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涛也没动,三个人就这样雕像一般站在大街上,路过的行人或默然或好奇地瞟他们一眼,然后便继续行色匆匆。哭了一阵子,韩新生忽然猛地站了起来,带着哭腔特别大声地吼了出来:“我喜欢他!我真的喜欢他!”
说话,他扭脸走了。季鸿飞怔怔地看着韩新生不管不顾地冲过红灯在一片喇叭刹车和叫骂声中消失在街对过汹涌的人潮中。不知道李涛怎么想,季鸿飞觉得
自己忽然很羡慕一腔傻气的韩小朋友。羡慕他不顾一切不知回头的年轻,羡慕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泪流满面哭喊喜欢的勇气,羡慕他可以那么任性自我地做他自己。他
不知道殷小山为什么不选择这个孩子,为什么会在自己身边度过那两年多的时光。比起季鸿飞自戕沉闷的爱情观,韩新生近乎澎湃的感情显然才更符合他们那代人的
喜好和憧憬。忘记了自己是不是生性沉郁压抑,季鸿飞胸中升起了丝丝缕缕的惶惑,在心底最细微敏感的地方啮咬啃噬,连痛觉都麻木掉。
把一直在发呆的季鸿飞大朋友领回家以后,李涛叹了口气,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问道:“你是不是特羡慕姓韩的那个傻小子?”
季鸿飞吃了一惊,抬头看着李涛。
李涛看到他表情,很认真地继续说:“我也是。当个单纯的笨蛋还真是天下最快活不过的事。”
虽然心上仍像压了块大石,季鸿飞还是不由露出个微笑,点点头。
李涛看着他也笑了,伸手拽着他脖领子到面前,一扬脸吻了上去。季鸿飞吃惊地瞪了一下眼睛,随即便阖了眼皮,双手插入李涛发间,捧着他形状完美的头颅加深了这个吻。恍惚中,他只觉得唇舌辗转之间尽是无边旎丽,无穷缠绵。
那天晚上,季鸿飞接到了张皓打来的电话,说叫他和李涛第二天去接一个重要的香港客户的机,还说由于对方是不会说普通话的英藉中年女性,所以派出公
司英语最好的两大美男子也算是物尽其用,云云。季鸿飞一边在口中答应着,一边在心中飞快地转着念头:这么多年没正经碰过的英语不知道还灵不灵光,另外,他
当年也就是及格水平,也不知道李涛的口语跟听力能不能撑的住场子?
如果小山在就好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季鸿飞就想抽自己一嘴巴子。他再怎么百转千回痴心妄想,怎么就老是不记得看看早已摆在面前的事实呢?
季鸿飞叹口气,看看表把李涛从床上刨起来,两人取消去外面的小吃摊点了一对烤串跟两瓶啤酒充作晚饭。
第二天一早,季鸿飞跟李涛两人就去了机场,好容易挤到人群中比较靠前的地方,得知航班还没到达,两人才定下神来喘了口气。眼睛余光往边上一瞟,俩人一愣:旁边高高地举着个纸牌儿的分明就是韩新生嘛!
韩小朋友也被挤得不行,一扭头看着他们不由也呆住了。
还是李涛反应最快,皱了眉头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韩新生虽很诧异,不过李涛的问话他倒一向有问必答态度诚恳:“我们有个老师今天从国外回来,我代表系里来接机。”他说着,把手里举着的水牌儿拿到两人面前,上面赫然是五个黑体大字:“陈思君老师”。
妈的。世上就有这么寸的事。季鸿飞正觉得尴尬有开始蔓延的趋势,就见小韩同学一个箭步蹿了出去,满面笑容地迎上一个刚从出口现身的娇小女人:“陈老师好,您一路辛苦了。系里的同学们都想您啦,今天要不是李老师那个实验脱不开身,师兄师姐他们还都说要来接您呢!”
季鸿飞和李涛都有点傻眼。看着他特别自然地从笑意盈盈的女人手中接过背包和行李手推车,那份从容得体应对自如看上去就像个真正的未来精英,哪里还有昨天在大马路上哭喊着“我喜欢他”的那个傻小子的半分痕迹?
季鸿飞被那边谈笑风生的韩新生吸引了大半注意力,加上一直可以护在李涛身后怕别人挤到他,冷不丁儿后腰背不知道什么人顶了一下,几乎趔趄到李涛身
上去。而且在混乱之中,还被旁边女人的高跟鞋踩了好几脚,季鸿飞一脑子火儿地扭头刚想骂两句,却在目光扫过身后人群的那一瞬间瞠目结舌地僵住了。
小山。
小山。
十九
夹在国内到达口出来的汹涌人潮之中,殷小山穿着他一贯的牛仔裤T恤衫,左肩挎个电脑包,右手拎着一个不大的旅行袋,走得不是太快,面无表情。即使
如此,他仍像个发光体,吸引着别人自觉或不自觉的目光。季鸿飞打心眼里觉得,无论隔了多远,他不能一眼就认出殷小山才叫奇怪。他突然变得僵硬的姿势,让李
涛和回头和他们告别的韩新生都不由把目光投向了同一方向,然后,也都僵住了。
殷小山却仍是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而且似乎有些疲惫,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他站在大厅中央看了一阵交通指示牌,然后就朝机场大巴的出口走去。李涛在季鸿飞胳膊上捏一把:“咱们过去!”季鸿飞这才如梦初醒般跟着他往那边挤去。
“小山!”眼看人就要走远,李涛叫了一声,然后就见即将消失在人流中的殷小山刹住了脚,有些犹豫地,慢慢回过头来左右看着。看到李涛和季鸿飞之后,他面无表情地瞪大了眼睛,季鸿飞忍不住边继续挤边想,这应该是个“吃惊至极”的表情吧?
等他们到了跟前,殷小山迟疑地开口了:“你们……”
“我们来接客户。你去哪了?怎么不知道跟家里联系?也不装手机,嫌人操不够心啊?”李涛冲了过去,打断他就是一串连珠炮,只是脸上担心之后大松了口气的神情确实明显,看来就完全是家人式的焦虑和责怪。
殷小山刚要回答,一个人影撞过来紧紧把他抱了个满怀:“殷学长!”韩新生死死搂着他,语带哽咽,“我好担心你……怕你出事也怕你又跟别人在一起了……你说过给我机会,我等了三年,跟我一起……求你啊……”
殷小山安抚地拍拍韩新生的背,示意他放手。两人分开以后,殷小山理理自己身上的T恤,扒拉一下头发,目光落在韩新生脸上。他凝视许久,过去摸摸其实比他高的韩新生的头顶,然后微微点下头,声音不大却很干脆地说:“好。”
在这整个过程中,他的目光始终不曾在季鸿飞和李涛身上停留片刻,仿佛他们都不存在一般。
季鸿飞脑中嗡了一声,下意识地想要阻止,张开嘴,却一个音也没有发出来,结果就那么呆蠢地张着嘴,愣愣地站着,仿佛是一座可笑的吃惊的雕像。李涛推推他:“苍蝇飞进去了!”
季鸿飞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苦笑一下慢慢闭上嘴。就那一瞬间,他口中泛起了阵苦涩,直如胆汁。
韩新生则是真的吓了一跳。他对于殷小山旷日持久的追求已经变成了强迫症般的习惯。看着那个几乎是想象中才会存在的漂亮学长在什么人怀中巧笑倩兮
(?),他不是没嫉妒过;只是他的感情在殷小山而言,似乎非但无阻轻重,更是一种麻烦或者累赘。连他自己,都把能够“登堂入室”当作妄想。所以现在殷小山
的一个“好”字,比起狂喜来,其实称作是一击即懵也许还更恰当一些。
不过他反应的时间实在长了点,殷小山皱皱眉,又瞥了一眼韩新生:“不好?”
韩新生这才醒悟过来,几乎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手脚并用地抱住殷小山:“好!当然好!学长——”
结果殷小山两条细细的眉毛皱得更紧了,他轻轻推开眼看就要喜极而泣涕泪交流的韩新生,看着他叹了口气:“热得很,远点。”他顿一下,似乎踌躇了一会儿,然后抿抿嘴唇开口,“我要洗澡。”
韩新生一愣,条件反射地说:“今天澡堂放假……”
“……去我和鸿飞那儿吧。”李涛忽然冒出来一句,他平静地看季鸿飞无奈点头之后马上转向殷小山,“刚下飞机吧?”
殷小山扭过脸去,目光和李涛对在了一起。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对方。一时间,殷小山不冷漠,李涛不嚣张,两人面上都极平和。季鸿飞
心下一片茫然,他不知道美青年兄弟俩都在想什么,或者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和约。无论是哪段关系,主动权都不在他手里——即使在床事上他多是处于主动;那个
在乞求爱情的人才是他。他微微转转脖子,就看到旁边的韩新生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沉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对兄弟无声的交流。季鸿飞更加茫然了,还有些隐隐的
不安,难道这是什么年轻人之间的暗号?或者什么都不明白的人始终都只有他一个?!
最后是殷小山先移开了目光。他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马上偏着头瞟了一眼韩新生:“你来机场又是干吗?”
“今天陈思君老师回国,我来接机。”
“……够寸。几点落地?”
“不到九点。已经被她朋友接走了……”
季鸿飞胸中虽然还是空茫,这时仍是忍不住含着一丝自嘲想,原来韩小朋友还不是丢了他老师跑来的。
李涛摸摸跟他个儿差不多的殷小山后脑勺,特别和气地说:“我们客户飞机晚点,这会儿应该快到了。正好你在,给我们当个义务翻译吧?等下咱们一起走。”
殷小山眼睛看向了旁边,却还是马上点了点头:“嗯。”
“学长……”有人拉殷小山胳膊,扭头一看确实韩小朋友委屈兮兮泫然欲泣的可怜相,“你……”
“……”
“你也一起来吧。”季鸿飞深深地叹了口气,看着韩新生瞪大了眼睛满脸感激,模样好像马上就要开始大摇尾巴了,不由露出个不知什么滋味的苦笑。
又殷小山作翻译,果然事情顺利了许多——当然,四人的脸恐怕也是加分的因素。尤其是面貌颇有几许相仿的殷李兄弟档格外受到好评。看着殷小山形状完
美的微薄的嘴唇张合间飞快吐出一连串流利的英文,对方还不住欣赏地点头,季鸿飞心中无数次地浮出他早已有之的疑惑:为什么这个自我表达糟糕到家的孩子反而
可以准准确确地传达别人的话语?
去帮对方的女助理放行李的时候,李涛偷偷跟季鸿飞嘀咕:“小山翻译得不错啊。”
季鸿飞心想,原来他也很奇怪这点么,却只是抬抬眉毛:“毕竟是专业嘛。”
中年女港商出机场时候,就是一个年轻时髦的女助理加四个帅小伙子众星拱月的状态,拉风得不行,回头率极高。季鸿飞看着客户得意洋洋意气风发地站在一边等助理拦出租,不禁有点想笑,就小声嘟囔了一句:“简直像包了四个小白脸,还搭个丫鬟。”
“哪像?”
季鸿飞闻声扭头,殷小山不知何时竟已在他身边站着了。再一看,李涛正用他半流不利的英语应付着客户的热情,韩新生则天生苦力命地在帮司机在女助理指挥下往车上搬行李。虽然略有意外,他还是努力挤出个笑容:“开玩笑的。”
“嗯。”殷小山很认真地点点头。
等了半天却不见了下文,两人一言不发站在一起又显得尴尬,季鸿飞轻轻嗓子,确信自己脸上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之后才看着李涛和客户那个方向开口:“你去哪了?手机也不带,联系不着,怪让人担心的。”
“……你还担心?”
季鸿飞僵住了。他硬着脖子缓缓扭过头,身边的美青年脸上满是嘲讽,季鸿飞之觉得没来由地心里一凉。这也是“新”殷小山的一部分,陌生到他从来没有见过,更没有应付的余裕。在他还在犹豫该怎么回答的时候,殷小山又开口了:
“我去S市出差。”他顿了一下,脸上那种激烈的嘲讽像潮水一样一点一点退去,最终变成了他最常见的自矜般的冷淡漠然,“我找到工作了。”
二十
说完,殷小山朝出租车方向走去,没有再看呆若木鸡的季鸿飞一眼。听到李涛喊他的声音,季鸿飞仍然无法移动。他头一次发自心底地感到,自己居然完全不了解小山。他不敢却又无法抑制地去想小山刚才那句话字面之外更多的含义。
“你还在发什么呆?让人家客户等你啊?!”李涛等不及了,跑过来扯他,一脸的不耐。
季鸿飞木然地随着他的拉扯上了车,一路比白日梦还浑浑噩噩,对客户的问候和笑容都几近于多次联系后的条件反射,他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李涛从气恼到探寻到关心的目光。只是帮客户安顿在酒店之后,李涛已经忍不住开口问他时才说:“没事,挺好的。”
于是四个人换了同一辆出租,开往季鸿飞家。他坐在前排指路兼负掏钱重任,李涛没有更多机会问他,结果一路上四个人居然一句话也没说。司机似乎也被
吓着了,一直在后视镜里偷看,生怕自己拉了一车牛郎黑社会。李涛本来想逗逗他,却又有点打不起兴致来,,斜着眼看身边殷小山的右手被紧紧握在韩新生左手
里。表弟仍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死孩子相,倒是那个小朋友满面幸福的红晕,李涛觉得有点起鸡皮疙瘩的小恶心,又特别想笑。那个想象力看来挺丰富的司机大概铁
定没有看到这个。李涛一心想着这些,这样就很快活。好像没有块垒堵心上压着,没有骨鲠在喉吐不出来。
幸福过度的韩新生小朋友得寸进尺地要求跟他家殷学长一同入浴,结果被踹了出来,讪讪地坐到沙发边缘上跟季鸿飞李涛俩人大眼瞪小眼去了。
瞪了半个小时,殷小山终于擦着头发出来了。他上身套了件苍蓝色T恤,下身是条宽松的运动短裤,一双匀称漂亮的长腿从下面伸出来。塑料拖鞋中露出的
脚趾被热水熏成了粉红色,脸蛋也是红扑扑的。虽然不无诱人之处,但比起他平时那种漂亮却从骨子里透着冷的模样来说,其实颇有几分孩子气的可爱。
韩新生马上眼冒桃花地扑了过去:“学长你真好看!”
殷小山默默地一脚踹开他,默默地粗暴扯开自己的旅行包,默默地挑出条干净牛仔裤,一转身又进了卫生间。两三分钟后,他在韩新生遗憾的目光中再出来
时已经穿戴收拾停当了。向着季鸿飞和李涛微微点下头,说了句“多谢”。他的声音清清冷冷,没有半点起伏。然后就转向了新任小男友:“回学校。”
韩新生小朋友则是彻底已被“美色”迷昏了头的样子,完全没有二话,马上去拎小山的电脑和旅行包。
“小山。”李涛突然出声叫住了那两个说风就是雨的当代大学生,“我有话想问你。就一句,很快。”
殷小山看了他一阵,垂下眼睛点点头。
韩新生这回反而手足无措起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似的来回看着他们。李涛笑了一下,温和地跟他说:“你还不出去拦出租?这边这会儿可车不多。”
“哦?哦!”韩新生如蒙大赦,赶紧点头出去了。临关门还不忘小声交待殷小山,“学长,我在楼下等你。”
殷小山冲他几不可见地微笑一下,然后就出神地盯着门,直到韩小朋友一路小跑下楼的声音已完全听不到了,才面无表情地扭回头,看着李涛。
“小山,你为什么突然答应他?”斟酌了若干遍这个问题的各种问法,李涛最后终于敛去他所有各种意味的笑容,特别严肃地开口了。
“……因为我要毕业了。”
季鸿飞在一次深刻领会到了个体逻辑系统间的不可逾越。他不知道“要毕业了”是意味着“马上可以自由了”还是“反正也不会在一起”。也许在某个时候,他曾经有过可以理解小山逻辑感极差的逻辑的机会,但在分别这么久之后,这种缺失已无可弥合。
当然,疑惑的不只是季鸿飞。李涛皱了一会儿眉,问:“你是说大四毕业就不在学校了,自然会分开?”
结果殷小山反而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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