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今日王家小娘子也要来呢?”
“人家明明出嫁了,该称马夫人才是。”
“哪有出嫁了,还跟着娘家住的?别是靠娘家撑腰吧?”
这边刚有人想接话,就见殷夫人携谢道韫过来了,身后跟着面若银盘、眼似水杏的女子,一身颜色素淡却做工繁复的衣裳,真是有够下功夫的,秋香色的宽边上满满地绣着粉色的菊花,偏又不叫人看着眼乱,两边的垂髻上饰上一对儿芙蓉玉的步摇,待走得近了才发现她宽大的衣襟下微微隆起的小腹。
“你们不是早想见见王家姑娘吗?人家今儿来了,还不仔细瞧瞧?”
谢道韫知道她们一早就盯着一一瞧了,该看的都看完了,顺着殷夫人的话笑道:“我儿之前胎息不稳,谨遵医嘱,没怎么出来走动,听说你这里不只菊花开得好,美人儿也多,硬是跟着来呢?”
伊儿听母亲胡诌,面上一派大气沉稳,微笑着与在座的女眷们认识一番,这些年到底学了谢道韫几分气度,装也能装得出场面,最近脾气反复无常,许是闷在家里的缘故,出来一走仿佛又觉得好多了。
“王家小娘子生得真美,不愧是吴越之地的女子。”
“多谢夸奖,‘屈子衣冠犹有冢,明妃脂粉尚流香’,荆襄一带也是好地方。”
伊儿并不认识这位姑娘,生得明眸善睐,虽明知是虚的,却还是对她的恭维尽皆受了,日后要面对的还多着呢?
“伊儿恐不认识,这位是你姐夫帐下吴参军的闺女,你们既然聊得来,便一起坐坐。”
见母亲抛下她不管,伊儿也便一个坐了,她不愁没有和她说话,因为出身的关系,她根本无需讨好别人。
“我闺名叫玉奴,还不知王家小娘子怎么称呼?”
“我闺名一个‘晖’字,不过你叫我一一吧?也不必姐姐妹妹的,更显亲近些。”
“好,一一看着年纪不大吧?”
“嗯,我年十四有余,只是出嫁早了些,玉奴也该及笄了吧?”
“我今年十六……”
玉奴刚想多说点什么就被打断了,刚才拘谨的闺女们都掺和进来,让伊儿说说吴越之地和荆襄比有什么不同,看着一群孩子,伊儿有点无奈,想是她们不曾远行过。
“至于有什么不同,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一一更喜欢吴越之地的春天,‘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荆襄的秋天则让人难忘。”
此时听另一位黄色衣裙的姑娘出声道:
“一一,你这么早就有了身孕,怕不怕?”
伊儿一愣,说好的以一敌众、捣毁流言的战斗呢?怎么氛围越来越和谐?
“若是提前告诉我,定是怕的,不过真怀上了,怕也没有用。”
“一一你才来不知,秋云姐姐就快出嫁了,心里害怕呢?”
“嫁人之前都会有些惊慌的,秋云未来夫家是?”
“是荀家二房的大公子。”
“可是颖川荀氏?”
“正是呢?听说荀夫人也姓王,只不知是不是和你同族?”
“这个我倒不知,这荀夫人的夫君也在荆州任职?”
许是这边气氛太好,把夫人们也引过来了,谢道韫正好听见这荀氏的话题,摸了摸她的头,开口解惑道:“这位荀巨伯当年都是阿母的学生,和文才还是同窗呢,他娶的是尼山书院山长的女儿王兰,性情温婉、医术高明,文才也认得的,等你生完了孩子,以后方便了,可以多走动走动。”
荀巨伯?书院的同窗,她记得的不多,就那么几个,其中就包括荀巨伯,腹黑一个,他儿子已经要娶妻啦?
第85章 有故人来
伊儿身份年纪特殊,虽然是已婚,可年纪小,于是妇人那堆混混、姑娘们这里玩玩,因为有马文才那样的夫婿,她不管在哪边都受到很多羡慕的注视。如今她对情敌的警惕性那是相当高的,抱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态度,使了大招,虽然心虚了些,但看到阿母满意的笑容时,那一点心虚就像青烟一般消散了。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女眷们震惊也还罢了,毕竟孤标傲世的女子是少数,当下的文人名士们才是主流,王英彦一直对这个族妹有所耳闻。今日一见她如此给力,只恨没能早些相识,怎会放过这个给家族长脸好机会,那殷仲堪虽是她夫婿,可是世家之间和文人相轻一个道理,谁家里没些糟心的事儿,动不动就挑理儿想压她一头,虽然没什么意思,可心里难免不痛快,派了贴心的侍婢‘闲谈’,故意把这诗传到了东边。
“伊儿这回可出了气?”
“谁说我生气了,我哪有……那么……小心眼儿?”
其实她还真是挺小心眼儿的,仗着穿越的优势欺负十多岁的小姑娘,所以争辩到后头,底气就开始不足了,惹得马文才浅浅一笑。经过这次赏菊宴,荆州哪还有人敢对她说三道四?论容貌,她虽不是倾国倾城,但比她强的也不好寻;论才学,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母亲素有咏絮之才,女儿也是满口锦绣。如今心里发酸怕是那些个出身好过他的男子们,不过他马文才要从来没有什么谦让的美德,谁要敢觊觎他的女人,定叫他生不如死。
扶着她在软榻上靠了,无比温柔仔细,伊儿突然抱住他的脖颈不放,一脸心虚道:“文才,我最近老是发脾气,你生不生我的气?”
对于这个问题,肯定不会答生气,可他答了不生气,伊儿会不会信?经过伊儿这些日子的揉搓,马文才也摸着门道了,不回答不说,吻得她晕头转向、满心甜蜜,再也想不起来这些刁钻的问题。
“我知道伊儿怀着孩子辛苦,自然要陪着你同甘共苦。”
“我就知道文才最好了。”
记得去年那句‘阿爹是第一好,你是第二好’,曾令他发愿婚后定要她知道谁才是第一好,不料今日就水到渠成了。
“伊儿且躺着歇会儿,为夫弹几首曲子给咱儿子听。”
接受了‘胎教’思想改造之后,马文才相当勤快,时常抽时间弹琴、读书给宝宝听,这边伊儿也眯着眼听得入迷。
怀胎十月,其中辛苦只有过来人才能明白,不过伊儿感动于马文才的同甘同苦,他没有因为她怀孕就睡书房,晚上甚至干些帮盖被子、揉腿等等琐事。她心里舒畅,自然也收敛了脾气,生怕委屈了他,马文才见她的孕期综合症好转,开始琢磨其他事情。
这一年冬日,伊儿正在廊前赏梅,一边揉着肚子计算着孩子出生的日子,突然听母亲使人来唤,原就披着斗篷,也不必再收拾,便去了头厅见客。
“一一,过来见见秋云未来的婆婆荀夫人。”
“谢先生,快别这样,小娘子这样重的身子呢?”
“和你开玩笑呢,兰儿的性情真是一点没变,文才和巨伯同窗,你呀,别那么客气,就叫她一一吧,当她妹妹一样就好。”
这是王兰?说实在的,除了面相成熟了,其余的还真没多大变化,说明她过得极好,这荀巨伯倒还是不错的,以前关于他针对马文才的那点不喜也消散了。
“谢先生,一一这胎看着有些大呢?”
“可不是,我这里正犯愁呢?之前大夫没诊出来,现在又说可能是双胎,一一年纪小,身子本就没完全长开。”
“谢先生勿忧,兰儿难得再见到先生,便在此多留些日子,也好替先生解忧。”
“真是再好不过了,兰儿是过来人,又懂医术。”
等马文才过来时,伊儿才算见到王兰的儿子,长得至少有五分像荀巨伯,看起来很腼腆的样子,但一看到他那个腹黑的爹,她就很难相信这真是个单纯无害的少年。不过荀巨伯是个脑子清楚的,想必儿子也是不错的,秋云那姑娘的性倒有几分像王兰年少的时候,应该是极相配的了。
“听说兰姐姐还有个妹妹,也像兰姐姐一样温柔可亲吧?”
“我那个妹妹呀,率真得很。”
王兰一边笑、一边叹气,伊儿有些糊涂,这是过得好呢?还是不好呢?
“率真?也就说是个直脾气?”
“可以这么说,蕙儿这些年过得倒不错,连那贪吃的性子都改了,直说自己瘦下来也一样好看呢。”
“蕙姐姐嫁到谁家了?”
“母亲将她许是表舅家的三哥哥了,说是她那脾气若到了别家,难免吃亏。”
表舅?可是陶渊明?
伊儿从前不太回忆书院的事情,可能对她来讲不算十分美好吧?不过现在想想还是颇有一些可爱的人、可乐的事情。
“以前在书院的时候呀……”
人有了年纪,哪怕还没老,便喜欢怀旧,即将做人婆婆的王兰时常说些书院的旧事给她听,有一些她甚至都不知道,因为好些人,她连名字都不记得,更别提相貌了。
“蓝田叔那个时候这么讨人厌吗?”
“可不是嘛,开学第一天就闹事,后来还欺压同窗学子……”
王兰一边说,一边释然地笑着,年纪长了、阅历深了,这心就越来越宽了,过去的事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孩子气。当年的马文才何等骄狂,若非亲眼看到他对一一这么好,根本都不敢相信,命运真是奇妙,当年的杜子乔爱得多辛苦,却香消玉殒一场空。
“那兰姐夫呢?兰姐夫当年是怎么追到兰姐姐的。”
“你还能取笑我不成?再怎么样也比不得马文才追求一一哄动,前有‘约法三章’,后是‘倾尽所有’,这天下间的女子莫不羡慕嫉妒。”
“被兰姐这么一说,一一也觉得自己幸福得过分了啊!”
许是老天真看不过她这么甜蜜,所以要让她经历一样痛苦才心里平衡,生孩子的日子就这么在平淡和美中促不及防地到来了。
从阵痛开始,她就觉得自己迎来了生命中最大的挑战,躺在准备好的产房里,满头满身的汗,却忍不出声,因为听说过要省着力气生孩子。
“伊儿,你怎么样伊儿?”
只不过有人不给力,被拦在产房外头,还不住地喊叫,伊儿嘴里咬着布卷,不能发声,眼泪却一个劲儿地流。在产婆的指导下用力,实际上她疼得都快麻木了,后来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滑了出来,一下就松了劲儿。
“一一,不能睡,再坚持一下,还有一个孩子没出来。”
恍惚间嘴里被塞了参片,又恢复了点精神,这次没有前面疼得久,知道生出来了,甚至等不及看孩子一眼,她就睡了过去。这一睡就是一天两夜,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挪了房间了,干干净净的,马文才就守在她身边,被她一动弹给闹醒了,本来没有眼泪的,可一看到了眼眶立刻就蓄满了。
“文才,唔……我再不要生了。”
“好好,以后再不生了,别哭别哭,听说这时候哭,会坏了眼睛。”
女人生孩子,马文才本就没见识过,在产房外头看那一盆盆血水,早就被吓到了,就算伊儿不说,他也怕了。
“我还没见过孩子呢?是不是龙凤胎?”
擦干眼泪,她终于想到自己挣命一样生下的两个小家伙,听说是怀了双胎时,她就臆测过会不会是龙凤胎,那样的话,人生就圆满了。
“是两个小子,长得一模一样,如今岳母照看着呢?说好等你醒了抱来给你看的。”
马文才心里很得意,一举得了两个男孩儿,就算以后再不生了,父亲也不会给压力,毕竟马家一脉单传惯了,到了他这里反而有了枝叶繁盛之势,父亲高兴都来不及。
第86章 朝局大变
初为人母的伊儿倒没有手足无措的慌乱,毕竟从小帮忙照顾弟弟早就习惯了,只是这一年不知怎么了,不好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过来。先是舅舅被逼回淮阴镇守,再就是三叔公谢世,然后朝中夺权之势甚烈,王珣虽然得了重用,可皇家势力显得有些急功近利,大的老牌世家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压。本来对皇家和朝廷来讲是好事,但母亲分析之后认为此为乱象之始,潜藏的意思就是这个皇朝快要完蛋了。
虽然如此,父亲母亲还是急匆匆收拾行李回健康奔丧了,马文才也请假随行,伊儿带着两个奶娃儿跟着母亲一道。
没了谢安,谢家的确弱势了很多,伊儿一家远来,自然没能赶上送行,只得在梅岭墓前上了香、磕了头。
“伊儿不用担心这些,有我在呢?”
马文才自然知道王谢等老牌世家遭受的压制,不过对他们这样向来依附门阀生存的士族来讲,不乱就没有机会,司马道子已经向他抛出橄榄枝了,不过他没有接。之前刺杀的事情,他一直记在心里没忘,而且当今圣上虽然有些耳根子软,目前看起来也没太过昏庸,暂时他还不需要另择明主。
“嗯,有你在,我不害怕。”
眼下叔公去世,不只谢家失了一位首脑人物,朝廷何尝不是如此?门阀世家衰落了,以后只怕就是军人的天下,如今再没有一个人能稳住局势不乱了。伊儿的心思很敏锐,她甚至能觉察到马文才内心隐约的激动,暗自好笑,他只怕早就盼着这样的局势了,在荆州时,虽然殷家姐夫对他多有照顾,可是却没有给他施展才华的空间,若非正好新婚且她又怀孕生子,让他心有所系,早就郁闷坏了。
虽然不熟这段历史,却知道从东晋下面是南北朝,同样不是什么和平时代,政权更迭很快,是响当当的乱世。她前面生活过的几十年勉强也算得上安稳富足了,后面的人生就算真的有什么意外,她也应该安之若素。
“文才,此次归来应该不会放你回荆州了。”
“那也无妨,只不知陛下有意放文才去哪里?”
马文才知道王珣是当今圣上的心腹之一,听了他的话知道这肯定是皇帝的意思,不回那也好,但他也有些小心思,打算去北府军中给谢玄帮帮忙,赚点名望顺便打探一下盛名在外的北府兵和荆州兵相比有哪些不同,然后回头再好好练练马家军,乱世好也不好,最重要的是有实力。
“你在杭州会稽一带素有名望,凝之族兄本该领左将军并会稽内史一职,今安石公仙去,看来要延后一段时间了,我已向陛下建议让你暂代一时。”
虽然只是暂代,但马文才仍旧很激动,这个职位和杭州太守还是有些差别的,因为会稽汇聚了诸多北来门阀,这个挑战就十分不一般,一时间把想去北府历练的念头也放下了。
其实蠢蠢欲动的又何止马文才,朝廷常年被门阀把持,晚流士族和本土想要出头很难很难,不得不依附门阀或者假装清高委委屈屈地度日。如今琅琊王崛起,重用王国宝,只要行贿到位就有机会翻身,当然门阀既使意识到了这点,也无可奈何。当今陛下雄心不再,虽然不喜琅琊王行事,却也没有过分压制,结果就是上朝时唇枪舌剑,下朝后各显神通,态势严峻,却没有几个人真的关心朝廷最后会怎么样。
三个月后,马文才果然得到任命,带着伊儿去了会稽,当然途中绕到回了趟杭州,父亲还没能亲眼看看孙子。王凝之也携家眷回家继续服孝,只是因有孝在身,不便拜访,就先一步回山阴了。
伊儿是第一次来到太守府,本该是全家和乐欢喜的日子,但因为谢安的去世,见面欣喜之余不免又虚伪地收敛了一些欢悦表情。
“谢相生前仁德、死后慈悲,必不愿后人太过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