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下,尚未开口。
“你来试试看怎么个摆法吧。”他指着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图形说。
“什么题目?”
“这里是八八六十四个正方形,你能不能把它们拼成5乘以13个正方形?”
我已经习惯了苏柏然经常出的这些奇怪的题目,于是坐下顺手画上几画。几分钟后抬起头来,疑惑地问:“你又来捉弄我吧?5乘以13等于65,怎么可能等于64呢?”
“想想我跟你说过的斐波纳契数列。”他提醒道。
“嗯,5、8、13,刚好是斐波纳契数列当中的三个挨着的数字。这有关系吗?”
苏柏然有些不耐烦:“都提醒到这份儿上了,应该很容易想了吧?”
我凝下神来盯着那张纸,画了又画,终于承认玩这些方格不是我的特长。
“得了吧,柏然,别拿这些东西来为难我了。咱们出去打两局网球吧,你成天玩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他摇摇头:“我在试着搭建一座模型,也许是8乘以8,也许是9乘以9。我想在这座模型里藏上某些东西,某些谜题,必须用一把智慧的钥匙才能解开。”
我对他这书呆子的想法嗤之以鼻,战火已经迫在眉睫,日本人转眼就要打到眼皮底下,他却还躲在书房里想着他这些莫名其妙的数学模型。
“我真不明白你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有什么用?”我颇不耐烦地将笔掷到他跟前。
苏柏然一笑,好脾气地说道:“我知道你最近火大,军队里天天说日本人的事儿,你当兵的难怪火冒三丈。不过我能有什么用呢?我又不会玩机枪,不像你在飞行学校待过,会开飞机。我也不会搞间谍战,在你眼里我只是个读死书的傻子。”
苏柏然(2)
他站起身来舒展筋骨,“我只是习惯用臆想来满足自己。你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我有足够的财力,把刚才说的这座模型扩大成一座庞大的建筑物,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题,不是所有人都能够进入它,破解它。它能够容纳许许多多的东西,也许是一个民族在生死关头之际最后保留下来的所有财富,既包括物质上的,也包括精神上的。这样一座建筑物,它是否是有功用的呢?”
我无法理解苏柏然的内心,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既然他提到生死存亡,我便不得不发表一下自己的观点。
“柏然,我以为你是不问世事的人,但现在你既然这么说,我只好说你是在玩幻想。最近北方已经打起来了,上海那边的局势已经相当吃紧。我看,日本人在乎的绝不仅仅只是东三省和北平,只怕眼看就是一场大战。这战火什么时候燃到重庆来,谁也吃不准。最近军队里的气氛也紧张得很,我很可能再过一段时间就要调防。我那老爸手腕再硬,怕也是阻挡不了把他的独生子派上前线。不过呢,我也还能再陪你胡闹上一段时间。走一段算一段吧。但是柏然,你难道能在这东禾园里躲一辈子?真以为这里会是一辈子的乐土?还是躲在这儿幻想你的立方体建筑物?等着国也破家也亡了再来搞个文艺复兴?”我哑然失笑道。
苏柏然眼神专注地看着我,非常认真地说:“少华,你不要在这里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我们可以来分析一下,我这么个人,能够在国家的生死存亡面前做些什么?好吧,你让我扛着枪上前线,那除了多一个炮灰多吃军队一份口粮之外,也就是多浪费日本人一颗子弹。一枪就可以崩了我,我还能有什么用呢?”
好一个钻牛角尖的家伙!我没好气地回答道:“谁说让你从军去啦?我只是看不惯你成天躲在家里搞些莫名其妙毫无用处的研究。你上战场大概真没什么用,但你这样了不起的数学头脑,难道不可以想办法投身金融战场,为军队筹集资金?”
“这倒是个好建议。”苏柏然笑出声来,“不过这也用不着我,你看我父亲一天到晚往上海往香港那边跑,那是他的本行。”
我冷笑道:“你父亲就真的是在为军队筹集资金吗?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视金钱如粪土?若是换成你父亲,那天见我捣乱把那么大一笔钱送还给赌场不气急才怪呢。”
“那你倒也太小瞧我父亲了。那笔钱,他还瞧不上。”他叹了口气,“不过你也说得对,人各有志,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怕我也看不怎么明白。但有我这样的人留在后方想些莫名其妙的点子未尝不是好事。或许有一天,这些莫名其妙的点子就会派上用场。反正我还是留在家里比较适应,你知道我不喜欢跟人打交道,我又不是明允。”
这是柏然第一次提到他弟弟。虽然我早知道有苏明允的存在,但在东禾园里,这三个字仿佛是某种禁忌,没有任何人会主动提到。我这个人虽然好奇心重,但向来粗枝大叶忘性极重,虽然偶尔也觉得奇怪,倒也想不起主动去问及苏明允其人其事。不过现在既然提到了,当然免不了问上两句。
“你那个弟弟,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他人?”
柏然颇有些不情愿地回答道:“他没跟我们过重庆来。”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我总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们家里人从来不提到明允?”
苏柏然(3) 。 。。 想看书来
我这基本上是在刨他苏家的根底了,其实也与我无关,但对于柏然与他的家庭,我竟然有种奇怪的求知欲,仿佛知道得越多,就越能了解苏家大公子内心的秘密。因此,竟是用着某种江湖宵小般的窥探之心来等待着他的答案。然而苏柏然的回答是干脆利落却又轻描淡写的。
“明允跟父亲有些不和,很久以前就离家出走了。”
他这么一说,我倒反而不好问下去,只得嘿嘿干笑两声,但还是有些不甘心:“听说他跟我同岁?”
苏柏然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同岁是同岁,不过不像你这么话多。”
一瞬间我真有恼羞成怒的感觉。一时间找不出话来说,面红耳赤地坐着,望着苏柏然纸上的傻瓜乐园发愣。
柏然的声音变得柔软下来:“明天你能开车陪我去一趟码头吗?我的姨妈,也就是我妈的小妹子要到重庆来,我奉命去接她。”
苏柏然当然是数学天才,只怕对建筑机械之类的东西也相当在行,不过说到开车或是任何一种需要用双手来扭动方向盘的行当,他立马打回原形变成白痴一类的生物。而说到我的开车技术,那可不是盖的,只怕没几个家伙能够及得上(毕竟我是洛阳航空学校毕业的高才生)。就说倒车吧,我能用不低于70码的速度将任意一辆破铜烂铁倒进任何一个直径不小于车尾的空地里,并且在一秒钟之内就让它立定行礼。而倘若能让我把车头正过来,那就算让它当场玩玩跳火圈之类的杂技也不在话下。说到这一手,我大概能算是重庆驻军当中的。不过我也能把车开得平平稳稳,就像是大姑娘头一回上轿一般。所以自从苏太太有一回坐过我的车并且听我瞎侃过一通之后,但凡东禾园里要来什么要紧客人需要柏然陪同接送的,她都老实不客气地让我当上了义务司机——东禾园的正牌司机老赵反而闲极无聊——好在我巴不得替他家多做些事,也乐得能与柏然一同消磨时光。于是苏太太的小妹子、苏柏然的小姨范文嘉的司机,我是当定了。
朝天门码头的长长石梯,如没完没了一般直挺挺地向着江心延伸出去。江水浑浊,比冬天时宽阔了一倍还不止。一艘巨大的客轮停靠在码头旁,瞬间便有无数的挑夫如急速涌动的蚂蚁一般向客轮扑过去。
天气极其炎热,连一向不怎么出汗的苏柏然的鼻子边也沁出了密密的汗珠,白色的亚麻衬衫贴着他的背心陷落下去。我更是挥汗如雨,事先请好的两名挑夫诚惶诚恐地站在一旁,静候着我们的命令。
柏然手里拿着张两寸大小的相片,我们只能凭这玩意去分辨那位姓范的小姨。相片中的女学生梳着两条小辫子,光溜溜的额头看上去有些不合比例的大,相貌倒也算得上端正,不过再也没什么值得一说的了。据说这是小姨到东洋留学之前照的,到现在已经有五年,也不知会变成怎样一副相貌。这一次却不是从日本回来,大概也是顾虑到局势紧张的缘故,因此辗转去了一趟印度,中途费时竟然接近半年。有一段时间苏太太差不多以为这位小妹子已经失踪了,很是焦急了一番。这一天若不是牌搭子章司令的太太不肯放人说是“三缺一”,她定然会跟我们一起来码头接她妹子的。
只是苏太太这一省事——她其实是相当贪玩的人——却苦了我和柏然。柏然并未见过他这位小姨,好在我自信目光如炬,在人群中分辨个小妞儿应该不在话下。话说回来,虽眼见客轮舷梯下顷刻间旅人如织,我东盯西看状若美猴王再世,但并未见到任何半个像是苏大公子的小姨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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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柏然(4)
重庆的夏天如同将人放上蒸笼,而江边的烧烤滋味更别具风味。仗着满眼长江水的庇护,温度大概比市区里低上一两度,但那潮湿的暑气却犹有过之。蒸的时间长了,保不定便会中暑,我见苏柏然面色不大好看,不由得有些担心。若是这位娇生惯养的苏大公子忽然全身委顿倒在我脚跟前,那可该怎么是好。我一边瞎想着,一边往人群中加紧眺望。却不料已经有人站到了柏然的背后猛地敲了他一下。
“你是不是苏柏然?”那年轻女子大声问道。
柏然吓了一跳。
亏得我卖弄目光如炬呢,倒先让小姨抢了个先机。
两个挑夫赶紧将行李扛上肩,我和柏然跌跌撞撞地跟在背后。范小姨穿着白色马裤的双腿迈得飞快,转眼便爬上一大段石梯,等到她转过身来挥动手臂为柏然加油时,我们早已汗如雨下落后她一大截了。
好一个身轻如燕却又体健如豹的女子。
虽说是小姨,但范文嘉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比我大,比苏柏然小。短短的鬈发,大热天里在脑后束起来,露出线条清晰的脸。绝对算不上美女,皮肤不够白,眼睛不够大,嘴巴似乎又嫌过大。从前过于宽阔的额头上留了刘海,顿时显得清秀了不少。眼神坚定有力,说话干净利落,浑身透着股说不出的活力,因此若是看见从她那双乌黑的眼睛里放出母豹子一般的亮光来是丝毫不稀奇的事。
有些人你见第一面就知道一定会发生一些故事。苏柏然是其中一个,范文嘉是另一个。我的心中立时被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占满了,似乎有些恼怒,但也有欣喜与盼望。我意识到1937年的这场与苏家的邂逅很快就要进入新的阶段。此后我发觉原来我也有着某种天生的才能,那便是对于某种并未发生的事件或者情绪的准确捕捉。说得简单一点吧,我是一个具有灵验预感的人,当然若是那人与我无关倒也罢了,但只要这人是我所关心的、在意的,我的预感便会立刻在他或她的身际形成某种磁场——请允许我使用这么个科学名词,这是跟柏然学的,但大概并不准确——我会在潜意识里捕捉到他或她的未来轨迹。并不具象,但有感觉。这已经足够了。
是的,我预感到在这个故事里该来的人差不多都已经来了。苏柏然、范文嘉和我自己,或许还有某几个我暂还没想清楚的人物,只是我还不能想象这些人将以怎样一种关系互相联合在一起,就像是——嗯——柏然的立方体,他那些奇怪的数列中的数字——我尚不清楚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但我并不着急,该发生的总是会发生的。
苏太太打算为范文嘉的到来举办一次舞会。她从前是上海的交际场红人,没料到跟着丈夫退到重庆这穷乡僻壤之后竟然连一回Party也没开过。她曾经提过好几次,但苏东禾总是皱着眉头挥挥手,说“等过一段时间再说吧”。这么着就把她的美梦粉碎得一干二净,这“一段时间”眼看就是遥遥无期。这会儿北平那边跟日本人又打起来了,再要让苏东禾答应搞Party呀,怕是连门儿都没有。
但现在的情况又有所不同,范文嘉毕竟是半个外人,从礼数上应该更周到。她这次辗转印度惊险万状地回来,至少也应该举办个宴会压压惊接个风。更重要的是,苏东禾在上海的业务差不多已经完全结束,今后的重心必然放到内地。重庆这个地方看上去没几两银子,但按照苏东禾的说法,“藏龙卧虎之辈大有人在”,多结交几个显贵当然是好的。因此苏太太照着这么个意思一提,苏东禾微微颔首,答应了下来。不过他提出个疑虑,现在战事吃紧,给一个小姨子接风能是多大的理由,恐怕不适合做大,顶多也就在“味苑”办几桌精致的宴席就可以了。若是要请得到一批达官显贵以及太太小姐们到东禾园来做客,怕是要有个像样的理由才好。尤其是军界的那帮朋友,最好能给他们找个符合时局的噱头,那方能既光彩又妥帖。
苏柏然(5)
苏太太是个精明的人,立刻想到范文嘉在东洋留学时学的是考古。这“日本”二字倒是不必多提,但考古可就派得上用场了。苏家原本就有些古物,想来要请的那些显贵们手上也有一些,不如办成个“爱国古董拍卖会”,将拍的钱捐一部分给军队里,这样既显得新奇热闹,又能名正言顺地拍军政上的马屁,对苏东禾的名声也好听,一不留神就是个“爱国银行家”。到时候再让范文嘉卖弄一下考古上的学问,更是四全俱美。
这个点子立刻获得苏东禾的赞同。战乱时期一切从简,于是不到一个星期,“重庆市首届抗战爱国古物拍卖会”便在东禾园里举行。当日来的达官显贵不可谓不多,太太小姐们也来得不少。虽说正在打仗,不好明目张胆地争奇斗艳,但女人们总有本事显出些新鲜花样。旗袍的花色倒是一体的素,妆也化得简单,但要么项链,要么耳坠,要么手镯,身上总有些光华璀璨的地方。香水更是用得名贵。重庆这地方跟上海来比实在算不得什么,但自古山灵水秀,生出的女人们个个苗条俊俏,能嫁到豪门里去做阔太太的更是个中翘楚。因此这一天东禾园里着实算得上美女成群,一时衣香鬓影、莺莺燕燕,“张太太”、“胡太太”、“章太太”的娇呼声所在皆是。我当然也在众宾客之列,但柏然对这样的情景着实头痛,躲在书房里不肯出来,范文嘉既是苏太太打算力捧的对象,此时自然先不忙露面。
等到用完茶点,拍卖会立刻就要开始时,范文嘉方娉娉婷婷地与苏太太一同从楼梯上下来。这一天大家都穿素装,范文嘉却老实不客气地着了一袭宝石蓝的长裙,烫过的短发恰到好处地拢到两颊边,将微黑的脸衬得分外俏丽。我注意到她长裙的领口开得很低,露出颇为白皙的胸口肌肤,项链上的坠子相当别致,既非钻石也非蓝宝石,而是一只形状古拙的鸟。只是远远看着,猜不出质地是石头还是别的什么。走到转角处便停下来,一身素白丁香暗纹旗袍的苏太太挽着范文嘉的手,笑容可掬地对安静下来的众宾客说道:“今天给大家介绍我的妹妹,范文嘉。她刚留学归国,学的是考古专业,今天就由她来做拍卖会的司仪。”我恍然大悟,立刻觉得苏太太的安排再妥帖也不过。既然是当司仪,哪怕范文嘉穿得再华丽几分也是理所当然。这一晚她自然是众人的焦点,苏太太得偿所愿。
拍卖会已经开始,我上楼将苏柏然逮了下来。他对宾客间的应酬颇感厌烦,但对拍卖古物却相当感兴趣。我们找了个角落坐下,这时已经拍卖到第二件,是一只高二十几厘米的青花瓷瓶。从香港请到的姓唐的拍卖师请范文嘉将瓷瓶慢慢地展示给众人看,一边与她搭档说相声般一唱一和道:“范小姐,你现在看到些什么?”
范文嘉道:“原来这并不仅仅是一只普通的青花瓷瓶。瓶身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