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觉得好像有种力量要把他拉回墓里,他挣扎了一下,但是无济于事,不由得叫了出来。
西蒙走到了沙发旁,扯起了被子,推了推安德鲁。
“别发抖了,真是受不了!已经十点了,该去上班了!”
安德鲁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一个溺水已久的人刚刚浮上水面。
“别再喝了,这样你夜里就不会有这么多梦,”西蒙边说边捡起地上一瓶空了的杰克·丹尼,“快起床穿衣服,不然我保证会把你赶出去,真不想再看见你这副德行。”
“好吧,”安德鲁坐起身来,“是你的沙发太难受了。你就不能准备间客房?”
“那你就不能回自己家?都出院三个月了。”
“快了,我向你保证。我真的不能晚上一个人。我以后不再喝酒就是了。”
“不要在我睡觉前喝!厨房里有咖啡。去上班吧,安德鲁,这样你能感觉好一点儿,而且你也就会做这一件事。”
“‘总是最善良的人最早离开人世’……真的吗?你就不能找句别的话来结束给我的悼词?”
“看来要提醒你这只是发生在你这个混乱的脑袋里的事情。你的梦里当然是由你来编剧,而且,你的文笔也的确不怎么样。”
西蒙甩上了门,离开了家。
安德鲁走进了浴室,看了看自己的脸,觉得气色比前一天要好得多。但是走近镜子之后,他就不再这么认为了。他的眼睛看起来昏昏欲睡,胡楂儿更是盖住了半张脸。西蒙说得对,他也许又该到佩里街参加匿名酒友联谊会了。现在,还要象征性地出席一下今天的编务会,然后去市政图书馆。三个月了,他喜欢在那里度过白天。
坐在空旷的阅览室里,虽然四周一片寂静,他却觉得有人和他在一起。世上哪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让他既不用被他人的噪声打扰,又可以远离孤独?
安德鲁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就离开了西蒙的公寓。他在星巴克稍坐了一会儿,边吃早餐边看报纸。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他就直接进了报社的会议室,奥莉薇亚已经开始在总结当天的任务。
记者们纷纷起身离席。安德鲁立在门旁,奥莉薇亚示意让他等一会儿。会议室空了之后,她就走了过来。
“没人强迫你这么快就重新开始工作。但既然你回到了报社,就应当认真工作。编务会可是一定要出席的。”
“我不是出席了吗?”
“是,你是出席了,不过和缺席也没什么两样。三个月以来,你一行稿子也没有写。”
“我在构想下一个采访计划。”
“你现在完全放任自流,而且又开始酗酒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
“照照镜子吧。”
“我工作到很晚,开始进行一项新的调查。”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可以跟我讲一讲吗?”
“十八个月前在约翰内斯堡,有一位年轻女性先被强暴又被虐杀。警察根本没有逮捕嫌疑人的意思。”
“南非的一则社会新闻,这肯定会让我们的读者感兴趣。等你完成调查之后,一定要通知我,我给你预留头条。”
“这是讽刺吗?”
“当然是。”
“她是因为自身的性取向有异而被杀的。她唯一的罪行就是爱另一个女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些明知道罪犯是谁的警察才会毫不作为,就好像只是一条流浪狗被车撞死一样。她的家人试图还她一个公道,但是相关部门却毫不关心,他们甚至还庆幸是一些道德上的保守主义者杀死了这位女性。她只有二十四岁。”
“很悲惨,但南非离我们很远,离我们读者的兴趣点就更远了。”
“上周,我们有一位出色的共和党议员在电视上宣称同性恋为乱伦,我们活在一个荒谬的世界,到处都是限制,我们的好市长甚至要限制我们在电影院里喝碳酸汽水。但是那些上位者所做的蠢事,却没人去阻止!应该通过一些法令,让他们的愚钝无知有个限度!”
“斯迪曼,你是准备要抨击政治吗?”
安德鲁恳请主编不要把他的话当成耳边风。那位议员的言论,远比一般意义上的辱骂要严重得多,因为它可能会引发严重的敌对情绪。他希望做一份调查,总结一下那些挑衅性的政治观点可能引发的暴力事件。
“现在你是否明白了我的意图?报道开篇可以讲述这位无辜女性的惨剧,南非官方的不作为,然后便可以切入我们这位议员先生的话,他讲话的意图和这些话在某些群体中可能引发的反应。如果安排得好,也许可以让共和党公开表示反对这个议员的这些言论,并在文章末尾处强迫该党表明其对同性恋问题的态度。”
“这个选题有很大的风险,也不是太清晰。不过如果它可以作为一个缓冲,让你之后可以做些更有意义的题目的话……”
“你觉得其他题目要比这桩二十四岁女性因同性恋倾向而被强暴并棒杀,尸体上满是伤痕的事件更有意义吗?”
“斯迪曼,我可没有这么说。”
安德鲁把手放在主编的肩上,微微向下用力,似乎希望这个动作能让她明白这个选题的严肃性。
“奥莉薇亚,答应我件事情吧。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不要在我的葬礼上做任何发言。”
奥莉薇亚看着他,脸上满是不解。
“好吧,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不过为什么?”
“‘你牺牲在捍卫民主的前线,就如同军人牺牲在保家卫国的疆场。’不,我还活着呢。你真不该这么说。”
“你到底在说什么,斯迪曼?”
“没什么,答应我就好。别再讨论这个问题。哦,不对,还有件事,为什么是二号资料室?坦率地说,你就不能给我留间更干净的屋子吗?”
“安德鲁,不要继续待在我面前了。你在浪费我的时间,我也不明白你说了些什么胡话。干活儿去吧,我马上叫人给你订一张飞开普敦的机票,好让你快点儿消失。”
“是约翰内斯堡!以后你就不能说我不专心听你说话了!不过我倒是经常出神。”
安德鲁走进了电梯,回到了办公室。屋里还和他遇袭的那天一样乱。弗雷迪·奥尔森手里拿着填字游戏,咬着一根铅笔,靠在椅子上。
“知不知道有什么七个字母的词可以表示‘回来’的意思?”
“那你知不知道我要怎么才能抽七下你的脸?”
“西村那边有个骑自行车的人被警察撞到了,”奥尔森说道,“他挡住了条子的路,条子就很不爽,让他出示证件,那伙计就反抗了一下,说真是世道颠倒了,警察就拷上他又把他扔到牢里。你想去看看这件事吗?”
“他怎么反抗的?”
“有人看到这个人因为不喜欢警察的语气,就给了警察一耳光。”
“这个骑自行车的人多大年纪?”
“八十五岁,警察三十岁。”
“这个城市总是能给我‘惊喜’啊,”安德鲁叹了口气,“还是你去忙活这种闲事吧,我要去做真正的记者要做的事情。”
“是杯干波旁威士忌还是代基里?”
“奥尔森,想不想聊聊你的药瘾?你在我的葬礼上就像吸high(兴奋)了一样。”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很久没吸过了。我可是在你的病床前做过保证,如果你要是真死了,我就再也不碰那些玩意儿了。”
安德鲁没有回答。他抓起了信件和当天的晨报,就离开了办公室,准备去几个街区外的纽约市公立图书馆。
走进阅览室的时候,安德鲁拿出了读者卡。工作人员低声问候了他。
“你好,亚辛。”安德鲁边说边向他伸出手。
“你今天有预约书吗?”亚辛边说边浏览面前电脑上的预约记录。
“我带了信和报纸,这就是所有我要用的东西。我今天来就是想让自己什么都不做。”
亚辛转向安德鲁常坐的桌子。
“你有邻居了。”他继续小声说道。
“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
“抱歉,斯迪曼先生,但是现在有很多人在预约座位,阅览室已经满了,我们甚至要拒绝一些读者。我不能让这个位置一直空着。”
“她来了很久了?”
“不知道。”
“漂亮吗?”
“还不错。”
“她叫什么名字?”
“你知道我们不能透露读者私人信息的。”
“连我都不能知道吗,亚辛?”
“斯迪曼先生,你后面还排着其他人,请你先去位置上坐下吧。”
安德鲁配合地穿过了阅览室,恶作剧式地加重脚步。他大声拖出椅子,一屁股坐下去,打开了报纸。
翻页的时候,他故意把纸抖得哗哗响。但邻座却连头都没有抬。他只好放弃了,想要认真读读报纸上的文章。
但他怎么也不能集中注意力,就放下了报纸,开始观察在他对面认真看书的那位年轻女士。
她的发型和相貌都很像珍·茜宝。她盯着眼前的书,目光随着书页上的食指移动,有时还在笔记本上记些东西。安德鲁很少见到如此专注的人。
“我猜,这本书应该有好几卷吧?”安德鲁问道。
女人抬起头来。
“我不知道你正在读什么,但似乎非常有趣。”他继续说道。
对面的女士挑了挑眉毛,露出不悦的神色,又继续看起书来。
安德鲁盯着她看了一瞬,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女邻座就已经合上本子,离开了座位。她向入口的管理员交还了图书,就走出了阅览室。
安德鲁也站了起来,快步朝亚辛走去。
“斯迪曼先生,你要找书吗?”
“我要这一本。”安德鲁指着书架上刚才那位女士还的书说。
亚辛取出了那本书。
“我得先办还书手续,然后才能再开新的借书单。你应当一直都知道我们的流程吧?请回到座位上,我们一会儿给你送过去。”
安德鲁接下来的举动让图书管理员明白他的热情已经不受控制了。
他冲出了图书馆,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在坐在门前阶梯上的人群中寻找那位邻座的身影。然后他耸了耸肩,决定走一走。
第二天,安德鲁又像往常一样,在上午十点左右来到了阅览室。面前的椅子上并没有人。他向各处扫视了一下,然后就认命地翻开了报纸。
午饭的时候,他去了咖啡馆。他一直寻找的邻座正在收银台旁等待付款,餐盘就放在冷柜的推拉门上。安德鲁从冷柜的某个隔板上随便抓了一块三明治,也加入了交款的队伍。
过了一会儿,安德鲁在隔她三个位置的地方坐下,看着她吃午饭。吞咽两口苹果派的间隙,她还在笔记上写了什么,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干扰不到她。
安德鲁对她的专注极为叹服。她的注意力总是定时在笔记本和苹果派间游移。安德鲁也注意到了昨天就发现的一个细节。她总是用左手食指来辅助阅读,也用同一只手来记笔记,右手却总是藏在桌面下方。安德鲁终于走过去问她在隐藏什么。
她抬起头,看了看四周,朝安德鲁笑了一下,就把餐盘里剩下的东西倒到垃圾桶里,然后走进了阅览室。
安德鲁也扔掉了他的三明治,跟着她走了进去。他坐下来,打开了报纸。
“希望是今天的报纸。”那女人低声说。
“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
“你也太不专心了。我只是说希望至少这是今天的报纸。既然你不是来看书的,那么就实话实说吧。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也不是对你有兴趣,我只是自己在思考。”安德鲁极力掩饰着尴尬,结结巴巴地说。
“我在研究印度历史,你有兴趣吗?”
“你是历史教师?”
“不是。那你呢,警察?”
“也不是,我是记者。”
“财经记者?”
“你为什么这么想?”
“你的手表。在这个行当里,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买得起这种表的人。”
“这是妻子送我的礼物,哦,应该是前妻。”
“她对你是认真的。”
“是,是我对她不够认真。”
“我可以看书了吗?”女人问道。
“当然可以,”安德鲁回答道,“我本没想打断你。”
女人感谢了他,又埋首于书本。
“我是新闻记者。”安德鲁进一步解释道。
“我不想太唐突,”年轻女士回答道,“但是我更想专心做手上的事情。”
“为什么研究印度?”
“我打算去一次那里。”
“度假?”
“你不会让我安静的,是吗?”她叹了口气。
“不是这样的,好,我保证不会再说话了。从现在开始,一个字都不说。要是再说话,我就下地狱。”
安德鲁没有食言。整个下午他一言未发,闭馆前一个小时那位女士离开图书馆时,他甚至没来得及跟她打声招呼。
走的时候,安德鲁抓起别人刚放下的一本书,在封面下塞了二十美元,又把书递给了管理员。
“我只想知道她的名字。”
“贝克。”亚辛把书抓到身前,低声回答道。
安德鲁又把手伸进牛仔裤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印着杰弗逊的纸钞,塞进手边的一本书里,递给亚辛。
“地址呢?”
“莫顿街65号。”亚辛取出钱,轻声说道。
安德鲁离开了图书馆。第五大道的人行道上挤满了人。这个时间,很难找到一辆中途停下载客的出租车。他看到那位女士在42号街的路口处招着手,想引起某个司机的注意。一辆私家车停在她的身边,问她要不要搭车。安德鲁的位置正好能听到她和司机讨价还价的全过程。接着她就上了那辆黑色丰田花冠的后座,车子开进了车流中。
安德鲁一直跑到第六大道,钻进了地铁里,坐上了D线。十五分钟后,他出现在了4号西大街的地铁站。他从那儿走到了亨利耶特·哈得孙酒吧,那儿的酒单他很熟悉。叫了一杯干姜水,他就坐在了临街橱窗后的圆凳上。看着莫顿街和哈得孙街的交叉口,他开始思索为什么自己会认定那个女人离开图书馆后就会直接回家,还有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来这里,做这件毫无意义的事。想了一会儿之后,他发现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说服自己继续干这件事。安德鲁干脆付了账,去找西蒙,这个时候他也应该从车行回去了。
车行的卷帘门已经关上了。安德鲁沿着路往前走,看到了西蒙的背影。街旁不远处停着一辆斯蒂庞克,西蒙正弯腰站在车的引擎盖下面。
“你来得真是时候,”西蒙说,“这车发动不起来。我一个人又没法把它推进车库,想想要一夜都把它留在外头,我真是头都大了。”
“伙计,你的烦心事真是有趣。”
“这是我糊口的本钱,我当然在意了。”
“这辆车你还没卖出去?”
“已经卖出去了,就卖给了之前跟我买那辆1950年款奥兹莫比尔的收藏家。我们这行就是这样留住熟客的。你能帮下忙吗?”
安德鲁在那辆斯蒂庞克的车尾把车往前推,西蒙则通过半开的窗户把手伸进去控制方向盘。
“这车怎么了?”安德鲁问道。
“不知道,明天修理师会过来。”
放好车之后,他们去了“玛丽烹鱼”吃晚饭。
“我要开始工作了。”沉默了一会儿,安德鲁说道。
“你早该这样了。”
“我要回家住。”
“没人逼你。”
“你就在催我。”
安德鲁跟侍应生点了餐。
“你有她的消息吗?”
“谁的?”西蒙回答道。
“你知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