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目光仿佛带着震慑人心的火光:“朱八太爷开口,他们就能活。”他站在高阶之下,却丝毫不为弱势而被撼动,“我这里有一样东西,要跟你换他们的命。”
黄珊早知他要说什么,便“嗯”了一声,然后听他道:“小马的拳头,换人命,过狼山。”
厅中一片死寂。
半晌,黄珊才开口道:“我不要你的拳头。”她微微一笑,声音却古井无波的苍老,“你的朋友,老皮,蓝寄云,蓝兰,曾珍曾珠,瞎子,扒皮……都在我这里,也都可以走。”
小马沉默一刻,道:“还差一个。”
珠帘冷光森森,朱八太爷的身影在阴影中透出股令人窒息的压迫力般,小马听他缓缓开口道:“还差谁?”
小马的心越来越沉,他张开嘴巴说了两个字:“……小文。”
朱八太爷却似乎不为所动,声音忽而冷漠彻骨:“她死,你们都活。她活,你们都死。”
小马一语不发,也不知沉默了多久,他道:“去你妈的。”
话音一落,他整个人像一抹褐影般冲上台阶,青筋暴起的拳头蓄势待发的握紧在身侧,似乎要一拳将风割裂。然而黄珊只隔着珠帘向他屈指一弹,两道无形无声的剑气便微风般滑过珠帘缝隙,在小马的双膝附近透骨而过。
两团血雾蓬的腾起,又在白玉般的台阶上细密溅落,小马立时无可自控的跪在了台阶前。
黄珊的声音似乎又温和了一些:“我不杀你,但要让你知道,你在我面前犹如蝼蚁。”
小马牙关紧咬,一阵细汗渗出额头后,他再次开口道:“既然你不要我的拳头,怎么用它当然是我说了算。”
黄珊用朱八太爷的声音洪声大笑,片刻后又道:“你难道不知道,你的朋友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间了吗?”声音冷冷淡淡,却又好似在替他释怀,“她死了,对你有什么坏处。”
小马也冷冷淡淡道:“我带她上了狼山,就要带她下去。”他双腿有些抽搐,似乎正不切实际的试图站起来,然而他的声音却又臭又硬好像粪坑里的冰冷石头,“你如果不杀我,我今天一定会给你一拳。”
黄珊不为所动,忽而道:“你口中的小文去了迷狼山谷,遇到了太阳神使。太阳神使告诉了她一件事,她便自愿留在狼山去死了。”
小马瞪着珠帘后不说话。
黄珊苍老的声音,像是一股腐臭的恶意般低沉的响在厅上:“因为他告诉她,有个女人即将成为太阳神教本月十五的祭礼。”
小马面无表情的脸在下一刻忽然苍白的仿佛一个死人。
黄珊道:“这个女人,就是你一直在找的女人。”她微笑着欣赏了下小马十余丈外仍痛苦的有些恐怖的脸色,“我早已说过,小文死,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既然如此,你也不必辜负她一番心意,这在她看来,也许是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小马沉默的像座石像般跪在半阶上,腿下是一片血泊。
黄珊最终道:“她和小琳,一个必须死。”
小马忽而开口:“为什么是她们两个必须有一个要死?”他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死死盯住珠帘,“我的拳头难道不及一个女人的命来的有用?”
黄珊道:“到了我这一步,已没什么想要的。唯独喜欢的,也就是看别人会如何为自己的抉择而痛苦。拳头没什么用,因为是小马的才有用。”她苍老的声音较之前温和,却格外令人齿寒,“所以,我想看看你会怎样痛苦。”
小马眼中忽而有些泛红,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头要发狂的野兽。
他听到朱八太爷的声音说:“一个时辰,想好再来。不必妄想其他方法。在狼山,我出口的话就是天理。”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四壁如雪般的大厅恢复了空寂。
黄珊等了片刻,重新转回密道中的那间石室;将昏迷中的小琳提回了厅中又扬手将她抛出珠帘;她手上用的那股奇特巧劲。使小琳平稳轻柔的落倒在地面上。
这之后,她才再次自言自语似的的开口道:“让郝老板,将他领来的那群人带到峰坡下去。”然而她话音一落,自平滑无隙的白色墙壁上忽而滑开一道暗门;两个耳带铜环犹如铁塔般的秃头壮汉双双走出,一语不发的愣愣打开大厅铜门;去做朱八太爷吩咐下来的事。
黄珊彻底安静下来;只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帘外的小琳,静等那一个时辰过去。她似乎想到些什么;便忽而很有些开心的弯了弯嘴角。
小马会怎么选择呢?
一个时辰很快,小马再次出现在了铜门外。他的腿被粗粗包扎住,拄着一副拐杖,低着头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但是他想什么重要吗?黄珊眼看他在望见小琳后整个人如遭雷击的模样,笑着道:“小马,你说得对;我不该让你在选择中那么痛苦。”
小马愣愣的望着厅中柔软蜷缩着的小琳;似乎已在原地生根;一动也没有动。他听着朱八太爷舒心非常的笑意,他干瘪的老人声音似乎也因此变得雄姿勃发。
“所以,我替你做了选择。”他似乎宽宏大量,温和而威严的道,“带着你的情人,去山下与朋友汇合,你们可以走了。”
小琳仍然天真甜蜜的沉睡着,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她的胸口柔软起伏着,一切都散发出那样鲜活的生命力。
小马原本僵硬而失神的表情似乎空白了一瞬,又也许是很久,……然后他那双黑亮而倔强的眼睛里似乎染进了一抹难以言喻的奇怪神色,一瞬又或者很久后,那抹奇怪的神色仿佛在眼睛的深处将他淹没了。
他选择什么根本不重要,朱八太爷在最开始就没有打算给他选择的机会。
……他的选择又究竟是什么呢?
黄珊不知道,她也不觉得那很重要。
因为小马已经可以杀了。
小琳在傍晚时分醒了过来,与小马彼此相视许久后,她眼中涌出一大颗泪。
但他们没有说一句话。她没同小马说一句话,便在体力恢复后孤身纵马而去,而小马也未同她讲任何一句话,他只是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晚照秋木之中。
也许他本没有喜欢小琳那般刻骨的喜欢小文,但是世上还有一样东西能弥补这不足,那就是死亡。
蓝兰和蓝寄云似乎也同小琳一样中了麻草药性,一直昏睡不醒——又是谁给他们吃的麻草呢?
小马不知道,也不愿意再问,不愿意再等。
他将蓝家兄妹的轿子护送过狼山,也未同常无意说任何一句话,便拄着一双粗糙的木拐,沉默的走上了西城城北的荒草野道。他跟着沉沦的红日一步一步,沉重而缓慢的走,好像每一步都要千钧之力来完成。
常无意跟在他身后,阴冷枯瘦的脸庞面无表情,似乎只是跟他同路却不相识。他们脚踩着干黄的秋草,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天边云镶淡光,一片凄迷。
常无意望着小马,见他突然停下脚步,站在了原地。
半晌他又转过身,朝东方而去。
常无意终于冷淡开口:“你去哪里。”
小马答:“狼山。”
常无意问:“你活够了?”
小马双手紧握拐杖,道:“还没有。我至少得活到见到小文为止。”
常无意又冷冷道:“她已经死透了。”
小马在前一步不停的缓缓走着,他的声音倔强又粗暴:“我要见到她的尸首。我说过,既然带她上了狼山,就会把她带下来。”他这话一落,又冷冷对常无意道,“你趁早滚蛋,我喜欢一个人走。”
常无意轻盈如猫的脚步声应言而停,然而小马还未来得及欣慰,就听扑通一声,似乎有人倒在了地上。
这里除了他和常无意连个鸟蛋都没有,他没倒下,那自然是常无意了。
小马猛的回过身,却见常无意双膝跪地,头重重歪在前方一侧,暗黑的鲜血渐渐渗了一地,染得周遭杂草驳红。
他死了。
常无意这种剑客,竟然毫无声息的被人一击而毙。
小马浑身冰冷的站在原地,在他视线的尽端,一个模糊的白衣人仿佛御风而来。他本应感到兴奋的,与人打架打到死也没什么遗憾,但此刻他暂时还不想死,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做。
白衣人渐渐近了,他步伐缓慢,却迅如鬼神,等小马终于看清他是她时,那抹白影仿佛在他眼前闪了两闪,刹那间已与他呼吸可闻。
小马瞪大眼睛,死死的望着对方的面孔。
隔着一层白纱斗笠,他看得出她脸庞细腻的轮廓,风倏尔吹拂而过,纱影翻飞间,一双清澈含笑的美丽眼眸正一眨不眨的望着他。
她的手早已覆在了他的心口上。
黄珊轻轻扶住小马的尸身,专注的凝视了他一眼,微微笑着低声问:“看到我活着,你开不开心?”
这一句后,小马与常无意便忽然消失在了原地,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晚风渐凉,人迹寥落。
黄珊深吸了一口气,控制着体内涌入的力量,信步走在了荒原上,夜色又渐渐染深,在月上银河的倒影中,黄珊在漆黑的原野上一走就是一夜,第二日清晨,袞城绵延的灰色高墙已遥遥可见。
她仍是一副白纱斗笠,一身雪白衣裙,背着手在城中闲逛,从城东到城西后,她便由步行变成了骑行——枣红色的小母马驮着她嘚嘚儿的踏在青石板路上,城中冬气弥漫,树影亦只余几桠窈窕细枝,风吹愈静的杂错于红瓦青砖之间,天高而日肃,清光夺目中,两三雀鸟盘旋又走。
仰头望天的黄珊心不在焉的驾着小红马直从西门出了城,走了不知几许时候,小红马忽而出其不意的停在原地悠搭踏蹄,打出几个平静的响鼻,这才教她回过了神。她瞅瞅马,又顺着马的视线望过去,之见不远处一户孤落人家的篱墙之内,一棵柿子树结了满树的金黄柿子,颤巍巍的垂着枝桠馋人。
黄珊微微笑了,她摸了摸马鬃毛,掌心因为刮骨割肉之痛重回而微微有些瑟缩:“你还吃柿子?”她心情还不错的将注意力从天色重新集中到周遭风物上,目光在不期然之下,一眼竟瞥到黄土官道的弯角尽处。
那里走来一个身穿薄布白衫的年青人。
……
黄珊呆坐在马背上一瞬。但也只有一瞬,她便夹着马腹继续悠搭悠撘的沿着官道而行,数十息功夫的脚程中,那年青男人渐渐清晰了。
他腰间悬一把旧剑,脚上穿一双旧鞋,一身旧到寻常的白衫,但任何看到他的人都会立时将这一切抛却脑后。
初冬郊野,荒败不堪,然而他出现之时,黄珊却忽觉天湛如碧,黄叶如花。他生着一双漆黑沉静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总平淡之极却又笑意深藏的望着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也包括带着白纱斗笠骑马而过的黄珊。
他那样平淡又微笑着看了黄珊一眼。
一眼过后,他便与她擦肩而过。
黄珊握着缰绳,也没有回头去看。
然而半个时辰之后,信马由缰的黄珊竟又在前方一棵榕树下见到一个人影。
走近了一看,……赫然就是半个时辰前与她擦肩而过的那个人。
黄珊这回打量了他好久,忽而拉了下缰绳,停马于树旁大路上。
在斗笠白纱后歪过头,她很好奇似的开口道:“你是在等我吗?”
那人容色依旧平静,嘴角弯着一丝浅到有些像苦笑的弧度,却又因云淡风轻而令人揣摩不透,但无论如何,黄珊清软又带些快活的天真气的话令他神色很微妙的微微一动。
沉默一刻,他望着黄珊,用极为动人的声音问:“你好像不认识我?”
黄珊更好奇了似的,她似乎仔细打量了他:“我应该认识你吗?”话音未落又急忙改口,学一副不伦不类的口吻道,“……嗯,在下初临江湖,早年长于深宅之中,对许多事不甚了了。兄台见谅,见谅!”
那人清亮的眼眸里,因这话渐渐染上了一丝莫名的色彩,他静静等她说话,不言不语,直到黄珊问“请教兄台名讳”时,才不露声色的回过神。
在黄珊期待的目光中,他最后仔细凝视过她一眼,忽而便仿佛将所疑之事遗忘殆尽般微笑了,仿佛一瞬间有莫名的温存气息隐晦浮落在他的神色中,又仿佛那只是错觉。
“我姓白,白玉京。”他的语声如弦在琴,如水在涧,“传闻中劫持了你的恶匪,似乎正是区区在下。”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黄珊双手拂着斗笠白纱,瞪圆眼睛看了他一会儿。
然后她双腿把马肚子一夹;头也不回一溜烟就跑。
这一跑足有一个时辰;可等她再次在马上回头张望时,一身旧白衫的白玉京仍然悠然缀在她身后百米之外的地方,游刃有余,面带微笑的信步而行。
于是一追一跑;直从冬草哀黄跑到了春柳新绿,从淮北平原跑到了江南水乡。
白玉京似乎跟她卯上了。
黄珊坐在街西的新开酒楼里;确信自己天然去雕饰的演绎了失忆的九公主应当怀有的心路历程。
打一开始;她一路快马加鞭夹着尾巴逃跑,直把自己跑的神思憔悴;劳累不堪,白玉京却只一直跟着她,不与她说话,也不与她为难。因此等过了长江,她气急了,却也多少知道对方对她并非纯粹的恶意;因此反而破罐子破摔;斗笠也不带了;一路素面朝天招蜂引蝶,也不知遇到了多少劫财劫色的,竟通通被白玉京一语不发的打发了个干净。
事已至此,她便也不急了,打杭州往南,便一路赏花玩柳,戏鱼追燕,遇到好玩的就买,遇到好吃的就吃,反正跟踪狂白玉京也多少充当了保护神的角色。
黄珊施施然在窗边坐着,一手撑着腮,一手拈着一块梅花糕小口小口的吃着玩,眼波觑着她斜对面二桌正喝茶的白玉京。正当时,店小二又麻利的跑到她跟前儿,道:“姑娘,拢共是……”
黄珊挥挥细白的手指,冲白玉京一点:“帐他结。”
店小二有些为难,他迟疑的向白玉京那桌望了一眼,只见后者自顾自喝茶,似乎与这边并不相识:“这……”
他话音没落,白玉京从衣袋里轻巧的摸出些许碎银子,放在了桌上。
黄珊忍不住便嫣然一笑。
几百里的古怪同行后,她终于决定跟这位白老兄谈一谈。
于是白玉京喝完一口茶,抬头便见黄珊双手捧腮,一语不发的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
白玉京也不说话,他惯常很沉得住气。
因此江湖小白的九公主黄珊自然忍不住先开口了:“你干什么总跟着我?还又是帮忙又是付账的。”
白玉京问:“有人帮你付账还不好?”
黄珊玉容不展,两颗眼瞳像是春水浸着的黑珍珠,她严肃的凝睇着他:“你是不是要把我捉回去,好洗清你身上的罪名?”
白玉京垂目望着瓷杯里绿毫浮沉的茶汁,沉默了半晌才道:“回去难道不好?”
黄珊似乎虽仍对他怀揣戒意,但相伴数月却又仿佛结成了某种古怪的默契,令她张张口道:“你不懂。回去不好。”
白玉京没有接她这句话,而是停顿一下,转而淡淡陈述道:“我听过几许传言,说九公主大病失忆了,看来似乎是真的。”
黄珊用见了鬼的神情看着他,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白玉京丝毫不提曾与她相识的旧事,只是道:“你一路表现出的习性与宫廷贵女疏有不同。”
黄珊不着痕迹的审视他片刻,也不接他的话,只是又莞尔道:“你不捉我回去,我们相安无事好不好?”
她这一笑,恍若月影重花,雪落秀壑,令人不知今夕何夕。白玉京坐在她对面,待这一笑霎现,竟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