法,你体内的钟坏了,停止了,不动了。我想过或许我可以修好它,我想修好它,但到头来也不过是推着你走的人而已,能修好它的人不是我……去吧,无论如何,至少让你的时间动起来,我会在这里等你,如果想,你就可以回来。”
“但我不能去的。”八重摇摇头,“我是池田屋的入江八重,他是新撰组的冲田总司。”
“这样啊……”少年笑了,“那你就当是去看他死的好了。”
“诶?”
“不能爱的话,就恨吧,如果良心不能允许你好言好语地对他,那就恶言相向吧,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的心情。”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过桌上已经凉了的茶一饮而尽,而后转过头看了八重一眼。
“说件安心的事情给你听吧。这么久了,我还没告诉你我是谁,对吧?”
“不是望月么……?”
“望月只是姓而已。”他起身离开,临出门的时候攀着门框又回了头,“池田屋,我不是第一次来了,那时候你还只是个我们眼中的小鬼,没想到一转眼都这么大了,而且就差那么一点点,你就是我的新娘了。”
“诶?!”
“去吧,既然大家都相互隐瞒了秘密,我们扯平了,你不用对我觉得抱歉。”说着这些的望月的脸上显出了八重这几个月来都没看到过的神采,那绝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料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