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额发。
“一脑袋汗。”他一边说,一边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递到她手上,“自己擦擦。”
八重并没有如他所说自己拿手帕擦汗,而是盯着手里的那方手帕发呆。
冲田总司也没继续介意,又叹了一口气。
“咱们不是说好了,晚上没事别乱跑的么。”他扶住额头闭上眼睛,然后笑了,“不过你本来也不是会这么遵守每一句话的孩子,我早该想到的,只是你今晚如果没出来的话……嘛,也只是如果而已,现在说什么随意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放下撑住额头的手,恢复了原先八重所熟悉的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挺直的脊背重新恢复了懒懒散散的站姿,只动了动脚步,就让开了从小巷子里出去的路。
刚一有缝隙,小姑娘就攥着手里的手帕飞一样地窜出了巷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冲田总司摊了摊手,什么也没说。
没什么好说的。
自八月十八日政变之后,长州藩上到藩主下到藩士理应全体被驱逐出京,但监察却仍旧能在平日日常活动的蛛丝马迹之中找到长州活动的痕迹,甚至比从前更甚一筹。
松平容保下达了肃清暗处活动着的长州藩士的命令,而最终执行命令的人则是壬生浪士组,又经由土方岁三将任务细化,其中追查究竟是何人在京城中与长州藩士里应外合,配合其行动的任务则交给了前段时间刚入队的山崎丞。
土方曾经私下对近藤派的队士称赞过“山崎是天生的监察”,可见山崎丞此人能力如何。
此事他接手以来只花了半个月,就雷厉风行地找出了究竟是谁在京里兴风作浪,然而却并没有立即将此事揭发,而是与土方商量过后,放长线钓大鱼,几乎是直接导致了九月十三日这一晚的一切。
新见锦必须死。
作为壬生浪士队的副长,他私通长州,理应切腹。
而作为水户派的一员干将,芹泽鸭的左膀右臂,在浪士队的发展中背负了太多恶名的他也断然不能为会津藩所容。
事实上,在肃清长州派这个表任务之下,一纸肃清芹泽派的密令也同时到了近藤勇手中。
即使一直以来都与芹泽派不和,但拿到这密令之后的近藤派,却还是隐隐起了一种“狡兔死走狗烹”的心。
即使不和,可所有人都记得芹泽鸭和新见锦为浪士组发展至今所做的一切——可以说,如果没有芹泽一派的强硬作风,不用等到今天,当年刚入京的壬生浪士队甚至挺不过一点小小的风浪,只能早早地成为幕府的弃犬。
但也正是因为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所以才要忠实地执行来自会津的命令,丝毫不能有差池。
让他们杀芹泽就杀芹泽,让他们肃清整个水户派,就血洗队里的干部层。
未来没有芹泽派的壬生浪士组,将要以自己的方式成为京都的一根支柱。
绝不能在这里被舍弃。
冲田总司有自己的信念,为此杀上千人万人都在所不惜,而八重也有自己的底线,很明显她似乎不能接受杀人——没有一个普通人能够接受杀人。所以虽然在一切都被揭穿之前二人可以做很好的玩伴,但冲田总司无论如何都不会因为一个玩伴而改变自己的信仰。
如果不能接受身为杀人鬼的他,那么就让这身边最后一个不怕冲田总司的小孩子也怕他好了。
杀人鬼是不会在意是不是有人亲近自己的。
而八重一个人在街上跑了很久,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离自家十万八千里远了,看样子不仅出了商店一条街,搞不好甚至已经跑出了只园范围。
完全找不到任何她熟悉的建筑物和街道。
夜很深,除了她之外街上早就没了第二个人,指望逮到一个好心人把她送回家明显不现实,这种夜里碰上好心人的几率比碰上人贩子的几率小多了。
不过好在月光明亮,顺着来时路再走走看,搞不好能找回家里去。
八重一边走一边回想来时路,可一想到家附近的环境,就有些迈不动步子。
“……总觉得有点对不起总司。”她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手里的手帕。
仔细想想,其实冲田总司从来没对她做过什么坏事。
虽然经常训她甚至偶尔动手揍她,害她有两三次没赶上家里的饭点儿,总是跟叫小狗一样管她叫小八,爱拎着她的后领子把人拎起来……可他到最后还是会带她玩,给她买小零食放在兜里,今晚回来找她的时候还给了她一方手帕擦汗。
但她却什么话都没说,拿着手帕就跑了。
八重格外矛盾。
一边是想要去找冲田总司道歉的心情格外强烈,另一边他拎着人头的景象却怎么也挥之不去,甚至在脑补中连外面那层羽织都没了,直接是血淋淋的脑袋。
该怎么办,小鬼怎么也拿不定主意。
而脑袋混乱的下场就是,小鬼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任何和来时路有点相像的路了。
换句话说,如果刚刚那只能算是普通跑远了的话,这下是正真正铭的迷路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要在不熟悉的地方东张西望胡思乱想,专心看路是正理。
八重小朋友,要吸取教训啊。
不过八重现在根本没有多余的思考余地用来吸取教训,小姑娘满脑子只剩下了该怎么回家一个优先事项,她一个人站在十字路口彷徨了半天,仔细思考向左走还是向右走这么个值得思考的命题。
结果最后还是无解,而且事态变得有点点糟糕——在一片乌云遮住了小半个月亮的同时,她看到前方的小巷子中拐出了一个人。
没穿着任何一个治安组织的制服,腰间却佩着刀。
经历了今晚的事情,八重对于佩刀的人总有一种莫名的敬畏感,在看到那个人的下一个瞬间,她就已经一个猫身,窜到了道路一旁房屋之间的空隙里,躲了起来,只偷偷伸出半个脑袋,在房屋之间堆放的杂物的掩护下偷偷地观察那个人。
他站在原地,左右看了一会儿,虽然并没有看见八重,却是向着八重所藏身的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步履平稳却急促。
看清对方的来势之后,小姑娘一下子把头缩了回来,再也不敢正面偷窥,只是躲在一大堆杂物的背后,双手抱膝,深深埋下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渐行渐远。
然而八重刚松一小口气的档口,那脚步声却骤然停止了,蹲在小巷子里的八重清楚地听见,就在顿了几拍之后,那个人重新走了回来。
脚步声伴随着刀刃出鞘的声音,最后统统停在了她所藏身的巷子口。
“什么人,滚出来。”
冷冷的,仿佛带着金属一般锐利的声音在巷子口响起。
八重紧紧抱着膝盖靠在杂物后面,努力告诉自己对方不是在跟自己说话,誓死不发出一点声音。
——说不定他是发现了其他的,也在这条巷子里躲着的人也说不定。
——说不定一会儿跑出去一只老鼠或是一只猫,他就会以为自己听错了看错了也说不定。
八重这样自我安慰着。
然而对方却并不能理解她的心思,见她一直都没有回答,对方的声音更冷了一些。
“自己不出来的话,别怪我不客气。无论你是哪里的监察都好,这种地方你一点手段都使不出来,如果要我逼你出来的话……刀剑不长眼,到时候伤到你可不好。”
——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八重还在心里念叨着这些,下一秒背后的杂物堆就被人踹了开来,而自己被杂物带得向前扑倒的瞬间,脖子上已经架了一把刀。
“还想逃么?”
乌云渐离,月露微光。
“抱歉了,我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外泄。”他的声音里充满遗憾,“只好请你去三途川……等等,你……!”
那片遮住月亮的乌云终于飘离月亮,被纠缠许久的月光终于突破重围,无差别地重新洒回大地。
既然是无差别的,当然就包括这个小巷子。
八重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听见背后的那个人声音骤然就变了感觉。
“你是……你抬起头来。”
她听见收刀的声音,与此同时,背后的人说话的语气也柔和了起来。
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八重松开了保住自己脑袋的手,迟疑而小心地回了头。
“啊……”
“果然!”
两个人同时发声,八重呆呆地愣在了当场。
作者有话要说: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情绪低落不想说话更完就走
☆、心不在焉
“小八重!”吉田稔磨几乎从不生气的人,这时候也不由地怒由心生,“你怎么就这么能乱跑!你知不知道就冲你刚刚死都不说话的可疑样子,如果不是刚刚我动手慢了一点,我差点就杀了你!”
“我不是乱……我,我哪知道!”八重正想申辩自己不是乱跑而是一时慌乱跑错了路,可看到吉田稔磨那张从来没有见过的怒容的时候却忍不住又咽了回去,逞强一般地提起了自己最大的底气。虽然刚刚被吓得太狠而导致说话仍旧有些发软,可是原先那股子不讲理的气焰果然还是回来了,“我以为你是坏人才不敢说话的,谁让你突然拔刀……”
“……回家。”吉田稔磨没等她说完就把她从巷子里那堆被踹乱了的杂物中拎了出来,“没空跟你在这种大街上鬼扯这些,先回家再说……我警告你,如果在这里大喊大叫引来什么人的话,或许我们两个都会没命。”
八重刚想大声申辩些什么就被吉田稔磨几句话堵了回来,一下子就哑了火。
“听懂了?”
小姑娘点了点头。
“听懂了就乖乖跟我走,绝对,不要再乱跑。”
吉田稔磨特意强调了绝对二字。
一路上八重拽着吉田稔磨的衣服下摆,走得跌跌撞撞,不得不小跑才能跟得上青年的脚步。
而一向近乎于溺爱她的那个人此时不仅没有如一贯一样将手递给她,甚至就连稍微放慢一点脚步的意思都没有,只是自顾自地扶着腰间的刀,在前头走得愈发快了起来。
八重很快就发觉到吉田稔磨今晚的心情比他之前所有时候都糟糕,聪明的话就不该继续去惹他。
可她自己心情也算不得好。
先是发现自己的玩伴其实是会杀人的武士,突然一下子意识到他和自己在不同的世界。
再是被青梅竹马,几乎像亲兄长一样看着她长大的人用刀架住脖子,还被误会是故意跑到这里来捣乱的。
一是违背了和总司的约定擅自从家里跑出来,最后还似乎做了对对方相当不好的事情,二是不小心走丢到熟悉的只园范围之外,不仅让自己陷入危险,更是在吉田稔磨的坏心情上火上浇油。
这两件事足够小朋友懊恼好一阵子的了。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先给吉田稔磨道个歉的,可他却走的那么快,一副无论什么话都不听的样子,硬生生地把八重的倔脾气激了上来。
——大家心情都不好,谁还比谁更牛气一点不成。
这时候的八重还不知道吉田稔磨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急躁,更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才表现得这样怒气冲冲。
虽然经历了这个晚上之后,京都动荡局势的水波已经算是濡湿了她的鞋袜,但她却仍旧什么都不明白。
没有任何人会向年仅十一岁的她解释前因后果,也没有任何人会告诉她,未来的京都和未来的他们都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些悄悄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死去的人,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的名字。
那些与死去的人一直保有隐秘联系的人,她也永远不能理解他们的志向。
那些手持利刃以鬼为名而一往无前的人,她更加不会明白他们为何而战。
十一岁,正是人类对这个世界开始产生自主认知的年纪,正是只要跟她说了,她就可以很快明白并且接受的年纪。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跟她说哪怕一句解释。
所以她不能明白总司为什么杀人,所以她不能明白为什么吉田稔磨会这样震怒。
所以她才会在自己被所有人责怪之后,最后闹起了别扭。
她先短暂地松开了一下吉田稔磨的衣袖——他丝毫没有发现,仍旧自顾自地往前走。
最后八重彻底松开了抓住他衣袖的手,停留在了原地,默默地看着吉田稔磨的身影消失在不远的前方拐角。
从头到尾都没有回过头,就仿佛自己被抛弃了一样。
如今的吉田稔磨充满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其实已经变不回当年那个会牵着她的手,配合着刚学会走路新鲜劲还没过拒绝大人抱着走的小鬼的脚步,放慢速度缩小步伐的吉田荣太郎了。
他说改名是因为长大了,却没有告诉她长大了之后,人就不会还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小姑娘叹了口气,向着路边挪了两步,挨着墙根坐了下来。
吉田稔磨今晚心情很不好,八重的感觉其实一点也没错。
长州虽然从藩主到藩士都被驱逐出京,但却并不意味着攘夷大业就此终结,相反的,当攘夷活动从明面上搬到台面之下之后,反而在某些意义上更加方便了起来。
只要不被抓住行踪,长州方面就可以在幕府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准备好一切,从而一次性发起最后的反攻,用压倒性的优势来击退主张向外国人投诚甚至投降的幕府,重新将这个国家的未来掌握在自己人手里。
当然,这一切光凭几个在京内潜伏着的浪人是不可能完成的,所以在京中则必然需要很多位接应人。
现在京城中这样平稳却涌动着对攘夷派略微有利的暗流的局面,是从前长州藩担任京都守护的时候不懈努力之下的结果。
但这个结果却在今天被打破了——刚刚传来的消息,京中最能为他们提供方便的那位大人,今晚被暗杀了,而那位大人遇害的地点,则是他一直以来借宿的宿屋旁边不到五十米的地方。
如果说对于新见锦的遇害只是惋惜的话,那么新见锦的遇害地点则让他格外自责。
如果他今天没有在外面而是好好地呆在自己住的地方的话,或许最后事情会有所不同——虽然吉田稔磨作为吉田松阴的学生,一直以来都是以兵法谋略见长,剑术并不如何出众的,但如果他在场,至少可以帮助他逃脱。
即使逃脱之后不再留在壬生浪士队之中的新见锦对于攘夷大业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但是能够少牺牲一名同志也是好的。
虽然今晚前来报信的人劝过他不要在意,他自己也很清楚地认识到不能因此而过早地暴露自己的身份,但深深陷入懊恼和自责中的吉田稔磨却仍旧无法释怀。
内心的抑郁无法排解,他甚至无法如同往常一样温柔地对待八重。
那孩子其实什么都不懂,又爱玩,平时没有人对她进行太多的约束导致了小鬼胆大包天,就算出现在了不该她出现的地方,她也绝对没有恶意,最多只是走错了而已,就算有错,也只是错在不该半夜偷跑——可她从前每次半夜偷跑夜游被他发现的时候,他也从未把她逮回来过,可以说,纵容她的人当中,他自己也算一个。
其实一整晚的所有不顺心都不能怪罪在八重头上,这些他都知道,可即使如此,却仍然忍不住要迁怒。
到最后,因为无法排解的自我嫌恶而迁怒别人,却因此而更加不知所措。最后搞得整个人都心烦意乱,等他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走得太快,已经不是小朋友可以轻易跟上的速度了的时候再回头,只能看见身后空空荡荡的一片,被月光照射着的青石板路散着清清冷冷的光,路上连猫狗都没有,更别提哪里还有拽着他袖子的小鬼。
“小八重你……!”他当下立刻皱紧了眉头,刚想生气就发现这其实也不能全怪她,要论起来,反而是自己的责任最大,这才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下来。
“这么大半夜的,她能跑到哪里去……”
青年眉头紧锁。
虽然现在已经是这小鬼平时就疯跑得格外熟悉的地方,但是他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跟丢的,更不知道她到底现在有没有找得到回家的路。
一番简单的思考之后,吉田稔磨最后决定不管怎样先沿着来时路找找看——如果小鬼是因为自己走得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