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汤汤,白浪叠叠,嗡鸣着扑上岸,试剑锋的那一头,灯火透过花林,遥远而朦胧的闪烁。
两个瞧上去十来岁的少年在海边如若垂暮老朽般说些死不死的伤心话,若要教人听见了,不免觉得有些好笑。黄珊听了也想笑,她笑着笑着忽而觉得眼中滚下泪珠来,不由一愣。抬手摸一摸,手上果然一片湿润,不由道:“杨大哥,我哭了么。”
杨过一愣,恍然想想,确实六年来从没见她流过泪,此时不免格外心疼:“唉,别哭,怪我不该说些英雄宴的话。”他说着,又振作一笑,安抚她道,“我练剑给你看。”说着退后几丈,手起手落间白光出鞘,衣袂翻飞,整个人化作一道流光青影,一面演练一面清声报出剑招:“山外清音……凤曲长鸣……响隔楼台……棹歌中流……”他身姿清逸潇洒,时而侧回,时而飞转,剑尖灿然生光,招式变幻间随风指月,精雅莫测,已将一路玉箫剑法练得如指臂使,神韵自成。他听闻海潮声,忽而剑随心动,又转演一套似是而非的剑法,却是将碧波掌法用剑使出,只见剑意如白浪翻滚,层层叠叠,摇摇荡荡,忽收忽出,灵动之极,转又为落英神剑剑法,剑光漫天如霰,一时如狂风乍起,漫天落花,渐渐已看不出成套剑法,全真剑诀,越女剑法,甚至柯镇恶杖法,韩宝驹的金龙鞭法,全金发的秤法,似乎都散落各见,杨过本为了逗黄珊开心,但此时似乎进入一种玄妙的状态中,一心都在剑上。
黄珊俏立风中,看着看着,忽而轻声念起《独孤九剑》的总决:“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子丑之交,辰巳之交,午未之交。风雷是一变,山泽是一变,水火是一变。乾坤相激,震兑相激,离巽相激……”她愈念,杨过的剑法便若有所感般,愈来愈变幻莫测,繁复不定,到最后剑光飘忽吞吐,银光洒洒,竟全都似是而非,分不出这是哪招,那是哪式。
黄珊已自不远处的花林中折下一枝桃花,边拆玩花瓣,边口头与他喂招。她忽而说一招玉箫神剑,忽而又说一招全真剑法,后来兴之所至,竟连说几招剑法,仿佛正有数人合攻与他,杨过一一拆解,愈发挥洒恣意,到头来忽而清声长啸,啸声隐隐远处,与海浪声高低相和。
黄珊微微一笑,忽而将手中桃花散入空中,杨过振声喝道:“破箭式!”话起影动,剑光如星似雪,漫天闪烁,及至桃瓣委地,他锵声收剑,周围三尺剑光所及,一片落花也无。
杨过极为高兴,几步抢上前来,笑道:“怎样,剑练的还像样罢?”
黄珊在风中嫣然一笑:“练得好。”她凝神一思,又道,“既然你快离岛了,我再教你一样功夫,叫生死符。这门武功厉害却也阴损,留做防身也好。”她说着又笑起来,“遇到恶人,不必多说,先吸尽对方内力,北冥神功有化毒奇效,就算遇到使毒的人也不怕他。若陡然之间难以力拼,就用生死符阴他好了。这门功夫倒也简单,你掌上托水,逆运真气,将其练化作极薄的冰片,再寻机用北冥真气激发,做暗器用即可。”
杨过笑道:“听起来倒挺有趣的,这几日我便练来试试。”
黄珊道:“好。”
杨过与她面对面站着,两人安静片刻,又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黄珊在如梦如雾的月光中盈盈而立,杏粉衣裳与落花朦胧一色,映照她本人神如秋水,面若琼花,美貌动人心魂。杨过已不是第一次凝视她了,更不是第一次见她笑容,但也不知怎么,恍惚间只觉海潮生歇,星火失色,心中砰然大动。
这一下像是不知觉的松动了什么,致使他还未作准备,便又一股难以抵挡的莫名之情澎湃而来,似将他整个胸膛的要涨裂了。他茫然不知所措,又欣喜不知所以,非要说的话,此时此刻,似乎想永远这么看着她,直到地老天荒也不肯眨一眨眼。
黄珊脸上笑容渐渐凝固了,声音在她脑海中道:“神雕侠侣必杀目标——杨过。”
……
杨过的感情姗姗来迟。许久不至,也不知所起,惊觉之际已是一往而深。声音说的话,黄珊只当放屁,但这变化让她放空半晌,会过意来,就渐渐生出一股难言的惶恐。
她不想改变现状,现在很好,很好,不要变,不能变。
杨过见她脸色苍白,便什么也先抛在脑后,站在她前面挡着海风,道:“先回去罢,你脸色不大好,冷了么?”
黄珊怔怔回神,半晌道:“……不冷,不冷。我们回去罢。”
杨过揽住她的肩,只觉得什么都同往日不一样了,指尖碰到她的肩发,鼻间闻到她的暗香,都让他难以自持,心怀动荡,一时连话也不知该怎么说了,竟默默不语的穿过半个桃花岛,走到了屋舍前。
黄珊一路也极为困扰,她跟杨过自来如此,从未有什麽异样,避让开来十分刻意。她心想,万一他伤心了怎麽办?思及此处,心中先便舍不得。
两人已不知如此并肩漫步了多少回,多少年,黄珊望着花丛树影间两抹依偎的人影,只觉脉脉温情动人心肠,过往种种哪样不美,哪样不好?干甚么不能长长久久如此下去,干甚么非要变?
及至门前,黄珊才恍然低声道:“早些休息。”说完也不回头,推门而入,身影淡入灯影窗纱之中。
杨过悄然在她屋前站了片刻,心中乱七八糟,又不敢细想,终是转身匆匆离开了。
☆、第十章
第十章
时值深秋,北地百草枯黄,狂风卷叶,万物萧索。豫鄂间的岭川荒原之上,风声呼啸送来一阵马蹄奔腾,啼声由远及近,野岭回转之处,一骑黄马于碧空下卷土而来。马上的灰衣人一路不停,直奔大胜关而去,沿路多遇到同往该处的江湖中人,但他只疾行赶路,下晌便到了大胜关的镇集,不在繁华处多做停留,又复行十数里,穿过一片萧萧秋林,终是在一座门前种有数十棵古槐的灰砖大院前勒马而停。
高阔的乌漆大门内立时奔出两个庄丁,极其熟练的抱拳道:“敢问阁下是来参加英雄宴的么?”灰衣人翻身下马,自鞍上解下一把乌钢长剑,回身亦抱拳清声道:“在下杨过,奉家师郭靖郭大侠之命前往北地送英雄帖,如今回来复命啦。”
两名庄丁细看一番,只见他长身玉立,漆眉星目,虽面有风霜之色,但仍是青年才俊,神光毓秀。这事本也没甚么好冒充,一对峙就露馅了,故而两人不疑有他,笑迎道:“原来是杨少侠!一路辛苦,快请庄里休息!”说话间的语气已是亲近尊敬许多。其中一人先趋步进庄,往郭靖黄蓉处报信去了,另一人则在一侧引杨过往后院住处而去。
此时郭靖夫妇正在接待全真教的孙不二和郝大通,几人主宾归座叙旧正欢,几番往来之后,黄蓉笑道:“今日午后我丐帮正欲举行帮主交替之礼,二位真人既然到了,不如一同前去观礼罢。”
郝大通泰然坐在下首首位上,闻言道:“黄帮主盛情,我二人荣幸之至。”他话音方落,只见前厅屏风后一团火似的红影绕出来,欢声道:“爹娘,大师兄回来啦!”
郭靖方要斥女儿无礼,一愣之下满脸喜色道:“过儿回来了?”说着站起身,向全真教的几人一笑,“这是小女郭芙,性格颇有些顽劣,让道长见笑了。”又向郭芙道,“这几位分别是全真教的广宁真人郝道长,清静散人孙道长,还有赵志敬赵道长,尹志平尹道长,都是你的长辈。”
郭芙见到生人还是颇有些规矩的,闻言乖乖的一一问好。堂中正在见礼,一阵脚步声自墙外疾来,众人眼望向大敞的槅扇花门外,只见一个灰衣青年从左侧院中几步踏来,绕过园中金菊花影,往厅中一跨,模样俊美熟悉,正是杨过。未等他人开口,他先拜倒在地,高声道:“师父师娘,杨过回来了。”
郭靖一见爱徒,顿觉意气风发,抢上两步扶起他道:“回来就好。”说着掌心发出一丝内力,往他体内探去,当时就吃了一惊。数月不见,杨过体内的内力几乎涨了三倍,气海之充盈澎湃,恐怕在座已练武二十多年的郝大通也不及他。激增如此,简直令人震惊莫名,郭靖自然欢喜他功力精进,但又担心他出门在外是否曾做下错事,滥用北冥神功吸取了他人内力。他正为难不决,杨过却从他神色里看出端倪来,道:“师父,弟子这一行遭遇颇多,少待便说给您听。”
郭靖听他主动这样说,又见他神色坦然含笑,心下先安稳了七八分,便拍拍他的肩,道:“也好!先来见见全真教的几位贵客!”
郝大通先笑道:“咱们同杨少侠已见过了,正是他上终南山送的帖子。郭大侠教的徒弟很好,很好。”
杨过如今与全真教也无龃龉,场面上自然笑的妥帖,抱拳一一寒暄道:“见过郝真人,孙真人。赵道长,尹道长,别来无恙。”
郭靖心中总期盼能教杨过长大成才,如今听到全真教的夸赞,又是受用又是欣慰,再想想惨死的金兰义兄杨康,更是心中滋味难言,不由又重重拍了拍杨过的肩。
郭芙这时也在黄蓉身后,按着娘亲的肩道:“大师兄,你没看见我呀。”
黄蓉捏捏她雪白的小手,道:“你先带你师兄去后面,他远道归来,一定疲惫的很。”说罢才回过头来,对杨过柔声说,“过儿,不忙叙旧,先回去歇歇。我跟你师父还同全真教的道长们有话要说。”
杨过这边应下,与郭芙二人一同穿过侧面镂花阁架,欲往后院去。两人甫一绕过屏风,便与黄珊碰了个照面。黄珊正自后堂门外跨进高槛,步子堪堪停下,风吹袖动,白衫如云,绯带如霞。她目光凝然怔了一瞬,随即眉目染晕,嫣然一笑。
杨过张口呆立半晌,心神动荡不能自已,这数月的功夫于他就像数年,数十年,使他在外之时,仿佛看云也是她,看树也是她,看甚么都像她,直到见到真人的这一刻,一切才都轰然消散,风月自是了。杨过痴痴看着她,被郭芙一叫才回过神,登时几步抢上前,紧揽住黄珊的腰原地悠了一圈。
如今杨过与她已不再是当初的兄妹之情,黄珊也想笑揽住他的脖颈,但却做不出来。她隐隐开心又隐隐抗拒,便双手轻轻推拒他,轻声道:“郭伯伯他们还在前面呢。”
杨过心怀激荡,仿佛胸腔要涨裂开了,浑身力量无处发泄,当即抱着她几圈转到了后院庭下,犹觉不够,恨不能望天长啸一声,或者垂头狠狠亲亲她。但又顾忌颇多,一时又兴奋又难受,最终也只是双臂箍住她腰肢,于毫厘之间不住唤她:“珊珊!珊珊!”
黄珊见他眼睛漆黑深亮,光芒异样的都有些吓人,一时瞠目结舌,回过神来,却觉得仿佛满面发烫,不由转眼去寻郭芙,可一瞧之下,哪里还有郭芙的人影?
杨过此时的态度同在桃花岛上时大相庭径,将黄珊弄的不知如何是好,半晌她还是寻出个话头来,继续轻推他:“你先放开……我们,我们好好的说话。”她自觉心思清明,可越说越心慌气短,脸上烧的发晕,全然不知怎么回事。
杨过眼见她雪白腮容上红晕愈染愈深,眼波醉人欲滴,只觉心化如水,却也一阵脸红,便笑道:“好,我有许多事要跟你讲。”说着缓缓放开她的腰,握住她的手。
两人便走到小花园里,在亭中坐下说话。
原来当初他们师兄妹几人离岛后便三两分手,各自往中原南北送英雄帖,杨过先去了全真教,回程之际碰上一个叫陆无双的跛腿少女被一群乞丐围攻,便上前替她解了围。但一沾上就没脱手,风波接连不断,丐帮走了她师父赤练仙子李莫愁又寻上门来,俨然一副要将陆无双连带杨过碎尸万段的意思。杨过往北这些日子,耳闻目睹李莫愁辣手留下的许多惨象,对她也没甚么好容情的,当下便打了起来。李莫愁没想到杨过学的是北冥神功,毒掌一出还以为他必死,没料想四掌甫接,一身功力便如江河入海般从手掌涌向杨过体内,惊恐之下再想撤开却不能够了,北冥神功的吸力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武功尽数消散,最后宛如醉酒,迷迷蒙蒙,成了一个废人。
陆无双对李莫愁恨之入骨,当即便要拔刀将她杀掉,但洪凌波拼死相救,最终带李莫愁逃走了。杨过并未出手杀她,一来与她并无冤仇,二来她作恶无数,早晚有人会去寻仇。陆无双骂他不帮忙,杨过见她已没甚么危险,也不管她,径自去了。
此后他又往返于北地,送出许多英雄帖,也惩治了不少江湖败类,见时日已近,便催马往大胜关而来。他早知郭靖定要问他为何功力飞涨,每杀一人便写下一张罪状,命人画押按印,到时话说起来,就有据可凭了。
黄珊听他眉飞色舞一通描述,连带着什么地方风景好,什么地方吃的香,甚至李莫愁的美貌都说了一嘴,听着听着不由莞尔。杨过意犹未尽,停了片刻便问:“你这段时间一直跟着师父他们,都碰上什么事啦?我走了,你还吃得香睡得足么?”话说到一半就又不正经起来。
黄珊嫣然道:“吃得很香,睡得很足。”顿了顿,“我直接同郭伯伯他们来了陆家庄,这些日子断续见了些武林豪侠,涨了点见识罢了。芙妹他们总爱出去逛,我懒得动,多半在房里呆着看书弹琴,偶尔阿儒也来看看我。”
杨过登时道:“武敦儒这小子,早在嘉兴我就看出他不是个好鸟,珊珊你少理他。”
黄珊心中感受着他与日渐增的爱意,心中不知是何滋味……男女之情同兄妹之情相比,善变太多,天长日久几如戏言。她不想变,曾经他们多好啊,那才是她一直渴求的快乐日子啊。
可除此之外,她又总日日夜夜的想,想起杨过对她的爱是不同的,因为他爱的是黄珊自己,不是她假扮的任何人。
黄珊怔怔出神,又听他道:“珊珊,在想什么?”
黄珊沉默片刻,道:“其实,阿儒对我……很好。”
杨过面不改色道:“那也没用,因为就算他对你再好,你也不喜欢他,是不是?”
黄珊不由娓娓反问:“怎么,你倒清楚了。”
杨过闻言便将两人交握在石桌上的手按向自己的胸膛,笑吟吟道:“那是当然,因为珊妹妹喜欢的人是我。”
黄珊莞尔嗔道:“又胡说八道了。”她要将手抽回来,但杨过手上用劲,毫不动摇。
“我没胡说八道。”杨过一眨不眨的凝视着她,“珊珊,就算他对你再好,你也不喜欢他,是不是?”
黄珊又是一阵不知所措,她不敢看他,可却又忍不住与他相视,而这一眼看过去,恍然之间仿佛树也不见,碧天也不见,漫漫然全是他漆黑深亮的眼睛,而他的心隔着胸膛在她手下砰砰的跳,似乎烫得她手心瑟缩,一阵晕眩,不由低声道:“你先放开我。”
杨过只是追问:“你先告诉我,是不是?”
黄珊无奈以极,却又莫名心软,终是道:“……唉,是。”
杨过沉默半晌,深深望着她道:“……珊珊,你……”他紧握着她的手,“这段日子,我一个人在外面,总也见不着你。我想你想的很苦,白天也想,夜里也想,想得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怕,……我想万一有一日我再见不着你了,我是不是就要发狂疯了?”
黄珊心渐渐的往下沉,一阵阵的惶恐渐渐渗入四肢百骸,她随着他的话一阵高兴一阵难过,忽冷忽热不知所以,此时勉力微微一笑要打断他:“怎会,你什麽时候想见我,都见得着。”
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