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得他一阵闷咳。
一般情况下他会抱怨的,不过这次他却只是咳了几声,便伸手环过扑进他怀里的小鬼,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再多的话一句也没说。
这种时候就算埋怨她不该这么用力也没必要,眼下八重已经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哪里有救命稻草还要埋怨溺水之人抓得太紧的道理。
一屋子只听见小孩子压抑的哭声,最后她哭累了,就趴在冲田总司怀里闭上眼睛睡回笼觉。
小鬼其实原本长得就不差,只是一直以来野得跟猴子一样,冲田总司见她十次有八次她要么脸上糊了泥要么就在做鬼脸,所以谁也不会注意她到底长成什么样,可眼下她安安静静地趴在他怀里,比他整整小了好几圈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衣襟,哭得略有些红肿的双眼紧闭着,眼角还带着没擦干的眼泪。
简直是大犯规。
青年一边默默地比对了一下她的手和自己手掌之间的大小区别,一边淡定地觉得,果然无论再怎么长得眉眼精致,小孩子也只是个小孩子,距离成长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啊……说起来据说这么多天好像都没怎么喂米汤之外的东西,会不会觉得饿?”冲田总司默默想了想,最后决定为了防止小鬼睡醒起来问他要食物的时候蛮不讲理胡搅蛮缠,果然还是趁她还没睡醒的时候去厨房转一圈比较好,说起来自己房间里理论上应该还有之前平助探病的时候吃剩下丢在他房间的青团,虽然全新撰组就只有平助爱吃这玩意儿,但他记得小鬼是什么都吃好不挑食的……
冲田总司想办法把已经彻底睡熟了的八爪鱼小鬼从他怀里剥出来放回被窝里,然后离开了房间。
睡回笼觉的时候,八重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有着漂亮夕阳的午后,橘黄的太阳看上去像马上就要滴出油来的鸭蛋黄,长着一副格外美味的样子,她站在自家门口的街上,身边是一群她平时在一起玩的小鬼,吵吵嚷嚷毫无章法地喊着要给荣太哥哥送行。
她茫然了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在梦里还是真的就在这个她记忆中已经经历过了的送行现场,正准备掐自己一下的时候,从自家门口走出来了一个人。
他低着头,关门转身的动作一气呵成,然后被面前一抬头就出现了的那么多小鬼给吓了一小跳,按着额头长叹一口气。
“你们啊……这么晚了不回家吃饭睡觉,跑来这里干什么?”
“给荣太哥哥送行啊!”因为最为年长而作为了这些小鬼们的发言人的小羽骄傲地挺了挺胸,“听说荣太哥哥马上就要走了,所以我们特意来送你!”
吉田荣太郎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而后突然一下子周围的小鬼就不见了,像鸭蛋黄一样的夕阳也掉到了山后面,时间仿佛被抽走一段一样,等八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同吉田荣太郎勾住了小手指。
“呐小八重,拉钩可不是这样拉的呀。”他笑眯眯地开口,“来我们约定,等你长大了,我就来娶你。”
八重下意识地要后退,可脚却一步都动不了,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吉田荣太郎说出和她记忆中完全不符的话来,又看着他微笑着用平常的表情说出“撒谎要吞千针”的话来。
心里的恐惧感突然就盖过了一切感情,看着眼前笑着的吉田荣太郎,八重唯一的想法就是跑。
她不要看到这样的吉田荣太郎。
然而不仅两条腿仍然如同灌了铅一样,半步都挪动不得,就连眼睛都仿佛被定住了,除了眼前的人之外,她无法转换任何视角。
于是她只能看着吉田荣太郎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里都流出血来,染红了他身上的衣服。
他却毫无知觉地仍旧笑着,然后伸手摸了摸八重的脸。
“记得我们的约定。”他用一支发簪将八重的头发挽起,然后亲了亲她的额头,“不要哭,我们约定过的,恩?”
“我……”
八重颤抖着拼命想要挣脱他沾满鲜血的手,却冷不防他突然变了脸色。
“可是小八重,你违背了我们的约定,对吧。”
“我没有……”看着他突然狰狞得仿佛当初她在自家店铺楼上看到的广冈浪秀的脸,八重下意识就摇了摇头,“我没有真的没有……”
“撒谎!”他眯起眼睛,“小八重,你学会了说谎,这不是个好习惯……还是说,你已经忘记了我们约好的事情了么。”
“没有……”
“还想骗我么”他冷笑一声,“我都看得到的,无论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看得到的……小八重,我告诉过你违背约定的人会付出代价的,你记得么。”
八重整个人都仿佛被一只叫做恐惧感的大手握在手上一样,嘴唇诺诺地动了半天,最后却仍旧半个字没有说出口。
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吉田稔磨,有一天居然会让她害怕到这个地步。就连前段时间被他从小巷子里用刀夹着脖子逼出来都没有害怕成这样。最后她不敢叫住他,于是眼睁睁地看着吉田稔磨的身下渐渐铺满了鲜红的血液,然后渐渐远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最后眼前黑乎乎一片,只剩下吉田稔磨声音在不停地回荡。
“违背约定会受到惩罚,为什么你从来都不听话呢?”
悲伤到仿佛在黑暗的另一边,吉田稔磨正在默默流泪一样。
无论刚刚再怎么害怕,但在八重心里,这个人一直都是小时候那个牵着她手走过长长的走廊和江户的大街小巷的荣太,听见他几乎从没出现过的悲伤声音,小鬼下意识就向前两步,向着声音所来的方向试图寻找他的身影。
什么都没摸到,而突如其来的难忍腹痛则让她强撑着往前又走了几步之后,跪坐了下来。
冲田总司按照一般思维,料想八重这么大的孩子,又是大病初愈,这一趟回笼觉不到晚上大概醒不过来,自己的身体状况最近又恢复得相当好,于是趁着回房间找平助探病留下的青团的时候顺便找出了木刀,在庭院里挥刀一百下,又让人去医馆通知了松本良顺医生,把所有他能想到想要做的事情都做的差不多了,这才优哉游哉地晃回这边屋子,而一开门看到的却是八重整个人蜷缩成一个球,窝在被窝里的样子。
他随手找了个地方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然后一脸费解地去掀八重的被子。
“你这又是闹什……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掀开被子看到八重双眼紧闭,脸色煞白的样子,立刻就严肃了起来,先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热度已经消退,可触手却全是黏腻冰凉的汗,再叫她的名字时一点反应都没有,嘴里只是一直念叨着一些听不清的话。
“中邪了?呸,怎么可能……”他一边说一边摇了摇头,自己否认了这怪力乱神的说法,凑近仔细去听她到底在说什么。
不听还好,一听更茫然。
明明是和人拉钩约定的时候说的话,这种时候连拉钩的对象都没有她却一遍一遍重复……
既然不是中邪了,那就只剩做噩梦了一个解释了,做了噩梦怕成这样,果然是小孩子。
冲田总司一下子淡定了下来。
他在床铺边坐下,伸手拍了拍被窝里蜷缩的八重——她整个人缩成一个团,其实冲田总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拍的那个到底是八重的背还是头……
“よしよし,别怕别怕,醒过来就好了。”他一边拍一边哭笑不得,“你可是在新撰组屯所,我们这么多人你还信不过么,什么可怕的东西都能给你打跑的,别怕。”
八重摇摇头。
“打不跑的。”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冲田总司的手,“总司怎么办,我违背了约定,要被惩罚了。”
刚刚还在劝别人别怕的冲田总司默默地被八重像是女鬼一样的举动吓了一跳。
“你没睡着呢?什么惩罚?”
“我违反了跟荣太的约定,荣太回来惩罚我了……”她仍旧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握着冲田总司的手,声音也愈发嘶哑而痛苦了起来。“因为撒谎我吞千针了……”
“哈?!你脑袋不是给烧坏了吧……”冲田总司再次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确定并没有发烧之后终于有点不耐烦,“并没有发烧……听着,这房间里除了你之外什么都没有,哪里有一千根针给你吞,你清醒点儿,什么人才会相信切手指吞千针的誓言啊喂!”
“可是肚子好疼……就像有针在里面一样疼,而且还……”
这是什么痛感……?冲田总司从来没有过类似感觉——他反正从未被针扎过,就连刀伤都几乎没受过,所以根本不能明白这到底是什么程度的疼痛,更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她。
他已经开始后悔怎么这个时候跑回来而不是等松本医生来了再一起来这里。
正当冲田总司被小鬼闹得头疼欲裂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此刻冲田总司将之视为让自己逃离熊孩子的大救星的松本良顺医生,拎着药箱推开门,闪亮登场了。
☆、人仰马翻
松本良顺医生刚一进门就被屋里险恶的气氛和略浓重的血腥味弄得狠狠皱眉,以为八重的情况出现了超过他预料之中的恶化,然而在简单地望闻问切之后他淡定了下来,用放在旁边的布擦了擦手,叹了口气,合上了刚刚情急之中打开的医药箱。
“松本医生?”冲田总司皱紧眉头,“什么情况?叹气到底是什么意思?好还是不好?”
“哈……冲田君,你太紧张了。”松本良顺无奈一般又叹一口气,然后微微笑了起来,“不过也不怪你,屯所里大概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你这个年纪不明白也是正常的。”
“你的意思是……?”
“小姑娘没病。”他乐呵呵地笑,“她的身体底子不错,就这么一晚上能恢复成这样,在我见过的病人之中都算是数一数二的恢复速度,按照她这个年纪来看,大约不出两天就能满地乱跑去。”
“可是她现在看上去完全不像你说的这样……”
“啊……这个嘛。”松本良顺默默捋了捋胡子,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神色来,“该怎么说呢……这是一种女孩子成长所必然会经历的过程,她会这样就说明她要长大了嘛,之所以会这么痛苦也只是因为之前淋雨受凉寒气入体,只要注意保暖就好。”
“……哈?”
“恩,女孩子在生长过程中必然经历的一件事,这不奇怪,只是在屯所里的话这段时间会有些不太方便的地方,而有些注意事项其实也不是我该说的而且我也说不太清……”松本良顺说着,抬起头看向冲田总司,“总之,她父母呢?这件事最好还是让她母亲来和她解释会比较合适。”
“她父母啊……”冲田总司顿了顿,然后眯起眼睛,“她父母不在了,就现在这个世道,医生你应该明白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啊……”刚刚还笑呵呵的松本良顺沉默了一下,“这么说来,屯所附近人家也都搬走了……这样吧,我去同近藤先生说一声,明天和医所的大娘一起过来给她做点说明。今天就给她喝点红糖水,注意保暖。”他想了想,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没事别在这屋子里多呆,再怎么是小孩子,弄不好人家也是会尴尬的嘛……”
冲田总司点头答应了一声,站起来就要走,冷不防八重又从被窝里伸手握住了他的衣角,一言不发,只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
“……医生,小鬼们生病的时候都这么粘人么?”冲田总司看了她一会儿,默默地转向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出门的松本良顺。
“这只能说明你充分得到了小孩子的喜爱和信任而已。”医生看了一眼躺在被窝中的八重,又看了一眼冲田总司,最后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冲田总司的肩膀,“注意通风和保暖,以及红糖水。那么,作为医生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既然你们执意要将小姑娘留在屯所里,那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告辞。”
“喂医生!松本医生!”他叫了两声都没能得到回答,眼睁睁地看着原本可以成为他救星的松本良顺离开了房间,刚想无奈地扶一下额头之后立刻就又看到八重那张疼得扭曲却又极力想表现出无辜于是变得格外狰狞的脸,整个人的无奈心情顿时达到了顶峰。
“我警告你,等你病好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他恨恨地伸手在八重额头上敲了一下,“你最好祈祷你的病好不了。”
小鬼嗯了一声,单手握住他的袖子之后用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重又埋回了被窝里,再不多说一句话。
一双手冰凉。
屯所里没有女性,就连杂役都是清一色的男性,加上人手不足忙到几乎要把屯所周围路过的所有野猫的手都借来用,照顾八重的任务居然最后落在了虽然已经不用整天卧床,但是还是被禁止离开屯所的冲田总司的头上。
身为一番队队长的某人相当憋屈地接受了这份工作,大娘带着异样的眼光交代了他不少事情,之后他就开始了每天一边给疼得丝毫不在乎形象满被窝打滚的小鬼灌红糖水一边例行威胁她一旦病好就弄死她的生活,几天下来手被对方捏红好几次,好在小鬼毕竟是小鬼手劲还没大到能对他握剑产生影响,所以也就任她去了。
虽然冲田总司一向对待小孩子都很温柔,不过耐心好到能容忍对方捏住自己持刀的手这种程度的却根本没有。于是时间不用久,只消三天,就连近藤勇也都在撇到他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腕之后调侃起了那一圈红痕。
“啧啧,惨不忍睹嘛。”近藤勇笑眯眯地用手上的笔端虚点了点冲田总司,“这可不得了,对方可是病人也是我们新撰组重要的客人,你没再拔刀吧?”
一边说一边还着重强调了那个“再”字。
“小爷我怎·么·可·能·呢……”暂且因为不准出门而没队可带的一番队队长咬牙切齿,“松本医生和同他一起来的大娘都特意嘱咐我了不少话,当·然不可能为难她。”
“啊是么。”近藤勇语气轻快,“嘛,我家那位也有这样的时候,不用紧张,等等过去就好。”
“……近藤先生,有些话我憋在心里三天了,一直都没问。”冲田总司默默扶住额头,“现在正好有机会,我能说说么?”
“哦?”
他一字一顿。
“……为什么,小爷我,非得知道这种原本小爷我根·本不用知道的奇怪知识不可啊喂!”
“松本医生信任你嘛,你看,你忍心把这么小的孩子交给那个魔鬼阿岁么?你忍心让正值妙龄的少女落到平助手上么?你忍心让正在生病的小鬼被我这种忙成狗她就算哭晕过去都没空管一下的人手上么?”
“虽然你好像说了什么特别对不起同伴的话不过我不会替你保密的如果他们问起来你就知道是我说的了……”冲田总司默默眯起眼睛,“而且自称忙的不行的人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哦,转换心情嘛,转换心情。”近藤勇摊摊手,“总司啊不是我说你,你身为年轻人,不要这么顽固嘛,稍微活泼一点嘛,多知道一点女孩子的事情对以后你娶老婆是有好处的。”
这也活泼过头了吧!这也知道得太多了吧!他是武士不是大姨妈小助手啊!
总之反正这个昏迷刚醒就闹得屯所里一些人(比如冲田总司,冲田总司和冲田总司)人仰马翻的小鬼,一连在床上滚了七天。在这七天之中她看上去太过病怏怏直接导致某天冲田总司看到她活生生地站在屯所庭院里晾衣服的时候一瞬间以为看到了别人。
八重此时将将好晾完一盆衣服,站直身子抬手擦了擦脑袋上的汗,稍稍一个转脸就看见了冲田总司,愣了一下之后一下子就显得有点慌张了起来。
“总司……”她不知所措地挠了挠脸,挤出了一个笑来之后立刻低下头,“……早。”
“啊。”冲田总司顿了顿,点了点头,“早。早饭吃了么。”
“恩……”八重应了一声,“做好了都放在广间里,大家吃完了就出门了。”
“……好吧,我已经深刻明白我起晚了这件事,你不用继续提醒我这一失误了。”冲田总司摊摊手,“以及,小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