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头子在聊天。格桑老爹原本跟那喇嘛说些绕舌头的藏语,见我过来,便夹杂着汉语向我解释。原来那喇嘛名叫才昂多杰(这是我一路上听见看见的第三个多杰了),两人正研究一张画在羊皮纸上的古怪图形:三颗串连在一起的五角星,底下是一颗端端正正的七角星,每个尖角和七角星的一个内侧角上画有一颗红点。
我数了数,一共有二十二颗红点。
格桑老爹说,这是德格那边的昂江扎西大活佛前几周过石渠来讲经时赠送给才昂多杰的,说是若懂了这幅星象图便当有所觉悟。多杰喇嘛颇感不解,时不时拿出来看看。格桑老爹一时兴起,两人正好研究研究。
“姓金的小伙子,你若能解开这幅星象图,说不定就能找到你想找的人哩!”格桑老爹神神秘秘地一笑,这句话倒真还勾住了我,便凑上前去仔细看了又看,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这种东西,找那个姓苏的更适合。”我讪笑着。一时无趣,辞别两位老人径自返回住处,却也提不起兴趣说那莫名其妙的星象图给柏然听。这一晚太阳穴明显不如前一晚疼痛,喝杯红景天泡的白酒后,沉沉睡去。
第二天跟柏然约好去距离县城一百多公里的长须贡马。范文嘉也想去,但格桑老爹下午还得给她做第三次艾炙。她现在身体颇为虚弱,若是再染些风寒只怕又得大病一场,搞不好真得把小命丢了。因此尽管老大不乐意,还是只得卧床休息,跟梅朵学学简单的藏语。可怜的尼玛又得跟着我们上路,而且这一次至少得在外面住上一宿。不过这一回怨不得别人,正是尼玛自己提到查加部落以及那些古怪的游动寺庙。反正闲着无事,看看也是好的。
一百多公里足以走上两天,好在尼玛找的那三匹马脚程都快,他又能抄近路,一路驰骋下来,快到傍晚时,那座叫做“利”的神山已经横亘在我们面前。尼玛说,越过“利”,再经过一片沼泽,就可以进入查加部落。其实真正吸引我和柏然的并非查加,而是尼玛先前提到的查加寺。尼玛说,寺里的僧人属于红教,但其实僧人是有的,寺却并不存在。白天他们是劳作的牧人,晚上钻进帐篷里,取出法器、佛珠、五颜六色的经幡,草原上立刻升起流动的喇嘛寺。第二天收起帐篷,又再次游荡在神山“利”的附近。柏然听了之后下定义说:“这倒是有点像那个小喇嘛的行踪。”我表示完全赞同。
尼玛说,要么赶紧越过“利”,要么就在神山外搭个帐篷住上一晚,否则在石头群里迷了路可不得了。“利”的背后就是什么乱石大阵吗?我颇为好奇,反正太阳还在西边天空中挂得老高,看样子不到大半个时辰是落不下来的。我建议直接穿过“利”,去找查加部落的贡波村长。最好是今晚跟他和村里人聊上一聊,明天一大早就往回赶。再晚回去,范文嘉得等急了。
偏偏越急越来事。刚刚转过山门,我胯下那匹马莫名其妙地发起疯来,撂开蹄子一阵猛跑,无论我怎样勒缰绳,尼玛怎样在后面大喊大叫,一眨眼工夫便将他和柏然扔得踪影全无。正焦急间,天色忽暗,鹅毛般的大雪从天而降。
仅仅几分钟,天地苍茫,浑似不在人间。
马停住了,我呆呆地,眼望着面前的无数嶙峋巨石,或苍红,或赤红,或暗红,或亮红,心中忽然升起大恐怖感,仿佛孙猴儿一个筋斗翻到天之尽头,内心却深知这不过是如来的五指,此生此世不能脱困。
大雪满天。我的头上袍上沾满了雪片,连马儿都冷得战栗起来,响鼻一个接一个地打。我想开口呼喊“柏然”,声音却在喉咙管里憋住了。天色急速地灰暗下来。
只得努力拽了马的缰绳乱走。几分钟后见到一个洞口,大概能稍避风雪,一头便钻了进去。洞门初看还算宽阔,料不得刚进去几步就见了底,雪与风仍旧呼啦啦地直往身上猛抽,鞭子似的。我捂住脸跳下马来,一抬头望见头顶上还有个小小洞穴,崖壁上垂下一条挂梯,仿佛是能上去的样子。再仔细一看,居然有门,门上居然有锁。
忍不住就想往上爬,敲敲那门,看看会钻出怎样的精灵古怪来。
还真是那么做了,半晌,一丝动静也没有。洞外风大雪大,那架看似枯朽的挂梯却一动不动,浑然不似世间之物。
纵横图(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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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困扰间,满身是雪的苏柏然牵着马走进洞来。
我一把将他抱住,心里欢喜得就像要炸开来。
他静静的,任由我抱。待我松开时,见柏然的嘴角挂着一丝笑容,满天风雪中乍然见到,明艳无匹,犹如一朵盛开在碉楼旁的格桑花。
我有些不好意思,便指着那挂梯和洞门给他看。柏然点头道:“这大概是哪位喇嘛的苦修之地,咱们别去打扰的好。”
“万一恰恰是范小姨想找的那位呢?”
“咱们用强是不行的。这要靠机缘,敲门见不着,不敲门倒反而见着了。”他这样说。十几分钟不见,像是变了个禅学大师。
至于尼玛在哪里,柏然同样不知道。一场大雪将我们分隔开来,天色已成深浓的黑,若雪还不停,只怕我和柏然得冻死在这洞里了。
幸好雪再下得几分钟便偃旗息鼓,我取出怀里的火刀火石,又取出包袱里的火把,几下点燃,与柏然一同牵着马向外走去。
遍地琼瑶,突兀的巨石上盖满白雪,像是被冰冻住了,一眼望不到边。月亮不知何时已挂上半空,清光冷冷,四下里一片寂静。
“这石头阵怕是大得很哪。”我四处张望,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而且咱们找不着方向了。”柏然接住我的话往下说,不过看他的样子并不着急,反而有悠然之态。我立时定下心来,牵着马随他慢慢地走,积雪松软,踩在脚下发出哧哧的声音。
又走得几步,柏然停下脚,抬头往天上望去。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仰起头,刹那间竟然喘不过气来。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逼近眼帘的群星,极密,极亮,天空清澈得犹如明镜,我几乎能看见自己的影子。
“那是人马座,是北半球在七月份能看见的最漂亮的球状星云。”柏然开口道,“那边那三颗亮星是织女星、天津四还有牛郎星,它们分属天琴座、天鹅座和天鹰座。夏天它们连成最亮的一个三角形,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
我出神地看着,有一瞬间似乎灵魂出窍,突然间福至心灵一般豁然贯通。
“柏然”,我大声叫道,“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
“什么怎么回事?”他一脸茫然。
“那张星象图,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俯下身来,拣了块小石头在雪地上刷刷画出羊皮纸上的那四颗星星——三颗五角星,一颗七角星,一共二十二颗红点——一边向柏然解释昨晚的情形,一边匆匆在红点之间连上线条。
“格桑老爹那天顺口说,如果解开这幅星象图,也许就能找到我们要找的人。我知道他是胡言乱语,但有些事情真的无法用道理来解释。你明白我要说的话吗?”我语无伦次,抬起头来哀求般望着柏然。
他点头道:“你是说,格桑老爹的信口胡说也许恰好正是个中关键,而这幅星象图,这幅星象图……”他又抬头往天空上望了几眼,若有所悟地说:“织女星、天津四、牛郎星,恰好很像这幅图上的那三颗五角星。而人马座也许就是七角星。这些红点……”
“也许是一种……连通它们的路线……你看,”我困难地指着我在雪地上画出的线条,“有一条道路,可以把它们连起来,可以把这些北半球的星座连接在一起。你看,如果起始地从这两个黑点中的其中任何一个出发,这样……似乎就可以不重复地走向所有的红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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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图(2)
柏然的眼睛忽然发亮,飞快地蹲下身去,以食指为笔,沿着我画出的线条试走了一遍,果然畅通无阻,最终刚好回到七角星内侧的那颗黑点上。
“这是一个汉密尔顿回路。”他喃喃地说。
我愕然不解。
柏然解释道:“这是一个英国的数学家,叫汉密尔顿的,他在1857年提出了一个很有名的问题,又叫做‘货郎担问题’。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京城里的货郎挑着担子去卖货,他要从东市走到西市,再到前门,再到下一个什么地方。货郎要节约时间,这样才能多卖货,所以要寻找最短的距离。理论上讲,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是直线,可是东市很大,并不是一个理论上的点,它可能是一个方块,有几平方公里这么大。西市同样如此,所以连接东市和西市的最短距离其实并不是一条直线。再加上前门和下一个什么门,路线就会更加复杂。
“所以说,所谓汉密尔顿回路问题其实是找一个最小化的办法。假设有N个点,我要在它们之间寻找一条回路,能让它经过所有的点,而且只经过每个点一次,使得整条回路的总距离最小。
“打个比方说吧。现在我们被困在这个石头阵里,我们想要找到最短的路线出去,最简单的办法也许是向着某个对角线一直走,总能走出去的。但是我们需要越过这么多巨大的石头,就像刚才必须要越过神山‘利’一样。唉,这个比方好像不是很恰当,但是,但是如果做一个很大的工程,比方说如果我想要在这片扎溪卡草原上建一个巨大的建筑物,我要运来许许多多的石头、木材,也许还有钢铁。这个工程要从这片草原的东面开始修建,同时也要从西面开始修建,还有查加部落的那边,还有那个方向。这时我就需要让每个供货点之间的联结距离最短,让总运费变得最小,这样我的成本就能得到最有效的控制。
“现在看上去并不难。但是,如果刚才我所说的需要经过的点太多,寻找这条汉密尔顿回路就会变得异常困难。这和以前我跟你讲过的记忆扑克牌有些相似之处。600张以下,我记得纹丝不差。超过600张,开始出错。超过650张,错误率成倍上升。”他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一个汉密尔顿回路,而且,它原本并不成为一道题,是你从今天晚上的星象中看出了它的谜面,然后找到了答案。少华,你真了不起。”
他的称赞让我骤然涨红了脸。仿佛急于想抹杀自己的光彩似的,我辩解道:“可能我理解错了呢?这是德格来的昂江扎西活佛送给才昂多杰喇嘛的,只是说让他想上一想,也许根本就不需要寻找什么星星之间的回路。我全是瞎想的。”
柏然双眼一亮:“你说那个活佛是从德格来的吗?”
就在那一瞬间,我那混混沌沌的头脑忽然间像是被雪擦亮了,用句夸张的话来说——恰似一道闪电,正好跟柏然脑海中的闪电碰了个正着——毫无疑问,这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汉密尔顿回路。我们与那神秘喇嘛之间的最短距离,恰恰就是指向雪山另一边的德格。
范文嘉的身体已经大好,听说要去德格,心有不甘又颇为兴奋。尼玛当然得当向导带着我们去,前两天在石头阵里跟我和柏然走失,吓得他三魂丢了六魄。后来据尼玛自己说,万一出点什么事,钱老板非抽了他全家的筋不可。说这话时他眼巴巴地望着梅朵,俨然一副正受着酷刑,不得不央求美丽的梅朵姑娘帮忙求情的样子。
纵横图(3)
令尼玛欢喜的是,梅朵竟然主动申请跟我们一同去德格,理由是范小姐的身体还比较虚弱,需要她这个格桑老爹的再传弟子守在身边勤加照顾。梅朵的母亲去世得早,只有一个嗜烟的父亲,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大姐卓玛嫁给了旺堆土司的大管家,哥哥也跟在土司身边做事,因此尽管父亲每年抽烟片烧掉不少钱,家境还不算糟。也没什么人管着梅朵,但凡尽个规矩给那整天烟雾缭绕中的父亲说一声就行了。
在这个家里,梅朵给自己做主。若不是碍着姐姐的面子,她也许早就自作主张嫁给尼玛了。
从石渠到德格,途经马尼干戈,几百公里的崎岖山路,还得翻越高耸入云的雀儿山。按照尼玛的说法,最好就是重新回到俄青,海因克尔几十分钟就可以飞到德格。问题在于一架海因克尔装不下咱们这一支浩浩荡荡的小型马队,更重要的是,范文嘉坚持要走山路,想低调进入德格,柏然也表示赞成。我当然无所谓,只是担心范文嘉的身体。好在有梅朵带上格桑老爹的艾炙盒子一同上路,想来并无大碍。
路程遥远,一路上没什么可多说的,钱庚凡拿来威胁我们的山大王也并未遇到。唯有在新路海露宿的那一夜值得一提。正是夏日,虽说海拔高,新路海却恰似雪山山腰间的一泓明珠,湖水碧绿如镜,四周芳草萋美,野花遍地,范文嘉一见就欢喜得直喊。当晚撑起几个帐篷住下,范文嘉和梅朵一顶,我和柏然一顶,尼玛他们四人分占两顶。随身带有干粮,兰加多杰生了一大堆篝火,将几块牦牛肉烤得滋滋滴油,再熬上一大锅香喷喷的粥,连一向食量不大的柏然也吃得津津有味。
这一夜早早睡去。第二天当我醒来之时,四下里一片静寂,身边的柏然睡容安详,嘴角边似乎噙着一丝笑意。透过帐篷外的天光,我安静地看着他,忽然生出想在他脸上画些什么的冲动。想想又算了,悄无声息地钻出帐篷,空气中的清冷突然袭来,我打了个寒噤,拉紧藏袍的领口,感觉极清醒极爽快。
白雪皑皑的雀儿山眼看着就在不远处,但估计真要靠近山体只怕还得大半天。信步沿着海子往里探巡,放眼望去,石头上,湖岸边,甚至包括海子中央的礁石上也刻有色泽极鲜极艳的藏文“嗡嘛呢呗咪吽”。奇怪的是,藏区随处可见的五色经幡却踪影全无。再转过几道湖弯,忽然看见了范文嘉。
这么冷的天气,她竟脱了鞋袜坐在海子边上玩水。
不待我开口,范文嘉先开口笑道:“不打紧的,我马上穿鞋,你不要告诉苏柏然。”
一阵妒意袭来,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站在她身后嗫嗫无语。半晌问了句:“怎么起得这么早?”
范文嘉扑哧一笑,“还不是我那个好医生梅朵做的好事。”也不继续往下说,沉吟片刻,忽然指着远处轻声叫道,“快看!”
清晨的薄雾中,一只体格巨大的雄鹿正安详地向我们凝望。仿佛乍然见到山神之子一般。
范文嘉站起来,轻手轻脚地向它走去。我亦跟在后面。雄鹿一动不动,并无半分惊惧的神色。等到站在它面前伸手便可触摸之时,范文嘉倒反愣住了。我指着地下的黄色浆果给她看,这提醒了她。再过一分钟,雄鹿已经安静地吃起她手中的果子来。
轻轻嚅动的乳白色嘴唇,极大极圆的眼睛,极长的睫毛,极其温柔的神情与态度,活脱脱一个清秀出尘的世外佳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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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图(4)
吃罢果子,雄鹿伸出舌头舔了舔范文嘉的手,慢慢转身离去。青草在它的四蹄之下扑簌簌地倒下,转眼又立起来,顷刻雄鹿已经消失在逐渐散尽的雾霭之中。
我们悄然站立了半晌,见一轮淡红的朝阳已经缓缓升起,虽觉不舍,也只得回头向住处走去。一路无话,我心思恍惚,仿若身处仙境一般。
快到营地之时,忽然听见树丛背后的响动声。钻出来的竟是梅朵,满头发辫都已散开,头上身上沾着压碎的紫色野花。衣衫不整的尼玛紧跟在身后。
四个人一照面,尽皆满脸通红。大家心照不宣,叫醒众人吃过早点继续赶路。
翻过雀儿山,一路海拔渐低。至山谷中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