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牙齿打战,双手环抱,挪动着冻僵的身体,向前。一开始跑出来的时候,因为复杂的情绪主导,她根本没注意到自身穿着单薄行走在寒冷的冬夜里,等情绪平伏,冷静下来,感觉到冷了。惜春觉得她必须尽快进屋,否则,再在外面呆下去,只怕她非冻死不可。不过虽然怕冷,终究惜春还是有所顾忌,没有直接回荣府,从后街,路过梨香院,到贾敏一家住的西跨院去了。
夜半贾敏睡的正香,朦胧中听见敲门声,跟着一阵喧哗,嘈杂中带着惊呼声。贾敏睁开眼睛,掀开帐子,探出头来,想问问怎么回事。值夜的临江披着衣服,秉烛从外间匆匆进来,见贾敏醒了,不等她开口询问就回道:“太太,四表姑娘过来了……”
被吵醒脑子还未跟着清醒的贾敏一时没反应过来,傻傻的“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打着呵欠,放下手中的的帐子,贾敏就要继续睡觉。脑袋刚沾到枕头上,贾敏一下子反应了过来,这三更半夜的惜春不在房里好好睡觉,怎么跑到她这来了?出了什么事?……贾敏一下子坐了起来,撩开帐子穿鞋下地,“她是一个人过来的?后面可有人跟着?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临江犹豫着挑拣着字眼回道:“没人跟着,四表姑娘是一个人跑过来的,……嗯,四表姑娘的样子看上去不太好,问她,她什么也不说……”她从熏炉上拿烘着的衣服给贾敏穿,被贾敏制止。贾敏直接拿件斗篷披在睡衣外面,走了出去。
到了外间,贾敏才知道临江所说的“不太好”是什么意思。惜春披头散发,只穿睡衣,不知道是没穿鞋还是跑丢了,反正就这么赤着脚过来了。这么冷的天,外面滴水成冰,却穿成这样,这不是找死吗?贾敏赶紧吩咐人到厨下熬浓浓的姜汤过来,又吩咐人天一亮就赶紧请个大夫过来。
不等贾敏吩咐,临波早已经带着人将穿着软绸睡衣,裹着坐更的婆子一件厚棉袄的惜春扶到了靠背、引枕、皮褥俱全的雕牡丹团花护屏矮足短榻上坐下,拿了一件贾敏的茄色哆罗呢狐狸皮袄给她披上,又捡了黑狐皮的袱子盖在腿上。……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埋,又捡了几块新的放上,仍旧罩了。手炉弄好,放到惜春的怀里,又倒了一杯热茶放到惜春手里,就算不喝,暖暖手也是好的。
几个小丫头端着水盆进来,弯下腰开始给惜春洗脚,揉搓,将双足冻僵的血脉化开,免得冻坏了脚。因此所使用的水,分别是冰水、雪水、井水、不同温度的温水、热水。折腾了半天,洗好了,拿干布擦干。一旁早在火盆上烘热的袜子递了过来,穿好袜子,又穿上贾敏的一双新的大红睡鞋。然后一个大铜脚炉放在其脚下,这才完事。这时厨下的姜汤也熬好了,送了上来。从头到尾惜春都一声不吭,不管贾敏问她什么皆沉默不答。
见惜春摆出这副姿态,贾敏知道问不出什么了,也就不费那个功夫了。在忙乱招呼惜春的同时贾敏不忘派人告知东府,惜春在她这里。坐在地下搭着灰鼠椅搭的雕漆椅上,贾敏有些头疼的揉着眉心。东府里尤氏虽管不住贾珍,可是还是有几分管家才能的。西府这边,凤姐更是人人称赞,说是管家的好手。可是惜春一个姑娘,就这么从东府跑到西府来,愣是到了她这边才被她家的坐更婆子发现,门户之松让人为之惊叹!合着两府坐更守夜,外面巡逻的人都是瞎子聋子不成!底下的奴才懈怠如此地步,不要说贾家后面没有成器的儿孙,就是有后继之人,也难阻其衰败的命运!
贾敏看着惜春将一大碗姜汤喝完,起身过去,拉着她的手往里走,来到她的床前,带着诱哄的语气道:“这会子也来不及收拾屋子,少不得你先在我床上凑合一下。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好好的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最重要。就算有事也要等你睡醒了再说。”
惜春张嘴欲言却又闭口不言,躺到床上之后,拉着贾敏的手,轻声道:“姑妈,你陪我一起睡好不好?”水灵灵的大眼睛中充满了水光和祈求。贾敏讶然,惜春没有等到贾敏的回答,眼中的水光溢了出来。她也不理会,拉过被子想要蒙上脸,被贾敏拽住。惜春惊讶的看向她,贾敏笑着上床挨着惜春躺下,拉过被子,将她揽在怀里,道:“不是让我陪你睡吗,现在我上床了,还不乖乖睡觉。”惜春带着不好意思,高兴的笑了,将贾敏的一只胳膊抱在怀里,脑袋靠在贾敏的肩膀,阖上眼,开始睡觉。
折腾了大半夜,惜春也累了,嗅着贾敏身上传过来的安心的气息,睡了过去。哄睡了惜春,天已四更将尽,贾敏困意上来,泛起了迷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贾敏只觉得她如同掉进了岩浆火海,又热又闷,透不过起来,使劲挣扎中醒了过来,发现惜春紧紧的搂着她,全身发烫,脸色赤红一片,嘴唇干裂已经起了皮,吹到贾敏脸上的口鼻之间的气息热的灼人,整个人如同水捞出来的一半,头发被汗打湿黏在额头,被窝被闷的又热又湿。
贾敏赶紧掰开惜春搂抱着她的双手,怎奈惜春虽然发热昏睡了过去,手却扣得死死的,她根本掰不动,无奈之下只好让临江和临波帮忙,三人协力,这次让惜春松开了手。用劲的时候,似乎哪里不妥当,弄痛了惜春,可是就这样,都没能把她弄醒。一和惜春分开,贾敏顾不得天色微明,赶紧派人去请大夫,又命人拿干净的被褥过来,将惜春身下的那套因出汗而打湿的换了下来,并顺便把惜春身上的衣服也换了干净的。
下人领命,不敢耽误,套上车就出去了。过不多时,大夫请了过来,诊了一回脉,起身到外间,对隔着屏风的贾敏说了一通医学术语,贾敏虽然不太懂,可是她还是抓住了关键。惜春的病是个大症候,心中有火,又外感之滞,受了凉,得了风寒,内外交加,病上加病……幸而在病症之始及时问诊,不曾耽误,否则若是延误了,就会转成伤寒,则危矣。不过现在,也需多加小心。大夫留了方子,说是先吃两剂看看效果再说。
送走了大夫,贾敏就派人按方抓药,熬了给惜春吃。看着惜春因为高热而苍白又透着异样烧红的脸,爆裂起皮的嘴唇,看到她汗湿的模样,贾敏生怕她脱水,赶紧命人兑碗盐糖水给她喝下去。然后,又让人拿着棉棒,不停地蘸水润她的唇。每隔一个时辰,用干净的毛巾温水给惜春擦身,并注意衣裳和被褥的情况,惜春一出汗,就赶紧把它们换下来。……在贾敏的精心照顾下,惜春退了烧,人清醒了过来。
知道惜春在贾敏家,她的乳母、丫头入画和彩屏也都赶过来伺候。只是经此一事,惜春在心里对她们的信任不复以前,甚至惜春怀疑,对于宁府的丑事她们可能早就知道,虽然她们跟着她住在荣府,但是她们毕竟是从宁府出来的。宁府里还有她们的家人。不说平常休息回家,单两府下人之间传递消息就是常事,何况两边还是亲人。若是早知道的话,看着她日常和秦可卿那般亲密,心里不定怎么笑话她“有眼无珠”呢。心里有了这个疙瘩,惜春对她们的情分就不免减淡,不过到底乳母从小将惜春奶大,所以惜春待乳母比入画和彩屏要厚几分。
本来惜春一醒过来就要回她自己房里去的。被贾敏拦阻了,“虽是退了热,可是你依旧发着烧,只不过不像前几日那般高热罢了,病还没好,哪里是能轻易挪动的?若是再经了风,添了病,可怎么办?况且一事不烦二主,既然你已经在我这里了,已经惊动了上下,那么就安心把病养好再走,何必回去再折腾一番。”
“扰了姑妈这么些日子我已经心有不安了。我现在已经没事了,快大好了,还是回去的好。在姑妈这里养病的日子也开了门窗透气,也没觉得怎么着,想来出去一会儿也是无碍的。……”惜春还是坚持己见。
这个时代的生病的人,特别是像惜春这般发热的病症,为了避免她再次受凉,病症加重,因此大都紧闭门窗,免得被风吹到,受寒。特别是现在是冬日,这方面更是要注意。不过贾敏这边,则是按照现代的习惯,日日开窗通风。本来这没什么,只是在敏感的惜春这里,觉得是林家的人不满惜春在这里养病,又怕惜春的病过到她们身上,不好明言驱赶她,于是用开窗透风这种手段来表明这里不欢迎她的意思。
贾敏本没注意到这一点,因为这对她来说,早就是惯见的,不过这会子听惜春这么一说,反应过来,笑道:“这话不通,外面和屋里能一样吗?你病中不曾紧闭门窗,为的就是通风换气,免得屋里浊气不去,于身体不好,但是也都是有时辰的,而且门窗也曾不大开,对着床的门窗更是不能开,为的就是不让风直接吹过来。病中开窗本是常事,并没有嫌弃你的意思,你不要多想。就如同‘贾家秘法,无论上下,只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则服药调养。’一般,我家的规矩则是病中更要吃好喝好,以便能有气力和体中的风邪争斗,尽快痊愈。若是不想留你在这里养病,就算不好直接开口,法子也多的是,医药饮食上怠慢岂不比开窗更直接有效?”
惜春脸红了,忙道:“姑妈,不是的,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从来没想过姑妈有让我走的意思,只是,只是……”惜春窘迫难当,结巴了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是说不出,而是不能说。
她怎能说自她生病的这段日子,贾母、王夫人这些长辈不要说亲自过来探望,就连打发人来问候,也不过一两次而已,除了让其安心养病,有什么想吃的打发人和她们说一声,这类的套话之外,对她为何生病的缘由问都不曾问过。亏她从宁府跑出来的时候,还担心回到荣府还担心被问到为什么回来,谁知人家根本不在意。不问她,还可以说是体谅她在病中,可是就连跟在她身边的乳母和丫头也不曾被问及。
迎春探春和宝玉倒是问起过,只是他们三人,一个顾自己还顾不过来;一个想着抓住机会向上“凫出水面”攀高枝,为此不惜踩自己的生母,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都远着,何况她这个血缘更远的妹妹;一个是大家捧着的,向来都是人家照看他的份。关心是有的,但是更多的则是好奇,好奇她怎么从宁府跑到贾敏这来。至于宁府,知道她在贾敏这里,病了,不过打发人送些滋补养身的药材完事,不管是关心的话,还是询问她为何半夜离开的话都没有。也是,现在宁府满府更关心的是秦可卿的病,能记得起她已经不错了。
经此一事,惜春看出,她的死活,其实两府里根本没有人在意。与之生活多年的亲人都不在意她,贾敏这个姑姑自她出生长这么大才见面,以前并没有相处过,而且自从林家来了之后,惜春过来玩,贾敏因为觉得她一个长辈,和小辈们在一起,不免拘了他们,因此大多数的时候都是见个面,说上几句话,就离开了,因此惜春和贾敏相处的机会并不多。相处的时间不多,彼此感情单薄。
惜春虽然从三玉口中得知贾敏为人温和慈爱,对于贾敏和三玉相处之时的脉脉温情很是孺慕,可是惜春并不觉得只凭短短的几次相处,贾敏对她有多少疼爱,她又不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万人迷”?惜春实在是没那个自信。她知道她三更半夜的跑了来已经给贾敏添乱了,而后又生病,请大夫,吃药,……折腾来,折腾去的,又占了贾敏的屋子,所以她生恐贾敏不耐烦。
对于惜春不可言明的困窘,贾敏笑着指了一事,离了房间。见贾敏走了,惜春松了一口气。乳母给她端过一盏温蜜水,道:“我早就和姑娘说,姑娘和姑太太本是骨肉至亲,原不必那么客气,姑娘也很不必那么多心,姑娘不听我的,果然,说错话,做错事了吧。其实这些日子我冷眼瞧着,姑太太是真心对姑娘。前几日姑娘烧得糊涂的时候,嘴里不住的喊着‘母亲’,哭闹个不停,都是姑太太将姑娘抱在怀里哄着的,一哄就是一整夜。吃药的时候也不假人手,都是亲自动手,姑娘不肯好好吃药,吐了姑太太一身,姑太太也不嫌脏污,收拾干净后,回头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就是太太还活着,也不过如此。”
惜春听了乳母的话,怔怔的,想着母亲若是或者,她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忆起病重中模糊中感觉到的母亲温暖的怀抱,和母亲的喃喃细语,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道:“妈妈,姑妈待我的心,我知道。只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主子的事都在下面人的舌头上。姑妈一家现在借住在府里,我生病了,不在自己屋子养病,却跑到这边来折腾人,背地里只怕少不了言三语四,而且我听姑妈身边的人说,说姑妈的身子不好,前几年曾大病一场,险些没过了去,后来虽然救了过来,可是却伤了元气,为此需静养,而且不得劳神操劳。可是我这一病,姑妈前前后后的跟着操心费神,若是因此病了,岂不是我的不是,我的罪过,到时候,你让我拿什么给釉玉姐姐们赔礼呢,所以还是早早回去的好。”
贾敏以看惜春的药熬好没有为由躲了出去,到了茶房,药已经熬好,倒出,正准备送上来,因此贾敏亲自端着药回来了。到了门口,正好将惜春这一段话听到耳中。本来因为惜春多心而心有不悦的贾敏听了惜春的话,那点不悦立刻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对惜春的心疼。由此,贾敏想到了书中孤苦无依寄人篱下的黛玉,惜春不过在她这里养一次病,就这般小心翼翼,忐忑不安。不管怎么说,惜春都姓贾,还有个亲哥哥可以依靠,而且林家还是借住在贾家。书中黛玉的处境比她差多了,那又该是怎么思量着过日子呀!
里面惜春和她的乳母正在说私密话,这种情况下,贾敏觉得她不适合进去,于是对着门口的小丫头招招手,将手里的托盘交给她,贾敏转身离开,去了书房,拿着一本《山河志》看得正有趣之时,霁玉兴冲冲的从外面进来,道:“母亲,我得了个消息,大理寺卿王大人上表乞骸骨,今上已经准了,王家阖家回乡,在京的宅子需要处理,……”
不待霁玉说完,贾敏就明白了霁玉的意思。林家原来有爵位,有御赐的宅院,到了林海这里,没有爵位承袭,御赐的宅子就被詹事府收回。林家现在住的宅子原是林海曾祖母的陪嫁。地方是好地方,位于正阳大街。原是开国文昌侯的宅院。文昌侯随高祖打江山,被封为侯,当年高祖皇帝论功行赏,封爵赐宅的时候,文昌侯胸中颇有沟壑,不喜欢詹事府分派的宅院,就像高祖要了一块地方,自行设计了个宅子。因为刚开国,地多人少,而且文昌侯选的地方当时看来有点偏,所以文昌侯圈的宅子面积不小,占山扩林,前有壁后有靠,山水环绕,建成后端是京中一绝。
后来,文昌侯二子娶了当时和太宗皇帝争位的太子最心爱的女儿金城郡主为妻,高祖也很是疼宠这个孙女,亲自赐婚不说并且特地赐了宅子,为了便宜,宅子选在文昌侯府旁。因为太子是未来的皇帝,詹事府为了讨好未来的老板,院邸建造的美轮美奂,亭台楼阁重院层层叠叠占去了大半条街,而且因为将来金城郡主是要升为公主的,所以除了一些明显逾制的不能用外,宅院大体是按照公主府的规制建造的。
再后来,本该承袭文昌侯爵位的文昌侯长子“意外”身故,爵位就落到了二子身上。郡主府和文昌侯府本就一墙之隔,文昌侯二子承袭了爵位,将墙推倒,两家合为了一家。新文昌侯府所占的文昌街成为了京城里最阔长的一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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