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公触目就看见那“基层干部陈寿辉用祖业为贤达镇修公路”的大标题和陈寿辉扛着大锤的照片,脸色立刻就变了,在原地拄着拐杖,厉声吼道:“不孝之子!不孝之子!”
陈豪见爷爷脸色发红,心中就后悔得不得了,忙从旁劝道:“爷爷,这里面也有写着您。这是我们陈家的荣耀啊,您干嘛生这么大气。”
陈太公瞪着陈豪,双手不停的发颤,说:“你也去学你爸爸,去好好学他,学得再像一点,那样我们陈家才真正荣耀了!”他越说越激动,终于把拐杖也扔了出去,大声吼道:“你给我滚!”而他的身子一失去拐杖的支撑,立刻颤巍巍的要倒,他只得又对陈豪说:“你给我把拐杖捡起来。”
陈豪怯怯的说:“您不打我我就去捡。”
陈太公闻言心中一阵悲凉,锐气竟一下子失去了,从不叹气的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打你,你给我捡过来。”
陈豪见爷爷这样子,心中也隐隐一痛,俯身拾起拐杖,递到爷爷手上。
“啪”的一声,陈豪头上就着了一下,陈太公因为这次用力,人也差一点倒下,而他终于又仗着拐杖站稳了。陈豪怕爷爷又要打,快步退开了。陈太公就又叹了口气,眼中竟涌出一行泪,喃喃的说:“不孝子孙!”
三
修路让陈寿辉出了大名,不光镇长,县里也几次来人找他谈话,并且还在县里去做了两次报告。县里的电视台更是播他播了好几遍。然而自他出名以后,就很少上工地了。而且路修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向陈太公声称,已经没有钱了。陈太公自然是骂,然而他知道自己也已经没有力气用拐杖打眼前这个儿子了,只好一个人默默的坐在天井里看天,有时也会喃喃的说:“阎罗王真不该放我回来,真不该啊真不该!”
然而路还是坚持修下去了,在毕凤鸣的带动下,收到了一些来自民间的捐款,在经过大约半年,路终于修到了陈家祠堂。落成的时候,陈家祠堂的锣鼓匠们都来打鼓庆贺,鞭炮也足足放了半个小时。陈寿辉还在那高台上去讲了话,只是这次他落下了陈太公,台下的人也是如同开工时热烈的鼓掌。毕竟,这的确是一件大好事。虽然途经的地方占了许多人的庄稼地,但他们也很乐意,他们太盼望这条路了。陈寿辉在民间的威望也因为这条路被树立起来了。有几个好事的人还专门在镇口为陈寿辉立了块碑,上面写道:“吃水不忘挖井人,致富不忘陈寿辉。”
陈寿辉在官场也变得非常顺利,因为镇上的书记调到县里去了,镇长就当了书记,他也被任命当上了副镇长。一时间,陈寿辉应该说是名利双收,志得意满了。然而路却出了问题。因为连续的暴雨,这条公路好几处竟被冲得不成形了。有人义务的去修,而修了之后遇水又泥泞,还因此陷了好几辆车。后来这路更是每况愈下,不但汽车上不去,连摩托车都很难通行了。又过了半年,公路上竟然长起了蒿草,而且那些草的长势比庄稼还好,已经很难辨认那里曾经是条公路了。有些捐了土地的人户见了这情况,甚至打算用犁去公路上翻上个五遍十遍,准备复耕了。至于镇口那块石碑的命运更是不济,还没等到风化腐蚀来消磨它,就已经被硬硬的削掉了一半。有人说可能是车不小心碰断的,也有人说可能是车故意碰断的,还有人说应该是毕凤鸣用掌劈断的,另外也有人说毕凤鸣应该没有这等掌力,多半是他师父李寻欢用小李飞刀削断的,众说纷芸,莫衷一是。然而镇里却没有对这事儿具体调查,最终成了一桩无头公案了。
四
但陈太公因为深居简出,对这些却一无所知。直到那天翻起老黄历,知道第二天就是他逝去父亲的祭日,就向当副镇长的大儿子提出要回陈家祠堂扫墓。
“爸,我看就不回去了吧,爷爷都死了这么多年了,都老坟了,还扫什么墓。再说我明天要上班,也没时间陪您。”陈寿辉说。
陈太公一听就来了气,瞪着陈寿辉的背影就骂:“混杖!没有你爷爷哪里有你老子,没有你老子,哪里有你这个大镇长!请半天假,叫上你兄弟,和我一起回老家去!先人的墓都不扫,还为什么人?”
陈寿辉很委屈的就说:“我真的没时间,明天还得开会,全镇的干部都得参加,我还得讲话。您说我一个镇长都缺席,人家怎么会服我呢?”
陈太公一生硬气,最近却比较容易妥协了,沉思了一会儿,说:“要不这样,你去给我找个便车,我一个人坐车回去。”
陈寿辉就笑:“路都断了,您怎么坐车?”
陈太公脸上陡的变得煞白,握拐杖的手剧烈的在抖:“你说什么?路都断了?你修的路呢?”陈寿辉搔了搔头,笑着说:“您的那点钱,哪里能把路修好?被水一冲,就断了。”
陈太公气得不停的咳嗽起来,等他咳嗽完了准备再骂时,陈寿辉已经出去了,他就边喘边说:“不是偷了工就是减了料,这个不争气的!我,我。。。气死我了,我还不如死了算了。”两行眼泪就涌了出来,竟是一直淌,一直淌。他于是回到卧房,关上门,默默的看着墙上挂着的自己父亲的照片。
然而那天晚上,陈寿宜却回来了,可能是在外面的工程挣了钱,进门就满面春风的。不但给自己的婆娘娃儿买了东西,也还没有落下陈太公,他给陈太公买了一件袍子。
“爸,这个冬天穿着,暖和。”陈寿宜在下首坐着,笑着说。
“嗯,”陈太公白了他一眼,就问,“挣钱了?”
“还行吧。”陈寿宜也是掩饰不住的高兴。
“那给你爷爷修修坟,你来出钱,乐意吗?”陈太公不失威严的问他。
“行,没问题,”陈寿宜就笑着说,“没有祖宗保佑,您儿子也发不了财。”
陈太公听了这话,心里就有了三份满意,眼中的神情就柔和了一些,说:“明天是你爷爷的祭日,你送我回陈家祠堂吧!”
陈寿宜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说:“我差点忘了。那我去吧,爸,您就不去了,我替您去,山路又远又难走,爷爷是不会错你的。”
陈太公越听这话越觉得心里暖和,但依然瞪了陈寿宜一眼,说:“你出钱把那毛坯路翻整一遍吧,明年我们就可以坐车上去了。”
陈寿宜就笑:“爸,我们家也不是开银行的,干嘛非要去修这路啊,您给大哥说,让他叫镇上出钱修这条路吧。”
陈太公愤愤的说:“我给你说东,你给我指西!我答应阎罗王修路的,现在被你大哥修成这样,人们说不准在后面戳脊梁骨骂我呢,你让我怎么去和阎罗王交待?老子没有钱了,你小子有钱,就得给老子修下去,而且给老子修好啰!”陈寿宜就冷笑着说:“我又不想当镇长,我修这路干甚?”
陈太公瞪着他的脸,愤愤的说:“你就为你老子修这条路。当年你老子一泡屎一泡尿把你拉扯大,你现在发财了,就算还你老子的利息!”
陈寿宜溜着嘴说:“爸,您看您都这岁数了,还非要修什么路,您也想像大哥一样,博个镇长当当?”
陈太公重重拄着拐杖,厉声说:“放屁!放屁!我不修好,死了也闭不上眼睛。”
陈寿宜笑着说:“您要是闭不了,我给您抹闭了。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修这个路,我又不是开银行的。”
陈太公声色俱厉的吼道:“你修不修?”
陈寿宜笑着直摇头。
陈太公仰起拐杖就要打,陈寿宜慌忙向门外跑,陈太公抡起拐杖向他扔了过去。这一次陈寿宜没有给他拾回来,过了半天,陈寿宜八岁半的儿子陈军给他拾回来了。陈军小心的说道:“爷爷,爸爸叫我给您捡回来的,他叫您甭生气,路他是不会修的。”陈太公默默的接过拐杖,脸色忽然一变,整个人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送到镇医院以后,又是蔡院长亲自接的诊。蔡院长做了一通检查,一句话也没有,只是脸色有些惶然,甚至可以算有些茫然的对着陈寿辉和陈寿宜以及陈家的女眷子侄们。
“怎么了,蔡三哥?”陈寿宜第一个着急的问。
“老爷子又没脉了,也没气了,按理,是应该走了,”蔡院长不自信的说,并且很快否定了自己的决定,“不过,这也说不定,没准又是阎罗王叉错了呢?
陈家的人都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没有了主意,并且也来不及悲伤。
蔡院长怔忡了半天,忽然间仿佛又恢复了神志,就说:“这种事的确是没有见过的。鬼神的事,谁能说得清楚呢。你们最好还是先送县医院吧。快,快去渡口找魏济。”
五
蔡院长的话却没有立刻引起回应,因为这时已经是深夜,陈家的人似乎都不愿为一个明明已经死了的人费这么大周折了。而八岁半的陈军闻言就从他父亲手中抢过电筒,一路狂跑着向渡口冲去。大家于是又不再懈怠了,张罗着如何用担架将老人抬到渡口去。因为是副镇长的父亲,蔡院长也很是殷勤,自己也跟着担架走。
众人七手八脚的把陈太公抬到渡口的时候,魏济的机驳船已经亮着大灯开着机器等在那儿了。于是大家都七手八脚的把陈太公抬上了船。最后一个人刚站上船舷,船就立刻飞快的向对面驶去了。很快船就到了对面,陈家人来不及向魏济付过渡费,甚至来不及说个谢字,就担着陈太公七手八脚的找车直奔县医院了。出急诊的郝医生察看了老人的生理指标,摇了摇头,对陈家两兄弟以及蔡院长说道:“人都死了,你们还送来干嘛?”
蔡院长忙说:“不一定。这老人以前就有过这么一次,呼吸也没有了,心跳也没有了,三天之后却又活了。快,给他上呼吸机,做心外强压!”
郝医生仰起头来,问:“你是这老人的家属?”
蔡院长忙说:“我不是。”陈家两兄弟同声答道:“我是。”
郝医生沉着脸,声音低沉的就说:“不行了,已经死了,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们。”
蔡院长忙说:“不,你给他进行心外压吧,可能会活过来的,真的!”
郝医生白了郝院长一眼,说:“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蔡院长不假思索的说:“我是医生。”
郝医生惊奇了:“你真是医生。”
“是的,我是医生。”蔡院长说。郝医生像是遇到了一个对手,有些挑畔的问道:“你的意思是?”
蔡院长说:“我们一般届定一个人死亡是以心死亡为依据,可是我看书上说,有的人心脏不跳了,大脑却还没有死亡。这样的人或许还有机会。这老人或许就是这种病例。我以前也不相信,但是,确实,有可能。我求你了。”郝医生也立刻来了兴趣,笑着说:“但愿我够幸运,碰到的是这种百年难遇的病例。”转对护士命令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推进急救屋,上呼吸机,准备心外强压!”
陈太公很快被推了进去。陈氏兄弟和蔡院长等在外面。
“兄弟,这回可是你生生把爸给气死了!”陈寿辉在外面踱了几个来回,忽然忍不住对陈寿宜说。
陈寿宜就冷笑着说:“要不是你把路修成那样,爸会生这么大的气?你自己也不好好想想,你拿爸的钱都干了些什么?”
陈寿辉也冷笑着说:“我干什么?我至少还是去修了路,不像你,一点事儿都不愿意干,一天只想到自己!要不是你惹的,爸绝对不会这样的,都是你这个忤逆子!”
陈寿宜打了个大哈哈,说:“你是孝子,你是孝子!我们陈家就属你最孝顺了!”
蔡院长见两兄弟已经势同水火,忙从旁来劝:“你们两个消停点吧,你爸还在里面呢!”
陈寿宜就笑:“我消停,你让他消停吧!气死了爸还来数落我的不是,算什么东西!以为自己当了镇长多不起了呢!”
二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不少病房的病人家属都探去头来望,见到两个人的气势都甚,却都敢怒不敢言。倒是护士走过来,厉声说道:“你们两个安静点好不?这里可是医院!要吵回去吵去!”这时只听急诊室的门“嘭”的一声打开了,众人的眼光立刻都落到刚从里面出来的那个年轻护士身上。
“咋样?”陈氏兄弟异口同声的就问。
护士脸上的神情也有些错愕,说:“奇怪,奇怪,真是太奇怪了,老人已经有心跳,有呼吸了。”
陈氏兄弟和蔡院长都不由笑了起来。
护士又说:“不过,还得再观察,可能要住一个月的院。你们赶快去办手续吧。”
六
陈寿宜忙问:“我们可不可以先进去看看?”护士忙说:“不行,现在我们对病人情况还没弄清楚,再说,病人也还不可能这么快就醒。你们还是先去办手续吧!”
而这时却从里面里面传来了陈太公的声音:“这是在哪儿?魏济呢?他到哪儿去了?”顿了一顿,又听他对郝医生吼道:“我又不是病人,你凭什么不让我动,别拦着我,我要去找魏济!”
陈氏兄弟和蔡院长以及护士闻言都大吃一惊,一起冲了进去,其他当班的医生护士也忍不住好奇,纷纷来到了急救室。
“爸。”陈氏兄弟同声喊了出来。
陈太公半躺在床上,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目光却依然犀利得刀子,他剜着众人,说:“我不要见你们,我要见魏济!”郝医生摊着手对陈氏兄弟说道:“你们先劝劝老爷子,我们还得进一步的检查,这的确太神奇,太神奇了。”说到这儿,忽然又说:“病人情绪现在不稳定,你们不要激怒他,对了,魏济是谁?你们最好马上让他来见病人。”
陈寿辉忙说:“那不太可能了。我从来就没看见魏济离开过他的船,更没看见他离开过这条河。”
郝医生“哦”了一声,说:“那你们劝劝他吧,我们一会要来给他做个仔细的检查——这老爷子的眼睛太会瞪人了,我看着都害怕。”
急诊室里的医生护士们已经开始议论纷纷了,都说人死了竟然可以复活,这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迹,医学基本是不能解释的。蔡院长于是就向他们讲自己对脑死亡的一些了解,医生护士们不由对他也肃然起敬了。不少人都向郝医生表示祝贺,说这完全可以进入医典的。
而这时却听陈太公厉声说道:“胡说八道!通通的胡说八道!明明是魏济把我渡回来的,你们却恬不知耻的说成自己的功劳!恬不知耻,恬不知耻!”鉴于陈太公的情绪不稳定,主治的郝医生就劝退了来观摩的医生护士们,给老人做了简单的检查,确定没有生命危险之后,就让陈氏兄弟留在病房里劝慰老人,就拍着蔡院长的肩,二人一起出去了。
陈寿辉和陈寿宜就守在陈太公床前,看着自己的父亲,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你们知道我刚才见着谁了吗?”陈太公瞪着两个儿子,说。
陈寿辉和陈寿宜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惊惶,倒是陈寿宜最终笑着问道:“爸,你莫不是又去和阎罗王聊天了吧?他又把您的名字叉错了吧?”
陈太公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问:“过了十二点了吗?”
陈寿宜点头说:“一点了。”
陈太公就又说:“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是冬月冬——是你们爷爷的祭日!”
陈寿辉和陈寿宜两兄弟听了心里都一阵发紧,还是陈寿宜问道:“难道说,是爷爷来找您了?”陈太公瞪着陈寿宜,忽然又叹了一声,说:“也是他来找我,也是我去找他。他还是那个样子,可是他的神情很忧愁,很忧愁。”说到这儿,陈太公脸上也浮现起了愁云。
两兄弟从来没有看见父亲这幅模样,以为又是爷爷附了身,全身上下都一阵阵发寒,甚至连牙根都开始打颤了。
陈太公的目光也开始变得忧郁,继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