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米尔推开了她,走进了洞穴。在看到飞机残骸的时候,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很让人印象深刻吧?”苏茜问道。
她用灯照着舱门上那些印地语的文字,沙米尔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继续向前走。
“这应该是‘马拉巴尔公主号’的残骸吧?”沙米尔猜测道。
“不,‘马拉巴尔公主号’是一架四发动机的螺旋桨飞机,这是‘干城章嘉号’。”
“你怎么会知道?”
“说来话长。”苏茜回答道。
“你知道它会在这里?”
“我希望它在这儿。”
“你之所以一定要来爬勃朗峰,就是为了找到这架飞机?”
“是,但不要这样,我本想在回程的时候跟你说的。”
“你之前就知道这个洞窟的存在?”
“三年前有一个登山者在土尔纳峰的一侧岩壁上发现了它的入口。那是在夏天,他听到了冰墙后地下河流动的声音。他打开了一条通道,一直走到了天井的上方,但并没有下来。”
“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在对我撒谎?你来我家找我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想这样做了?”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沙米尔。一旦你知道为什么,就会理解我了。”苏茜一边说一边走向飞机。
沙米尔拉住了她的手臂。
“这个地方是一座陵墓。它是神圣的,我们不应该惊扰死者。来吧,我们离开这儿。”他命令道。
“我不会向你要求一个小时来查看座舱。而且我们也不知道这个石廊会不会通向一个比你那个天井更好走的路。”
苏茜走向了飞机,沙米尔则在岩洞中四处查看。眼前的景象让苏茜着迷。驾驶舱里,仪表盘已经钙化了,上面盖着一条冰舌,腐蚀掉了外面的铁皮。她猜测着驾驶员座椅上那团奇怪的东西是什么,随即又转过身去,想把那个可怕的画面赶出脑海。接着,她转过身去,走向机舱,机舱侧面着地,里面的座椅都在坠落时冲击波的作用下被颠了起来。
飞机发生事故的第二天,救援队就到了现场,找到了撞击后留下的机翼、尾翼和座舱的一部分残骸。这几十年来,在波松冰川的运动下,“干城章嘉号”的引擎、前起落架和乘客的随身物品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在那份苏茜几乎能背诵的事故报告上,清楚地写着飞机的驾驶舱和头等舱一直没有找到。一部分调查人员认为它们应当是在撞击时变成了碎片,而另外一些人则认为它们应当是被冰隙吞噬了,就像深渊淹没航船一样。苏茜的发现证明了后一群人的猜测是对的。
在苏茜身边,有六具被冻住的尸骸,他们身上的衣物满是破洞,让他们看起来像极了木乃伊。她跪在了这幅惨景中央,看着这些因为几米和几秒的差错就被夺去生命的同类。调查报告显示,如果飞行员能够早一分钟发现位置显示是错误的,他就可以拉起机身,越过峰顶。但是在1966年1月24日的那个清晨,有117个人在这里失去了生命,其中的6位就在苏茜身侧长眠。
苏茜正想继续深入客舱,沙米尔突然在她身后出现了。
“你不应该这样做,”他缓缓地说,“你在找什么?”
“属于我的东西。如果这些人里有你的亲人,你难道不想找到什么属于他的东西吗?”
“这些人里有你的家人?”
“这是个很复杂的故事。等我们从这儿出去,我保证把所有事都告诉你。”
“之前你为什么不说?”
“不然你就不会跟我一起来了。”苏茜边说边走向一具尸骨。
这应当是一位女性。她双手前伸,似乎是要在直面死亡前做出最后的抗争。她右手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已完全钙化,双脚被卡在座位下的两条铁棒中间,有一个被冻到几乎已经看不出形状的化妆包掉落在那里。
“你曾经是谁?”苏茜单膝着地,喃喃低语,“你的丈夫和孩子是不是在等你回去?”
沙米尔不情愿地走近,也跪了下来。
“别碰任何东西,”他对苏茜说,“这不属于我们。”
苏茜又转向另一具遗骸。一个金属制的手提箱被一条铁链和一副手铐固定在了尸体的手腕上。她拿灯照过去,发现箱面上有几个尚可辨认的印地语文字。
“这是什么意思?”苏茜问道。
“怎么跟你说呢?几乎都已经看不清了。”
“你一个字都看不出来吗?”
沙米尔靠近了那个箱子。
“主人名叫阿代什,可我看不出他姓什么。他应该是位外交官,这边写着‘外交使命 请勿开启’。”
苏茜什么都没说。她轻轻抬起了尸骨的手腕,用力把它扯了下来。然后她取下了手铐,拿走了手提箱。
“你疯了!”沙米尔惊愕地喊道。
“里面的文献或许有史料价值。”苏茜镇定地说。
“我不能看着你做这些事,但我太累了,根本没法跟你吵,我回去睡了。不管怎样,你在浪费时间。爬那个天井已经很难了,你不能再带上个箱子。”
苏茜看了他一眼。她取下腰带上的钩环,甩在手提箱外面的冰壳上。箱口、锁链、弹簧全部都向四处飞开。
这个箱子应当防火,可是并不太防水。她发现了一根鹅毛笔,笔身已经完全被冻住了,还有半包威尔斯香烟、一个银的打火机、一个冻得硬邦邦的牛皮手包。苏茜拿起了包,把它塞进了登山裤里。
“你找到通道了吗?”她站起身来。
“你会给我们带来不幸的。”
“走吧,”苏茜对沙米尔说,“我们要节省电池,现在回去睡觉。等到天亮我们就试着出去。”
她没有等沙米尔回答就离开了石廊,回到了放睡袋的地方。
等阳光射进山腹的时候,苏茜看到沙米尔脸色不太好。在这几小时中,他的情况又恶化了,脸色苍白得让人担忧。如果他不说话也不动的话,苏茜就觉得在她旁边的好像是一具尸体。她努力地为他取暖,强迫他喝了水,又吃了一条谷物棒。
“你能爬吗?”她问道。
“我们没有选择。”沙米尔喘着气说。但是这句话又加剧了一直在折磨他的痛楚。
“要不我们扔掉背包好减轻重量?”苏茜建议道。
“就算爬上去了,”沙米尔看着天井说,“我们也只完成了一半的路程。还要下到山谷里。我可不想出了这条山缝却死于寒冷。给。”他把压在睡袋下的两把登山镐递给了苏茜。
“你找到它们了?”苏茜惊叹道。
“你现在才想到这一点?我几乎都不认识你了。从我们掉下这条缝隙开始,我就失去了那个和我系在同一条安全索上的伙伴,可是没有她我根本无法离开这里。”
起身后,沙米尔脸上有了一点儿血色,呼吸也顺畅了一些。他向苏茜讲解了如何攀爬。他让苏茜在前面先爬,确认岩壁哪些地方可以落脚,他在后面系着登山绳,跟着她。
挂满冰凌的岩壁就在他们面前,好像大教堂里的手风琴。苏茜紧了紧背包的袋子,深吸了一口气,抓住了石壁。沙米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告诉她要把脚放在哪里,手抓住哪里,是应当拉紧绳子还是适当放松。
刚开始的十五米,他们足足用了一个小时。在二十米的高度上,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岩台,可以坐在上面。她用腿撑住石壁,取下保险带上一端的铁钩,用力把它插进了冰里。在确定了是否牢固之后,她挂上了一个滑轮,穿上绳子,重复着这些沙米尔教过她无数遍的动作。
“好了,你可以上来了。”她喊道,试着看向下面。但由于整个人都缩在石台上面,她只能看到自己的膝盖和鞋。
沙米尔在完成前几米的时候,一直是跟着苏茜之前的路径。他每向上一点儿,痛苦就大一点儿。有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永远也做不到了。
“一步一步来。”脑海中有个微小的声音告诉他。
沙米尔发现上方三米处有一个小小的洞穴,他花了十五分钟爬到了那里,并暗自决定从这个地狱脱身后,一定要告诉父亲是他的建议救了他一命。
其实他脑海中还有另一个声音,跟他说所有这些努力都是徒劳的,还不如在山缝底部好好休息、终结痛苦来得明智。但沙米尔决定无视它,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他的手在发力,一米一米向上攀缘。
他们花了三个小时,终于爬到了峭壁上那个突出的部分。只要情况允许,苏茜就注视着在她身后攀爬的沙米尔,欣赏着他简洁的动作,这些动作在格雷斯峰上曾经那样让她着迷。
来到这里,已经是初步的胜利了,虽然他们知道之后还有更艰辛的路要走。沙米尔用手套捧起了野营毯上的雪,给了苏茜一把。
“吃下去。”他对她说。
然后沙米尔也吃了些雪。苏茜注意到他嘴唇上的雪都变成了红色。
“你在流血。”苏茜低声说。
“我知道,而且呼吸越来越困难了。但是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太阳很快就要下山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请你不要浪费电池去考察那个岩洞。我不可能在这里坚持一整夜了,我没力气了,”沙米尔喘息着说,“要不我们现在继续爬,要不明早你就丢下我走吧。”
“我们继续。”苏茜回答道。
沙米尔给她上了最后一节登山课,苏茜从来没有如此认真过。
“你要隔一段时间再开探灯,好节约电源。在昏暗的环境下,要相信你的手,它们往往比眼睛更可靠,能帮助你找到合适的受力点。如果你要跃到别的位置,一定要保证有一只脚是踩在牢固的地方的。如果你觉得无法辨别方向,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你才能打开风灯,记清楚前面有什么,然后就关掉。”
苏茜把沙米尔的话重复了好几次,然后就去拿登山镐。
“不要再等了,趁着还有点儿光。”沙米尔恳求道。
苏茜站起身来,半蹲在岩台上。她慢慢地伸长身体,把登山镐戳进岩壁里。第一跳……她上升了五米,然后稍微休息了一下,就继续向上。
这个竖井足够宽,虽然岩壁在逐渐靠近,但是距离还是很适合攀爬。她已经在沙米尔上方二十米了。苏茜敲入了一枚新的登山钉,重复确认了绳子是否牢固,然后将身子后仰,希望能在沙米尔爬的时候拉他一把。
沙米尔把苏茜的每一个举动都看在眼里。他在岩台上站起身来,把登山鞋底的铁钉踩入冰层,腿上发力,随后就开始往上爬。
他几乎没有停顿。苏茜一直在鼓励他。他中途停下来喘了口气,苏茜就开始列举他们回到巴尔的摩之后可以做的事情。但沙米尔并没有听她说什么,而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将要完成的动作上。他的努力有了成果。很快,他就感到苏茜的手在抚摸他的头顶。他抬起头,看到她倒吊在半空中,注视着他。
“你应该确保安全,而不是做这些可笑的事情。”沙米尔恨恨地说。
“我们能出去。已经完成三分之二了,而且我们还是能看清四周。”
“外面应该是晴天。”沙米尔喘着粗气。
“明天早上,我们就可以躺在雪地上看太阳了,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听到了,”沙米尔喘息着说,“现在,你应该站起身来,把你的位置留给我。我要在这里休息一下,你继续爬。”
“听我说,”苏茜说,“现在距地面最多只有二十米了。刚刚我真的看到了外面的天。我们有足够的绳子。我现在一口气爬上去,然后把你拉上来。”
“你头部朝下太久了,都开始说胡话了。我太沉了。”
“沙米尔,这次你就听我的吧,你根本不能继续爬了,这一点我们都清楚。我们一定会从这个该死的洞里出去的,我发誓!”
沙米尔知道苏茜说得对。每吸一口气,他都觉得肺在嘶鸣,而每呼一口气,嘴里都会有血流出来。
“好吧,”他说,“你先爬,然后我们再看怎么办。我们有两个人,应该可以做到。”
“我们当然可以做到。”苏茜重复道。
苏茜调整了一下姿势,好把身体转过来,沙米尔却突然咒骂了一句。
“插登山镐的时候,我们要听一下声音,然后再看看它。”这是爬格雷斯峰的时候沙米尔教给她的。但那个时候是夏天……沙米尔的登山镐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声音,苏茜也听到了。他试着把登山镐插在别的地方,但是手臂却无法动弹。接着他就听到了断裂的声音。那些已经被苏茜的登山钉弄得有些松动的冰凌,现在都开始碎落。
沙米尔知道他只有几秒钟时间了。
“拉住我!”他一边叫喊,一边试着跃到其他地方。
冰块整个掉了下去。苏茜的身子前倾,试图抓住沙米尔的手,另一只手则紧紧抓住保险带。她感到登山裤里的手包在向下滑落,不由得分了心,也就在这一瞬间,沙米尔的手从她手里滑了出去。
下冲力很大,登山绳完全绷紧了,苏茜几乎无法呼吸,但她还是咬牙坚持。
“爬上来,”苏茜喊道,“爬上来!抓住!”
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在使劲儿,只能试图保持平衡,好帮助沙米尔再爬上来。
沙米尔觉得他唯一的生机就是做一个滑轮装置了。苏茜看到他在抓保险带旁边的一根登山绳,就明白了他的意图。滑轮装置可以自动锁死。如果不受力的话,它就会滑动。可以把它挂在弹簧钩上,拉住它,然后再想办法向上爬。
沙米尔的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他的动作也越发笨拙。他想抓住保险带旁的那根细绳,绳子却从他手上滑了出去。
他抬起头,看着苏茜,耸了耸肩。
看着上面悬在半空的苏茜,他开始解背包的一条肩带。他任凭它从肩膀上滑了下来,然后准确地从包的外袋里找到他一直放在那儿的小折刀。
“沙米尔,不要这样!”苏茜在哭喊。
她喘息着,哭泣着,看着沙米尔划断了背包的另一根肩带。
“不要哭了,我们两个人太重,不可能爬上去。”他喘着粗气说。
“我发誓我们一定能出去。给我点儿时间让我找个受力点,我一定能把你拉上去的!”苏茜恳求道。
沙米尔划断了背带,两个人都听到了登山包落在地上的沉重的响声。然后,就是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他们急促的呼吸声。
“你真的想在山顶向我求婚吗?”沙米尔抬头问道。
“我想让你在山顶向我求婚,”苏茜回答,“你一定要做到。”
“我们现在就要交换誓言了。”沙米尔脸上挂着苦涩的微笑。
“等我们出去再说,现在不行。”
“苏茜,你愿意接受我做你的丈夫吗?”
“别说了沙米尔,求你了,别再说了!”
沙米尔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苏茜的脸上,他接着说道:“我爱你。你来敲我家门的那天我就爱上你了,这份爱一直在随着时间增长。我想亲吻我的新娘,可是你离我太远了。”
沙米尔在手套上留下了一个吻,然后把它远远地抛给了苏茜。然后,他就解开了他和苏茜之间的绳子。
沙米尔掉下山缝之后,苏茜在上面一直喊到嗓子变哑。她没有听到沙米尔身体撞击在冰上的声音。她只是悬在半空,在宁静的黑暗中一动不动,直到寒冷侵蚀了她的整个身体。
之后,她想到沙米尔付出生命,是为了让她能活下去,如果现在放弃,他的牺牲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苏茜下定决心,又打开了探灯,向出口爬去,她用双腿支撑住身体,利用登山钉缓缓向上。
每次登山钉敲进冰里,她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