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纵深三百余尺,中路自殿口至彼端烧起熊熊大火,明教众人依职司分站两旁。无忌神色不变,踏足于火堆之上,昂然前行,黑衣随火焰炙烫,渐成朱红之色。众人见无忌于火中行走丝毫无损,莫不心情激动,纷纷下跪,双手十指张开,举在胸前,作火焰飞腾之状,齐声念诵明教经文:“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念诵声中,无忌已驻步于宝座台阶之前。宝座色作纯白,以白檀白华为饰,宝座上铺着的大红锦缎上金线绣有火焰宝珠。此际,余人皆处于身后,唯杨逍于座旁肃然等候。无忌侧目斜睨杨逍,神色凄然,数滴珠泪,落于地上,随即被烈火蒸腾,消没无踪。
无忌拾级而上,立于高处,却不就座,转身面向众人,拱手朗声道:“诸位请起。蒙各位垂爱,小子暂摄教主重任,目下有三件事要请各位允可,否则小子宁死不肯担当。”众人均是一怔,随即纷纷说道:“教主有令,莫说三件,便是三十件也当遵奉,不敢有违。不知是哪三件,请教主示下。”
无忌垂目环视众人,道:“第一,自今而后,从本人以下,人人须得严守教规,为善去恶、行侠仗义。第二,本教和中原各派结怨己深,此后咱们既往不咎,前衍尽释,不再去和各门派寻仇。第三,阳前教主遗命须得遵循,不论何人重获圣火令者,为本教新教主,不服者杀无赦。”
这三件事一件比一件让人为难,严守教规,自是应当,但要与中原正道释愆修好,如何能平心头气忿?至于阳顶天遗书立于数十年前,世局与今大不相同,倘是本教一个碌碌无能之徒无意中拾得圣火令,难道竟由他来当教主?
众人面面相觑,良久无人答话,抬头见无忌红衣如火,卓然立于座前,只是相隔既远,烟雾又盛,瞧上去面目朦胧。众人随即想到,本教教主仁义豪侠、智勇双全,举世难寻,断不能于此时拂逆他意,致他一怒而去,眼下之事且听他的,将来有变时,再作道理,于是齐声道:“教主令旨,绝不敢违。”
无忌目光锐利,居高临下,早将各人神色收于眼底,却不挑破众人心中所想,一振衣袍,火红外衣立时皓然如雪。无忌敛袖坐于教主座上,座下众人一起拜伏在地,齐声祝道:“明子下生,佑我圣教。”无忌低眉垂首,端坐椅中,各旗各坛、香主长老,逐一率部众上前向新教主见礼,无忌各各慰勉了几句。殿中人数虽众,但统驭有方,秩序井然,进退间全无半点声响,自有一番森严气象。年老的教众眼见教中如此盛景,想起明教数十年来四分五裂、几致覆灭的情景,忍不住喜极而泣。
无忌道:“本教眼前第一大事,是去海外迎归金毛狮王谢法王。此行非本人亲去不可,有哪一位愿与本人同去?”众人一齐道:“愿追随教主,同赴海外。”
无忌道:“前往海外的人手也不必太多,何况此外尚有许多大事需人料理。这样吧,杨左使率领天地风雷四门,留镇光明顶。金木水火土五旗分赴各地,招集明教分散了人众,传谕本人所约三事。彭莹玉大师和说不得大师两位前往六大派掌门人居处,说明本教止战修好之意,就算不能化敌为友,也当止息干戈。这件事甚不易办,但两位口才极佳,定能克建殊功。至于赴海外迎接谢法王之事,则由本人和韦蝠王、余下三散人同去。”
此时他是教主之尊,虽然言语谦逊有礼,但每一句话即是不可违抗的严令,众人一一接令,无不凛遵。
无忌道:“既是如此,今日各自休息,明日再行出发。”说罢离座而去,众人一齐躬身相送。
☆、第八章
杨不悔和小昭一早就在无忌房中等候,见无忌回来,迎出门笑嘻嘻的道:“恭迎教主。”无忌叹道:“你们就气我吧。”杨不悔笑道:“无忌哥哥今天真是威风凛凛,可惜爹说我不是明教弟子,不许我去殿前。”无忌道:“他是不敢让你去呢。”杨不悔奇道:“为什么?”无忌眼中露出狡狯顽皮之意,道:“我要回中原去了,让他独个儿在光明顶守着,从此以后,他再也管不着我的事儿。”杨不悔拍手道:“那爹爹不得吹胡子瞪眼睛?”无忌笑道:“可惜看不到他的神情,必然是十分有趣的。”杨不悔极感兴趣,缠着无忌要说今天的事,无忌正欲回答,却见殷天正、殷野王向这里走来,改口道:“你自去问他。”
殷天正走到近前,笑道:“杨姑娘也在这里?杨左使正在找你呢。”杨不悔道:“啊,谢谢殷老爷子。无忌哥哥,我先走了。”殷天正道:“这也不急,他自会寻来这里。杨姑娘,你看我无忌孩儿为人如何?”杨不悔道:“无忌哥哥自是极好的。”殷天正道:“我这外孙虽然长得好看了一点,但心思纯净,绝不贪花恋色。我去向杨左使求个媒,趁这良辰吉日,咱们好事成双。”无忌、不悔大吃一惊,齐声道:“外公不要!”“殷老爷子不要!”殷天正笑道:“男婚女嫁,人之常情,有甚害羞的。”杨不悔道:“无忌哥哥是我亲哥哥一样,老爷子你不要乱说话。”殷天正道:“嗯,亲亲好哥哥。”杨不悔羞得满脸通红,啐道:“为老不尊。”一跺脚,转身走了。
无忌道:“外公,我与不悔妹妹确实只有兄妹之情,你不要胡乱牵线了。”殷天正道:“当真如是?”无忌知他不信,岔开话道:“外公来找我什么事?”殷天正道:“差点儿把正事忘了。无忌孩儿,我与教中众兄弟商议决定,天鹰教重归明教,以后咱们都听你的分派号令。”无忌大为感动,道:“外公,你不必为我如此。”殷天正慨叹道:“我知道要你做这个教主是为难你了,我们这几副老骨头对你都是十分信服的,就算底下有人乱嚼舌头,你也不用理会,只管安心坐在这个位置上,万大事有外公。”无忌眼圈微湿,扑入殷天正怀中,道:“外公,谢谢你。”殷天正轻拍无忌背脊,笑道:“未来岳丈大人为小姑娘讨公道来了。”
无忌抬头一望,果然杨不悔拖着杨逍复往前来。杨逍道:“鹰王莫要说笑了,不悔顽劣,如何侍奉君子?”殷天正心下大奇,无忌不悔自小相识,感情笃厚,光明顶上人所共见,杨逍待这双小儿女亦甚是娇纵,非仅以下崇上之意。殷天正原以为是年轻人脸皮薄,是以也没放心上,杨逍再三否认,仍是将信将疑。
杨逍躬身向无忌行礼,道:“属下禀承教主意旨,已将来犯俘虏释放,并申述本教与中原各派释愆修好之意,任由他们下光明顶了。”无忌道:“杨左使宽宏大量,实是武林之福。”杨逍道:“教主令旨,绝不敢违。”无忌道:“小子年轻识浅,还需杨左使多加提点。”
杨不悔道:“你们这还客套个没完。无忌哥哥,我想和你到海外去,瞧瞧满海冰山的风光。”无忌微微一笑,知道定是杨逍已将殿上的各项分派告之杨不悔了。数年前,无忌与杨不悔两小携手西行,一路上杨不悔缠着要说故事,无忌曾将冰火岛上诸般奇景说给她听,这当儿她便想亲自去看看了,当下说道:“不悔妹妹,海行甚多凶险,你若不怕,杨左使又放心你去,那么杨左使和你一起都随我到海外去罢。”
杨不悔拍手道:“爹,无忌哥哥答应了,你可不能反悔!”无忌道:“既然如此,坐镇光明顶之人得要换一换,杨左使认为冷谦冷先生可否?”杨逍道:“一切听从教主吩咐。”无忌向殷天正、殷野王道:“外公、舅舅和我们一起回中原么?孩儿敢请二位率原下属,探听是否尚有敌人意欲跟本教为难,再寻访光明右使和紫衫龙王两位的下落。”殷天正、殷野王一起道:“属下自当竭尽所能,奉行教主命令!”
杨不悔心满意足地道:“无忌哥哥,我先回房收拾行李了,咱们明天见。”殷天正道:“我亦去稍作整顿,明日陪同教主一齐下山。”殷野王迟疑了一下,并不随殷天正而去。无忌道:“舅舅有事么?”殷野王看了眼仍站在一旁的杨逍,道:“无忌,舅舅来求你个事儿。”无忌道:“舅舅你讲。”殷野王道:“寻儿之前口不择言,被爹爹关了禁闭,至今未解,明日我们便下山了,总不能让他独个儿留在光明顶上。”无忌道:“舅舅放心,我晚点就去请外公放人。”殷野王道:“谢谢你,无忌。假若不是武当那帮迂腐之徒害死素素,她看到你这样,该不知如何喜欢。”
杨逍看着殷野王离去的背影,道:“殷寻气量狭小,放出来也是个坏事的主儿。”无忌不理杨逍,转身回房。杨逍对小昭道:“你去取教主饭菜来。”小昭应声而去。
杨逍进房服侍无忌解下法冠法服,道:“早上可有感觉不适?”无忌仍是不理,自顾的散了发髻,撕下粘着的胡子。杨逍见无忌下巴一片通红,皱眉道:“你这胡子粘着时间太长,皮肤会受损溃烂的。”无忌摸出一盒药膏涂在下巴上,怒道:“不然怎样?我要长出胡子,那成什么样子?”杨逍道:“江湖儿女,相貌之事何必在意?”无忌“啪”地将手上药盒按在桌上,大声道:“我可不想顶着这样子在外,被人指着说那奸诈恶毒的魔教,养了个娈童教主!”杨逍道:“教外之人心地偏狭,不明真相。日后我们奉行教主令旨,与各派仇怨渐解,自会扫清此等污言。”无忌凝视杨逍,问道:“这当真是你们的心愿?”杨逍道:“那是自然。明教无端承受了这许久的恶名,江湖中无论黑白两道皆视我们如妖魔鬼怪,大家都是憋了一肚子气,想着洗脱冤屈。”无忌道:“我自当竭尽所能,调解这积年仇怨。”杨逍道:“谢谢您。”
杨逍取过床边叠放着的常服为无忌穿上,那外袍仍作白色,但与教众袍角上绣以火焰图样不同,教主外袍是整件镶以华丽金边。无忌换了这么一身打扮,完全不复人前的雍容威仪,倒显出十分的修晳清隽,更兼他内功深厚,自小灌了不少珍稀药材,及长又不经风霜,瞧着比实际年龄要小上几岁,俨然一位弱不禁风的裙屐少年。杨逍本身亦是位英俊潇洒的美男子,此际也只能叹一口气,心道:“虽说是英雄出少年,但长得这么好看,如何能服众?”
无忌却不管杨逍的心思,自顾捧卷而读。杨逍只一眼,便知是明教的经卷《光明经》,极为欣慰,到门口接过小昭送来的餐盒,道:“这里不需要你侍候,晚上再过来。”小昭“是”的应了一声,自行离去。
杨逍摆开饭菜,均是素斋。原来无忌曾言教中规矩,其他人可以因时因地制宜,为首者却不能忘却根本,是以仍依循教规戒食荤腥。杨逍待无忌用过饭,收拾好放置门边,道:“鹰王和冷谦那里,我走一趟就行了,你好好休息。”无忌向杨逍斜睨了一眼,道:“你也觉得我这样子见不得人?”杨逍道:“这副相貌,多少人都盼不到,你又何必自轻。”无忌道:“口不对心。”望了一眼书卷,笑道:“杨伯伯,你本领难不成学自明三使?对付女子的手段都是一样的高明!”杨逍沉脸道:“不要胡说。”坐在无忌身边,一一为他解说明教经文典故。
无忌闭着眼睛倚在杨逍身旁,听他说到日月之舟将人渡往光明彼岸的时候,徐徐的道:“阳前教主的遗书和‘乾坤大挪移’心法我封入秘道了。”杨逍道:“我知道。”明教自奉无忌为主之后,教中众首领隔阂尽去,各人平素互通消息,绝无隐秘,秘道中的事情,颜垣已告知杨逍。无忌道:“秘道全图和心法我已另抄副本,放在书柜暗格之内。”杨逍静静地听无忌继续说道:“心法的疑难之处我已一一注明解释,你若留在光明顶,我另写一份武功心法,补全你原本的不足,以后傲视同侪,再无人敢撄你锋镝。”
杨逍道:“我去释放俘虏之时,他们大都十分感激。有人向我说道,大家都是受丐帮八袋长老陈友谅煽动而来,那陈友谅师出少林,我私下猜测他是圆真之徒。我问了丐帮弟子,他们都说没看到陈友谅被擒,想来他见势头不对,早早趁乱下山了。你们东行一路只怕会有阻滞,彭莹玉虽然智计出众,但为世俗礼法所拘,关键时难当大用。”无忌道:“你总当我少不更事,一步也离不了你。哼哼,谁要敢挡我去路,我就让他无路可走!”杨逍笑了起来,道:“我们张大教主武功天下第一,当者披靡。只是明枪易躲,那些卑污手段,莫要脏了你的眼。”无忌道:“可不悔妹妹与我同行,外公他们又得取笑我。”杨逍道:“到了中原,我自当为不悔择一良婿,令她终身有托。”
无忌坐直身子,郑重地道:“你不能逼不悔妹妹,要让她自己挑选。”杨逍道:“好。”无忌道:“要武功高,人品好,声望也出众的。”杨逍又道:“好。”无忌瞪了杨逍一眼,道:“不能是魔教里的大魔头,小魔头也不行。”杨逍哭笑不得,仍是应承了下来。无忌又道:“便是年纪稍大一点,和你是大对头,你也不能反对。”杨逍皱眉道:“是不悔和你说什么了?”无忌道:“你不要管,你答应下来就是了。”杨逍站起来道:“此事以后再说,小姑娘一时痴迷,作不得准。”无忌跳起来,大声道:“你自己不也是到处勾引小姑娘!只许州官放火!”杨逍道:“我放的火我自会处理,与他人无干。”无忌怒道:“杨逍你个混账乌龟王八蛋!”杨逍道:“倘若不悔好事得偕,那你呢?”无忌道:“我才不要你管!”杨逍叹道:“我不管你,难道留着给宋青书、殷寻这些毛头小子把你骗走?”无忌脸霎的红了,忸怩道:“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被他们骗走?”杨逍抬手将无忌散着的头发梳在两侧束好,道:“这些事都交给我,好不?我一定不会让你为难的。”无忌听他说得恳挚,红着脸点头答应。
小昭过来之时,暮色四合,远处的雪山,近处的房舍,都化成了朦朦胧胧一片。房中灯火未明,无忌直直躺在床上,双眼睁得大大的。小昭奇道:“公子,你在练什么绝世神功?”无忌道:“有个大坏蛋点了我穴道,我动不了。”小昭吓了一跳,道:“是圆真那个恶和尚么?我去告诉老爷!”无忌坐起身来,道:“这世上坏人恶人多的是,你家老爷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小昭抿嘴一笑,道:“老爷听了指不定多伤心。”无忌道:“气死他活该。”
小昭道:“公子,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无忌道:“什么事呢?”小昭道:“公子,你让我陪你下山去,好不好?”无忌叹道:“中原有什么好的,遍地豺狼虎豹,吃人不吐骨头,怎的你们全都往上赶?小昭,你铁链已经解开,不会再有人欺负你,留在光明顶不好么?”小昭道:“你待我很好,我要一辈子服侍你。不论你到那里,我都跟你到那里。”无忌见小昭神色坚毅,言语忱挚,心下不禁感激,道:“好,我带你一起走。”小昭大喜,连声道:“谢谢公子!”无忌道:“你自去收拾吧,我这里不需要你服侍。”小昭道:“公子,你呢?”无忌点亮蜡烛,道:“你家老爷说在外一切从简,已经收拾好了。”小昭见桌上果然放着一个包袱,连同明日要穿的衣物摆在一起,忍不住道:“老爷待你真好,他对小姐也没这么细心呢。”无忌道:“你自回去吧,明日早点过来。”
无忌听小昭脚步细碎,越走越远,坐在桌旁,望着包袱怔怔出神,良久良久,长长叹了口气,心中伤感难以自抑,手一拂,扑灭烛火,自言自语的道:“那是对我好么?只是他要掌握一切罢了。若是真对我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