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简单的思考之后,吉田稔磨最后决定不管怎样先沿着来时路找找看——如果小鬼是因为自己走得太快了所以没跟上的话,现在应该就在之前走过的某一条路上。
不管怎么说,今晚让他懊恼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京都的夜晚不安全,他不能再让八重也出事。她只是个普通的小孩子,如果因为他而遭难,只会让他更加无法原谅自己而已。
他按了按腰间的刀。
这个时间在街上独自行走,身上带刀是很危险的事情,如果被浪士队发现了的话很容易暴露身份,但却没有时间给他将刀放回家中再折返回来。
“看来只能小心点儿,顺便祈祷一下,就算碰上壬生狼也最好是匹落单的狼了。”他低低地叹了口气,重新向着来时路迈开了步子。
而与此同时,八重在墙角蹲着,一只一只地数蚊子。
今年的蚊子却比往年更凶残许多,原本八月底就该彻底销声匿迹的玩意儿,眼下九月中旬了却仍旧飞的比谁都精神,蚊子哼大有盖过秋蝉的蝉鸣声的架势。
“切,都是今年天太热的错。”她挠了挠手背上不小心被蚊子找到破绽而咬出的新包,一脸不高兴,“好困好想回家,早知道就听总司的……”
说着就停了下来。
——早知道就听总司的,晚上不出来了。
这种话她说不出来,因为没有听话的那个人是她自己。
其实错都在自己。
她心不在焉地顺手拍死一只正趴在自己脸上吸血的蚊子,心里无端烦躁了起来。
☆、对面不识
吉田稔磨最先找到的不是八重,而是他最不想碰见的人。
事实上,这不是他找到的,而是对方自己撞上来的。
看到冲田总司的身影出现在下一个拐弯口的瞬间,吉田稔磨几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放在身侧的拳头,花了几秒钟告诉自己对方理应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这时候拔刀只会让自己陷入被动,这才松了开来,仿佛只是见到了一个普通路人一样,表情平淡地迎了上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他被人按住了肩膀。
“松下君,好歹我们也算是认识,见面都不打招呼这种事情也太薄情了吧,恩?”
冲田总司带着冷淡笑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其中的不友好简直连傻子都听得出来。
他身上带着的淡淡血腥味,就连八重都能闻得出来,更别提吉田稔磨。他知道那是新见锦的血,却也知道此时绝不是该追究这件事的时间。明明心中一凛,面上却一副困惑样地转过脸去,假模假式地看了冲田总司一会儿。
“你是……?”
“松下君忘记我了么?”他只是冲他随意地笑了笑,并不以为意,“我们俩见过的,你来屯所接小八回家的时候。”
“啊……”吉田稔磨一脸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冲田君,这么久不见,又是晚上,我差点没认出来。”
“不认出来不打紧,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冲田总司撇撇嘴,“只是有件事,职责所在,我必须得问。”
“请讲。”
冲田总司伸手一指他腰间的佩刀。
“这么晚了,松下君你这副佩刀的打扮,是到哪儿去呢……还是从哪儿回来?”
吉田稔磨摊了摊手。
“你也知道,我家那熊孩子被宠坏了,乱跑简直要成习惯,这不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么。这么晚了,我怎么说也得把她找到,带回家去。”
冲田总司淡淡地看着他,对于他的说辞不置可否。吉田稔磨不知道他信了多少,但不管他信不信,信了多少,这个谎话都得继续编下去,非编下去不可。
吉田稔磨于是又拍了拍腰间的刀。
“至于刀嘛……冲田君也知道,最近京都的治安不怎么样……”
“哦?我可没听说过还有这种事。”冲田总司随意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浪士队负责京都治安,想必对此应该最有发言权,自从八月将攘夷派们赶出京都之后,杀人和抢劫的案件半个月内较之从前减少了十多起,我想,这样的治安当不起不好二字吧。”
“哦是么?那就当是我紧张过度了吧,毕竟现在不比从前,小孩子在外面呆太久总归不好。而刀也是为了安全起见才带着的,冲田君还有什么问题么?”
冲田总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
“小鬼又跑丢了?”
“可不是。”
“切,又没有洪水猛兽在追她,明明不用跑那么快的。”他叹了口气,“真是……”
“冲田君好像知道些什么?”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哦。”冲田总司笑眯眯地摊摊手,“松下君还是赶紧找到小鬼比较好,她今天好像满招蚊子的,最好在她被蚊子咬哭之前找到带回家去。”
“什么意思?”
“不,没什么特殊的意义。”冲田总司摇摇头,“我就不帮忙了,困死了回屯所睡觉去,松下君一个人加油吧,各种意义上。”
“多谢。”
“恩。”
冲田总司说走就真的走了,一条大路走到头,直到最后都没有再回头看吉田稔磨一眼。
而被耽搁了几分钟的吉田稔磨则继续沿着刚刚预定好的路线往回走。
但经过这一次打岔,他脑袋里思考的东西已经不完全是怎么找回小鬼了,而是冲田总司刚刚的话。
吉田稔磨总觉得,冲田总司大概已经隐约地猜到了一点他的身份,否则也不会说出那么多试探的话来。
什么“是到哪里去还是从哪儿回来”,什么“一个人加油,各种意义上”。
但壬生狼一向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恶名远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今日又是为何放过他——后来他想了想觉得大概是冲田总司此时没带刀的原因。
再怎么号称幕末第一的人斩,没有刀在手上其实也拿他没办法。
后来吉田稔磨终于在某条小路的路边找到了蹭得一身灰之后靠在墙上睡着了的小鬼。
果然如同冲田总司所说的一样,被蚊子咬了一脸包,今年的蚊子比往年的都毒辣很多,一脸红疹子,就连睡着了都要忍不住伸手挠痒痒的小鬼实在让人看着心里有点不落忍。而她不知道做了什么梦,不长的眼睫毛上挂着一颗泪珠,将掉未掉的样子显得格外可怜巴巴。
一下子不管之前是不是因为她乱跑而生过气,生过多大气,都全部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
吉田稔磨伸手轻轻地沾掉小鬼眼角的泪珠,然后把她从墙根抱出来。再怎么说是小鬼也已经十一岁了,抱在怀里对于吉田稔磨来说其实还是有些吃力的,于是又费了一番功夫,终于把她背了起来。
这么一大番动作八重都没有醒,只是挠了挠脸,嘟囔了些什么而已,看来真的是困狠了。吉田稔磨叹口气,迈开了朝家走的脚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脚步的颠簸之中,八重的梦话就这样随意地拂过吉田稔磨的耳畔。
青年愣了愣,然后低头笑了。
“算啦,也算是因为你得救了一次,这次就原谅你好了。”
“对不起……以后……一定不会违背……”
“要真的做到才好啊,别又是说说而已。”
“你别……难过……”
“恩,我没难过。”
“荣太你也……不要生气……我下回再也……不乱跑……了……我保证……”
“……恩,我不生气了。”
吉田稔磨眯了眯眼睛。
虽然梦话做不得准,但是很明显,之前那么多都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另一个人。
如果是小鬼们之间吵架,从来都是一觉醒来泯恩仇,小鬼们之间有着近乎奇异的心照不宣的默契,根本不需要道歉。
所以那段话应该不是对小朋友们说的,而是另有其人。
在他记忆中,和八重玩的比较好的人,除了只园商店街的小鬼们之外就只有一个人了。
冲田总司。
再回想一下他今晚出现的地点,以及他刚刚同自己说话时的神态表情,吉田稔磨心里突然有了不太好的猜想,这猜想太过惊悚,让他差点松开了背着八重的手。
小鬼差点掉下去又被他重新抱回去,这么剧烈的颠簸之下,再怎么睡得熟也都醒了。
醒过来的小鬼有一瞬间的发愣,然后就意识到自己正在别人背上趴着。
“荣……太?”小鬼半迷糊地叫了他一声,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立刻挣扎了起来。
“最讨厌荣太荣太最讨厌!”她哼哼唧唧,“明明都不要我了干嘛还要跑回来接我,让我自己回家,我要自己回家不要荣太背!”
……擦把睡着的时候的那个乖巧的小鬼还回来啊!
吉田稔磨瞬间不知道该吐槽还是怎样,好在他还记得自己应该安抚小朋友。
“小八重乖乖的,荣太没什么力气,你要是再动就要掉下来了哟。”吉田稔磨微笑了一下,将刚刚所有的猜想都压在心底最深处,“丢下你是我的错,我道歉,你乖乖的不要动,跟我回家好不好?”
“不好!”小鬼一边说着不好,一边哼哼唧唧地停止了扭动,“讨厌荣太,大坏蛋。”
“恩恩,我是大坏蛋,那小八重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不好……”
“回家睡觉好不好?洗个脸再给身上的包涂点药……还痒么?”
“……疼。”
“那我们涂药去,涂完药就不会疼了,好不好?”
“……恩……”小鬼点点头,“荣太我好困……”
“那就继续睡,到了我叫你。”
小鬼又点了点头,然后把脑袋埋进他披散在脑后的头发里,分分钟就重新睡熟了。
吉田稔磨将脚步放到最稳,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几乎发不出一丝声音。
就这么静悄悄地走着。
吉田稔磨平静了心情,仔细思索着刚刚那个可能性。
冲田总司身上的血腥味已经昭示着他就是暗杀新见锦的成员之一,而仔细思考一下,八重也绝不是这样随随便便就能跑到那么远的地方的人,或许是因为她在外面游荡的时候又正好目睹了杀人现场,惊吓之下才会慌不择路。
而逃跑的时候或许和冲田总司打过照面,甚至他们俩其实还有过交流,搞不好那位冲田君还因此被狠狠地嫌弃了,才会在照面之后只嘱咐他快些找到,自己却丝毫不帮忙。
而换个角度想想,之前虽说他被怒气冲昏了头脑,但月光明亮起来的那一瞬间他仍旧看见了八重脸上的蚊子包,可当时他只觉得那些红点跟性命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关于脸上的红包的想法只在心里转了不到一瞬就被他略了过去,冲田总司却还要记得特意嘱咐他一句蚊子的事儿——说实话,如果不是他的叮嘱,吉田稔磨自觉大概今晚都不会注意到这种小细节。
这么看来,冲田总司其实或许比他想象中要在意一点这个孩子,而这孩子则比她嘴上所说的,一视同仁的“最喜欢”要更加喜欢一点。
说起来简直是笑话,一边是杀人不眨眼的壬生狼,另一边则是隐秘在京都之中的攘夷志士支持者的女儿,不管这样两个人到底是怎么才会玩这么要好的,可眼下的局面简直是要让人大笑三声般嘲讽感满载。
吉田稔磨一边想,一边把有些下滑趋势的八重向上背了背。
☆、良机莫失
新见锦的死之后,吉田稔磨有很多天都没有出门去和其他人会谈面见,而是重新恢复了在小房间里蜗居的架势,不过来此见他的人却比从前多了起来,虽然不出门,可吉田稔磨也已经忙到连看书的时间都没有了。
而一向只要谈事情的时候八重在场就不怎么避讳她的吉田稔磨,却在很多次八重奉命端着茶进门的时候用眼神示意对方暂停了正在进行的话题,接下了茶盏之后就软语把准备就势赖下来不走的小鬼哄去了院子里和同龄的小朋友们玩,直到亲眼瞧着她已经走到了绝对听不见室内谈话的地方了之后,这才从窗边重新坐回原处,示意对方可以继续。
不过自从新见锦死了之后,半数以上埋在京城中的暗线一下子被连根拔起,而浪士队则以新见锦的背叛为契机和借口,肃清了一向在市民眼中形象恶劣的整个芹泽水户派,更名为新撰组,仍旧维持京都治安。一时间无论是坊间还是高层对他们的评价都上升了不少,简直算得上风头无两。
而相对的,长州派安插在新撰组内的所有间谍都被连根拔起,那些大多是后来招募的平队士,新撰组甚至不用做任何掩饰,直接以间谍为罪名将之肃清示众。
在这种情况下,攘夷活动已经束手束脚,就算他们几个聚在一起商量也商量不出什么结果来,谈话很快就陷入了僵局。
一般情况下遇上了这种时候,来人也就该告辞了——事实上吉田稔磨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干脆谁都别来才算识趣清净,可惜同志们基本上和他都不持统一看法,少数几个和他统一看法的也迫于集体压力,没事就要来他这儿坐坐。
比如那个和吉田稔磨同岁,比他还稍微大上那么几个月的广冈浪秀。那家伙一张嘴素来停不住地要调侃人,偏巧二人私交还算不错,于是就算不谈公事,他们俩之间也不存在什么僵局。
“我说吉田,从前你可不避讳小丫头的,最近这是怎么了?”二人之间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广冈浪秀仿佛想起了什么一样,开口问话,“一见她就跟我们洪水猛兽似的往外赶,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吉田稔磨瞥了一眼他。
“广冈,我怎么不知道你对八重这么有兴趣?我警告你啊,她只是个小鬼,未成年,比你整整小了十二岁的那种。”
“不是挺好的嘛,光源氏计划可是所有男人的浪漫,多少人想有你这种机会没有呢。”
“至少不是我的……会有这种想法的你简直是变态,我开始奇怪当年你到底是怎么当上神主的了。”
“家里爹妈是神主和巫女,他们俩死了之后当然就只有我这个倒霉独生子继承神社咯。”他摊摊手,“有那种爹妈会生出我这种孩子不是很正常么……嘛神社那种烂摊子快别提了,还是说说你那个小丫头吧,怎么了这是,最近才想起来避开她?”
“恩。”他毫不避讳地点点头,“最近她长大了,很多话不方便让她听。”
“不是挺好的么,大家都打着把她拉到我们这边,以后还能当做一步暗棋的主意呢,这么小的孩子没人会怀疑,正好可以替我们做事。”
“趁早打消。”吉田稔磨顺手用手里的书卷砸了他脑袋一下,“对小孩子出手,这还是人干的事儿么?”
“喂喂喂注意用词啊吉田,什么叫对小孩子出手,你这么一说我感觉我简直完全没有节操可言了啊。”
“啥,你居然有过节操那玩意儿么?”
“喂!”
广冈浪秀唠唠叨叨地抱怨吉田稔磨居然不相信他的节操,但吉田稔磨却撇了撇嘴,并没有继续说话。
就在新见锦遇害的那天晚上,吉田稔磨下定了要让八重和他们划清界限的决心。
在现今的时代大环境下,攘夷活动是一项注定要奋斗终身的事业,而在这条路上,注定会有很多人是走不到头的,稍有不慎就会牺牲,甚至连带着身边的人都会遭殃。
想要不牺牲旁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她知情,并且让所有人都相信她不知情。
如今入江全家都搅在攘夷大业之中,一旦事发很难保证覆巢之下尚有完卵,但偏偏八重和新撰组的冲田总司有一层让人闹不明白的交情,让事情多了一丝“如果”。
如果只有八重什么都不知道的话,那么就算真的有那么一天,入江惣兵卫和吉田稔磨他自己,甚至对此知情的入江雅子都因此而入狱因此而死,至少八重是能活下来的。
为此少不得要利用冲田总司,但那又如何,对方是敌人,利用起来自然比利用自己人更顺手一点,下手也更容易一点。
“……田?喂我说,吉田?”
思绪已经飘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吉田稔磨突然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没反应啊……啧,那……吉田君?吉田稔磨君?吉田稔磨殿?吉田稔磨大人?”
越叫越不像话。
“吉……”
“够了停下。”吉田稔磨迅速在广冈浪秀喊出更离谱的话之前制止了他,“别瞎叫,有事快说。”
“嘛……没啥大事啦。”对方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