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嘉道:“原来这并不仅仅是一只普通的青花瓷瓶。瓶身虽然是青花瓷烧制的双蝶戏花,但内瓶却是粉彩。”
“请问是什么样的图案?”
“鱼戏莲藻。对了,大家请看这只瓷瓶的腹部,这里有四瓣海棠花形的开光,请看,透过这海棠就可以看到内瓶的游鱼。”
“依范小姐看,这只瓷瓶应该是何时的作品?”
“我想应该是乾隆年间的官窑作品吧。对了,这里还有个机关。”
范文嘉眉头微皱,请唐先生帮忙托住底座,自己却小心转动瓶颈,只一两分钟,瓷瓶竟成了一盏稍矮一些的烛台,烛身以鱼戏莲藻的粉彩簇拥着,内里是烧制好的黄蜡。带有开光的瓶腹转上来,竟然是一盏防风烛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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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柏然(6)
众人一片惊叹。范文嘉展眉笑道:“这种官窑转心瓶确实是乾隆年间烧制的。乾隆一朝的瓷器有个说法,叫做‘浑厚不及康熙,秀美不如雍正’,但在设计巧妙上却远有过之。大家知道,清朝三帝都分外迷恋烧瓷,雍正帝甚至就在每日上朝的宫殿旁侧设置有专门烧窑的机构,所以这三朝的官窑成就最大。等到乾隆之后,嘉庆一朝的瓷器虽然仍旧精美,却已经显出了颓势。”
唐先生接话道:“那你的意思是说,乾隆一朝的瓷器是最后的精华所在了?”
“没错。乾隆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有雄才大略,却又风流倜傥,从国政大事到后宫情事甚至到烧瓷的小事,莫不费尽心思。大家请看这只转心瓶,其实算不上乾隆爷烧出的最古怪的作品,但就这只出自‘古月轩’的‘青花转心瓶并粉彩防风烛’,当中其实是有一番故事的。”
“范小姐可不可以把故事也讲给大家听一下?”
范文嘉一笑:“这却是跟乾隆爷的风流韵事有关系了。我一个女孩家,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这样吧,一会儿谁拍到这只瓷瓶,我便将其中的奥妙专门誊一个副本,跟拍卖证书一起交给买主。毕竟乾隆爷的故事算得上大秘密,我想这样应该是最合适的。”
唐先生点头称是,于是开始起拍。我对范文嘉的故弄玄虚颇为不满,但不得不承认她相当会吊人胃口,一时间竞拍声此起彼伏。范文嘉退到一旁,俏脸上挂着神神秘秘的笑容,我不觉大为生气。
转眼这只“青花转心瓶并粉彩防风烛”已经喊到了四万块。彼时正值战争初期,但战事一旦吃紧,物价自然跟着疯涨,一两普通的茶叶已经快涨到三十块。虽说还不到此后张恨水所说的一斤阳澄湖大闸蟹卖四千块一斤的地步,但四万块毕竟已不是小数目。出这价的是一个戴金丝眼镜、身穿深蓝色府绸长衫的中年男子,文质彬彬的模样。与他竞争的却是另一位也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只不过年纪大着几岁,胖胖的,头顶上又秃了一块,俨然那中年男子的发福版。看他二人互不相让算得上趣事一件。范文嘉这丫头偶尔在一旁说上两句,很有些火上浇油的架势,两人竟是着了魔般你追我赶,转眼便抬到四万五千块,仍旧相持不下。
苏柏然在一旁看得有趣,拿胳膊肘碰碰我,轻声说道:“这是被我那小姨冤的。”
我禁不住笑,却又正色对苏柏然道:“不过这只花样百出的瓷瓶总还是有些来头,谁拍到也值。”
柏然便道:“那你不打算拍了去?”
这话也算不得激将,但不知为何,竟像是说到了我心里去,便不由自主地举起手里的号牌,高声叫道:“五万块!”
半路杀出的这个竞争者令两个男子都呆了一下。苏柏然的表情也有刹那的错愕。
我心底暗暗冷笑,心想不过是帮你范文嘉的忙,把价格抬高一点。那两个家伙既然志在必得,自然会一路飙升上去,我这也就算是个托儿了。
果然有人接招。年轻一些的男子立刻举牌报五万一千,另一个想了一下,举牌报五万五千,看来是个胃口大的主儿。我又一次举牌,报六万。
这时连苏太太都连看了我好几眼,脸上颇有诧异之色。不过既然我是捧场的,又不是捣乱的,当然受她欢迎,笑容里便颇有可亲之意。我正得意着,只等那两个家伙再往上抬我就弃权。这时忽然察觉到场上情形有些不对,那个年轻一些的男子将牌子举起了一半,又停下,似乎有些犹豫。年纪大一些的男子干脆就将牌子翻了过来,摆明是不打算再跟了。前者又犹豫了片刻,也翻牌表示弃权。
苏柏然(7) 。 。。 想看书来
倒数“3、2、1”之后,唐先生一锤定音。范文嘉捧着那只价值六万块光洋的“青花转心瓶并粉彩防风烛”穿花拂柳走到我身边,向我嫣然而笑。
“金先生果然好眼光好魄力,现在它归你了。我先帮你存着,一会儿拍卖会结束后你再来领。”
我哑然失笑。没想到当托儿竟然把自己给冤进去了。我这个一窍不通的家伙,要这么只古里古怪的瓶子来干吗?就算它是乾隆爷的尿壶怕也是与我不相干。再说要我立马交出六万块来也是全无可能,我这兜里虽不算精光,但连六百也没有。不过看目前这个架势,若是老实不客气地拒绝怕是会砸了苏太太的场子跟面子,万万使不得,只得硬着头皮向范文嘉道:“没问题,范小姐保管着我放心。一会儿准保来取。”
她一点头,捧着瓷瓶径自离开。我呆呆傻傻地坐着,一时回不过神来。
苏柏然大概是此刻最了解我的尴尬的人。等范文嘉一走,他便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道:“刚才都怪我撺掇你。一会儿我让父亲签张支票,先帮你应急。”
我点头道:“也只能这样,明天我打电话给我老爹,让他把钱划过来。”
这事儿就算这么了了,冤大头归我父亲做去。
最后一件藏品,是一只放在透明水晶盒中的青铜鸟尊。爪如猛禽,昂首挺立,双翅高举,长尾披垂,如同一只戴有花冠的凤凰。
拍卖师唐先生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范小姐,我之所以肯推掉香港的一个重要拍卖会,应邀专门飞过来,目的就是为了这只青铜鸟尊。而我相信今天在座的每一个能看到这只鸟尊的人,都能算得上有极大的福气。你是今天的司仪,也就算是我的帮手,我想请你给大家好好地讲一下这只尊。”
范文嘉的脸色也变得相当凝重,甚至连声音都低沉了下去。
“我想先请大家仔细地看看这只鸟尊。”一边说着,一边走下台来,双手稳稳地持着水晶盒,从容不迫地展示给众人看,并缓缓地解说道,“大家请看这只凤鸟的背部,这里是一只圆拱形的盖子,盖上有另外一只小凤鸟。它的头上也戴有一冠,也昂着头,也是尾部下垂。但小凤鸟与大凤鸟有个区别,大凤鸟双翅上扬,小凤鸟的翅膀却是贴伏在身体两侧的。与此同时它们通身都装饰着鳞片状的羽毛纹饰,造型相当繁复。”
走过我身边时,我忽然察觉到范文嘉脖子上戴的那只凤凰形坠子似乎与小凤鸟颇为相似,只是更小一些。有一瞬间,我的心竟然怦怦乱跳了两下。
范文嘉重新回到拍卖台上,继续跟唐先生一唱一和。
“范小姐,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这只小凤鸟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必须得先从大凤鸟的来历说起。唐先生,你这次是听到了怎样的消息,才立刻从香港飞到重庆来?是什么消息让你这样重视?”
唐先生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几乎连台下都听得清他呼气的声音:“当然就是这只倗季鸟尊,一般人嫌第一个字太难认,因此也可以叫做凤鸟尊。这只凤鸟尊以前在世上只出现过一次,是在1879年出土于洛阳庙坡的一个古墓群。但就在同一年便宣告失踪。尽管如此,我可以肯定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只凤鸟尊绝对不会是失踪的那只。”
“唐先生是从它的高度来判断此尊非彼尊的吧?”
“没错。那只鸟尊大约是厘米,范小姐你可以量一下这只凤鸟尊的高度。”
苏柏然(8)
“我已经量过了,是厘米,高出3厘米。”
“你说得很对。而且还有一点区别,那只凤鸟尊的器盖是丢掉了的,也就是说,大凤鸟的背上没有小凤鸟,这就远远比不上这一只完整了。”
范文嘉接话道:“在我看来,这很像是一对雄鸟与雌鸟,现在我们看到的是雄凤鸟尊,所以它要高一些。”
“很有可能。”
范文嘉继续说道:“我相信在座各位都听说过商朝末年牧野之战的故事。三千年前,商纣王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周武王姬发决心伐纣。之后两军交战于殷都朝歌附近的牧野,纣王的军队阵前倒戈,姬发趁势攻入朝歌,商纣王逃到鹿台放了一把火,将自己烧死。妖妃苏妲己则被押上法场处斩。当时妲己哭得一枝梨花春带雨,连刽子手都惊艳于她的美貌,手中竟拿不住刀。还是八十多岁的老太公姜子牙亲上法场,蒙住眼睛一刀斩下,这才要了那狐狸精的命。”
我注意到柏然的脸上露出了一缕微笑,显然他也看过《封神演义》。我也看过。从这看似深奥无比的青铜鸟尊竟然讲到了姜太公和狐狸精,实在是令人精神大振。
“苏妲己是不是狐狸变的,我们后人可不敢肯定,但武王伐纣却是确有其事。商末青铜铸造业十分发达,尤其商朝,说是青铜王国也不为过。而邻国周的青铜铸造业也颇有成就。这只青铜鸟尊,则是周武王在伐纣前誓师时所用之物,作用则是盛放祭天的酒浆。现在我可以告诉大家小凤鸟是用来做什么的了。它其实是打开这大凤鸟尊的把柄,揭开之后,我们可以看见这只尊盖的内侧。这里刻有两行共八个小字,第一行是‘鸿渐于陆’,第二行是‘利涉大川’。”
唐先生接话道:“范小姐,这两句话应该怎样解释呢?”
范文嘉皱眉道:“第一句或许是指某种暗号、信号,具体指什么就不知道了。第二句大概容易解释一些,应该是出发誓师时占卜所得的吉祥卦,表明武王的军队可以很顺利地进军到朝歌附近的战场。我暂时只能这样解释。”
唐先生点了点头:“那么这只雄凤鸟尊当着众人露面只有这一次。武王姬发祭祀完之后,应该立刻将凤鸟尊封藏,以后更葬入墓中。如此说来,它已经在古墓中藏了三千年。”
现在连我都知道它非同小可了。
范文嘉接着道:“可是有一件事我很不明白。唐先生,既然它并不是你刚才提到的那一只厘米高的雌凤鸟尊,那么那只尊又到哪里去了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能告诉大家,目前这只雄凤鸟尊是由钱庚凡先生提供的,而钱先生本人今天并没有到现场。范小姐,也许另外一只鸟尊的线索就得去请教钱先生了。”
之后这只“倗季鸟尊”以一个吓死人的高价拍给了白司令。退场前柏然帮我拿到他父亲的支票,我换到“青花转心瓶加粉彩防风烛”走路。
“倗季鸟尊”的故事就从这一天开演。它就像是一把钥匙,一把转动苏柏然、范文嘉,还有我这个一窍不通的家伙此后那纠缠不清的命运的钥匙。从这一刻起,命运之匙开始转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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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卖会(1)
午后三点,我跟苏柏然、范文嘉坐在沙利文吃烤鸽子蛋,喝下午茶。
苏柏然一如平常的少语,范文嘉一如平常的多话。
我介于两者之间,跟他二人同时相处,通常有一种很微妙甚至很不妥的感觉。
首先感觉到的一种不妥是他俩之间的关系。范文嘉是苏太太的小妹子,也就是苏柏然的小姨,两者辈分不同,范文嘉算是长辈。可毕竟她比苏家大公子小着几岁,两人都是单身,又都是小一辈中相当出众的人物。这样的一个青年男子和青年女子,长期亲近地处在同一家屋檐下,好像总有些不妥当。
苏家乍看上去很新派,但照着我的理解,苏老爷子骨子里仍旧是恪守旧规的人。然而对于范文嘉经常主动去找柏然聊天侃地,苏东禾好像并没表现出怎样的反对。当然,他也不必太担心,毕竟大部分时候都有一个姓金的年轻军官厚着脸皮跟他俩赖在一块儿。这姓金的就是区区在下是也。
但我现在更关心的并非那种似是而非的感觉,而是那尊花了我老爹六万块光洋的乾隆爷的瓶子。
“小姨,你不是说谁拍到这个什么转心瓶,你就给他抄一个还历史真相的笺吗?我可是被你这话蒙上了贼船的,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范文嘉微微笑道:“是啊是啊,都怪我懒,懒得提笔。就讲给你听吧。这转心瓶的确是乾隆爷‘古月轩’的密制,更是藏在‘养心殿’的爱物。大清朝有个规矩,但凡皇帝看上哪位妃子想要临幸她,必是交代给近身太监,用毯子裹了来放在龙床上,不待天明就得重新送回妃子的别院。这位乾隆爷风流成性,自是不好当面坏了规矩,便也照着办,但也不妨偶尔来一回微服私访。不告诉任何太监,不翻任何一位娘娘的牙牌,在‘养心殿’里读书读到小半夜,兴致来时便突兀地穿戴齐整,找出这盏‘青花转心瓶加粉彩防风烛’,顶多只让一个贴身的小太监领了,静悄悄地掌着灯,兴冲冲地往他那突然念想到的女人寝宫里去,实在又浪漫又刺激。平时不用了,就变回一只瓷瓶,大大方方地供着,小太监还得记住将黄蜡灌注进去,不要到下回用时竟已烧尽。只是这种事回数不宜多,也不好让太多人知道,总得悄悄地才不失了祖宗的先例和大清的体面。康熙和雍正在位时朝事繁忙,到了乾隆,难得天下已逢太平盛世,他性子又好玩乐,所以很是造了一些古里古怪的赏玩之物,恰恰就是这防风烛的来历。你看这鱼戏莲藻,也正是暗喻着鱼水欢好的调戏之意。”
她这么一番话说出来,我不由得频频点头:“真是想不到,范小姨除了对古物有研究,对这种风花雪月男欢女爱的事儿也熟,真不愧是大学问家。”
范文嘉不禁双颊绯红,“呸”了一声,便岔开话题,另说一件事。
“少华,我发觉那天你已经注意到我的这个坠子。”
范文嘉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等我含含糊糊地答上两句,她已经取下项链递到了我的面前。
确实是石头的,确实与雄凤鸟背上的那只小凤鸟颇为相似,都是双翅低垂、怡然自得的模样。尤其相似之处在于鸟眼,均是鼓鼓地向外突出,并未点睛。
只是相比之下,那枚小小的石头凤鸟比小凤鸟的做工要粗糙不少。
“这个坠子是我在日本留学时,有一次去名古屋的温泉旅馆,从老板娘的手里买下的。她说这在名古屋并不少见,是几百上千年前就传下来的图腾,乡下的石匠有时会雕造来做成屋子里的装饰品。最小的就差不多是这样的尺寸,可以挂在脖子上做项链坠子。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小玩意儿罢啦。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见到这个坠子时竟然生出一种很古怪的感觉,总觉得这只盲了眼的小鸟好像藏着什么秘密,甚至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秘密。我想,只是一种直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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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卖会(2)
“我便把它买下来,挂在项链上,一直戴了两三年。自己几乎都已经忘掉它的存在了。但前几天拍卖会开始之前那个从香港来的唐先生拿雄凤鸟尊给我看时,我立刻意识到它们俩或者说它们仨之间的相似性。就我所知道的,像这种形状的鸟尊全世界只发现了两尊,也就是那天我们所说到的一雄一雌,它们的出土时间应该都是在1879年左右,是非常典型的商周时期的作品。可是,为什么会在日本见到它呢?而且据他们说已经是传下来上千年的东西了。”
“范小姨,你今天找我们的目的就是为了研究你这只飞到东洋去的小凤鸟?我和柏然可不懂你那些考古学。”我禁不住笑问。
范文嘉嗔怪地看了我一眼:“得了吧,别以为我是瞎子。那天我下台给你们看那只鸟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