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集中精神,打探门锁的构造,再小心操作,抓准力道和角度,把每一根插销再往上顶几公分,全神贯注,完全忘了身边还有两个大块头。这一刻,只有我和眼前这五根金属插销,就在这个夜晚,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第一道,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
门锁锁膛顺势转动,再一使力按下压力棒,门锁应声打开。这一刻,不论蓝队双人组曾对我有什么怀疑,我已经通过第一个考验。
曼哈顿从后面挤过来进门,直直走向墙边的警报系统,这部分是他们负责。这种电子警报系统很复杂,一不小心就会误触感应器引发警铃,不过只要弄清楚构造就知道怎么对付了。找个门上或窗户上的电磁感应器下手,就可以轻易破坏整套警报系统,不然把系统的专用电话线拉掉也可以。当然,还有更简单的方法——买通保安公司监控客户系统的警卫。任何精密的警报系统,只要有人来控制,要破坏就很容易了,尤其是负责监控的人时薪可能只有六块半。
不过蓝队双人组已经知道密码了,这当然是最简单的方法。说不定已经有内线接应,可能是打扫的女佣,也可能是打杂的工人,不然也可能是亲眼看过屋主操作,只要靠得够近,想知道密码也不难,只要有一副好的望远镜就行。
不论是用什么办法,重点是密码拿到了,不过曼哈顿还是花了足足五秒钟才关掉警报。
曼哈顿转过来竖起大拇指,布鲁克林马上走进屋里,想必知道自己分内的工作。这应该是两人的工作模式了,动作没有一点迟疑。我呆呆地杵在原地,有一股微妙的兴奋,整个人微微发热,脑袋里不断地听到有规律的低音节奏,心跳缓缓加快,跟上脑袋里的节奏。时时存在的恐惧感总算慢慢消失,就在开锁那短短几分钟,只有一片祥和、平静。
曼哈顿朝我挥手,要我跟过去。我们走过大房子,这是我见过最完美的家了,里面的装潢是为了让人过得舒服,而不是摆阔炫耀。客厅里有一台巨大的电视,荧幕前面的椅子也大得不得了,好像人一坐下来就会陷进去。客厅一角是一座吧台,吧台上方的金属架上玻璃杯倒悬,吧台后面是一面镜子,前面是酒吧里的高脚凳,看来是个专业的酒吧。走上楼梯,走上二楼宽大的走廊,进入主卧室。曼哈顿显然很清楚该往哪里走,最后我们来到卧室里巨大的更衣室。这卧房里还不止一间,我们这一间里面吊满了男装,一整面墙挂着昂贵的深色西装,另一面挂满比较休闲的衣服。更衣室里面还做了专业鞋架,每一层稍稍倾斜,在上面,昂贵的鞋子摆得整整齐齐。墙上还有可以旋转的衣架,上面挂满皮带和领带,一按按钮,架子就会像旋转寿司一样转动,任君挑选。
当然,来这里的目的不是这些皮带领带,曼哈顿小心地拨开其中一套西装,在衣服的阴影中,我马上注意到后方墙上正方形的轮廓。曼哈顿伸手推,门应声开启,露出门内的保险箱。
曼哈顿退到一边,这回又轮到我了。
保险箱才是他们需要我的地方。那道后门其实不是问题,两人要真想动手,当然也打得开,只不过得多花一点时间罢了。这两个人都不笨,也都是老手了,一定会找到办法开门。可是保险箱呢?这就是完全不同的层次了。拿到警报系统密码是一回事,但是藏在主卧房更衣室里面的保险箱密码只会收在屋主的脑袋里,或许女主人也会晓得,说不定还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律师,要不然就是非常亲近的好友,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要来硬的也可以,只要找到屋主,将之五花大绑,再把枪管塞进他嘴里,就能拿到密码了。不过这种操作手法是另一种完全不一样的行动,要是想下手利落、不留痕迹,就需要一个开箱手。拙劣的开箱手大可以拿家伙把保险箱从墙壁里面挖出来运走;技巧不差的会用钻子钻穿柜门;至于一个顶尖的开箱手……这么说吧,现在我做给你看。
问题是,我这辈子到现在也不过才十几年,说到开嵌壁式保险箱,这还是头一遭——只不过曼哈顿还不晓得。我是说,反正开锁嘛,不过就是同一回事,对吧?我以前开过独立式保险柜,可以靠在门上,凭感觉摸索密码。鬼老大以前教我的时候说过好多次,说这就像在引诱女人上床一样,得仔细感觉身体里头细微的变化,力道恰到好处才会成功。嵌壁式保险箱呢?这样说吧,要是这女人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其他部位全藏在墙壁里,要怎么摸?
我往保险箱前一站,先试试门把,看看这该死的东西锁上了没,果然没错。
门上贴着标签,说明这保险箱是“芝加哥”牌的。我选了两组原厂密码想碰碰运气,说到这一点,保险箱买来没改密码的人还不算少。这两组也没用,显然买主很小心,记得自己重设,所以我得认真一点了。
我整个人站过去靠着墙,脸颊贴在保险箱上,猜想密码应该是三个号码组成的序列,不过毕竟这是第一次,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转动转盘,找到接触点,也就是指针尖端碰到驱动凸轮凹槽的地方。找到了,就转到底,再反向转回来,仔细听——一,二,三,果然是三组。
原方向再转回去归零,回到接触点。
难的地方就在这里,所以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嗯,应该说“原则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毕竟齿轮不可能是正圆形,也不可能有两个一模一样。凹槽轧在一起的时候,势必有疙瘩在,不管保险箱做得多好都一样。所以每个凹凸都走过,再回到接触点的时候,感觉就是不一样——指针触到凸轮的时候,多出一点点,接触点感觉起来就是“短”了一点。
要是在便宜的保险箱上,这种感觉就像是在马路上碾过一个大洞,但是一个品质好、价格高的保险箱,像是这栋房子的屋主买的这一款,差别就只有一点点,几乎感觉不到。
转轮走过三,接着六,再来九。每次加三,等待神奇的一刻。接触点的面积越小,差别就越难感受出来,这实在是千载难逢的经验。
转到十二,没错,就快了。好,继续走,十五,十八,二十一。
我专心转动转盘,该快的时候加快,该停下来感觉的时候就慢慢来,耳边听到曼哈顿在我后面不耐烦的声音,我立刻举高一手,曼哈顿立刻定住不敢动。
二十四,二十七,对,就在那里。
我怎么知道?我就是知道。短一点就是短一点,凭感觉就知道了。
说凭感觉也不算,指针尖端碰触凹槽的时间差,就算只有毫发之距我也很清楚——我能感受得到,听得分明,在脑海里看个明白。
现在选出三个大概的数字,再来一遍,直到找出确切的数字,这一次每次只加一,最后得出的密码组合是十三、二十六、七十二。
最后一步有点麻烦,但也没别的办法——找出正确序列。直接用这三个数字排列组合,先用前两个,再试后两个,以此类推,最后全部六个组合都试过就知道了。毕竟六个组合总比一百万个来得强;要是没找出这三个数字,就得这么试上千万遍。
今天的解答是二十六、七十二、十三。答题时间——大概二十五分钟。
我转动把手开了门,还故意盯着曼哈顿的脸看。
“干!”曼哈顿一脸佩服的样子。
我退到一旁,让曼哈顿上工。我实在不清楚他到底要开保险箱拿什么,珠宝?现钞?只看到他抓出一沓信封袋,尺寸不比一般信封大多少。
“拿到了,撤吧!”
我负责关上保险箱,转动轮盘锁回去。曼哈顿就站在我后面,手拿一条白布把碰过的地方抹干净,才把最外层的柜门关好,西装拨回原位。
曼哈顿关了灯,我们循原路下楼梯,布鲁克林站在客厅里,眼睛盯着窗外。
“不会吧?”开口的是布鲁克林。
“都到手了。”曼哈顿说,还举起手里的信封让布鲁克林看。
“你没糊弄我吧?”
布鲁克林瞪着我看,还带着一抹诡异的微笑,“这小子该不会是个天才吧?”
“可能哦,可以撤啦!”
曼哈顿重新启动警报系统,最后一个踏出后门,也不忘转过身把指纹擦干净。
他们需要我来,所以这两个家伙才愿意窝在小旅馆里,等一个从未谋面的小伙子横越大半个国家来到这里。开锁的人是我,他们绝对不会留下任何线索让人追踪。这栋房子的主人明天回到家,打开家门,只会发现一切如常。上楼拿衣服、开灯关灯,恐怕都不会发现异样。只有等下次打开柜门,打开保险箱,才会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
就算是这样,恐怕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起码一开始肯定搞不懂,只会以为自己可能记错了,不然就是脑筋糊涂了,说不定还会怪罪老婆。
“另一个知道密码的只有你!”
或者也可能找上家庭律师兴师问罪。
“只不过一个星期不在,你就趁机打劫啊?”
屋主终究会发现,乘隙造访的另有其人。到时候,曼哈顿和布鲁克林都已经回到家了,而我呢,我会在下一个想去的地方。
?
我后来还是不晓得信封里有什么,也不在乎,一点也不。我的酬劳固定,一回到旅馆,曼哈顿就给我现金,还说合作愉快。
起码现在手头比较宽裕了,这些钱应该够我活一阵子,想一想要到哪里落脚,可以撑多久。
曼哈顿撕下卡车两侧“精英装潢公司”的贴纸收到后座去,又拿了把螺丝刀卸下宾夕法尼亚州的车牌,换了一个纽约的车牌上去。他正要上车,我拦住他。
“怎么啦,小伙子?”
我作势掏出后口袋不存在的皮夹,一把打开。
“什么?皮夹掉啦?再买一个就好啦!你现在有钱了。”
我摇摇头,假装从隐形皮夹里掏出一张卡。
“证件掉了?回家去,再申请一张就好了。”
我再次摇头,再一次指一指不存在的卡片。
“你需要……”
他最后总算是懂了,“你需要新证件啊?还是要个新身份?”
我点头。
“见鬼了,这是另一桩差事呢!”
我靠过去,一手搭在曼哈顿肩上,在心里说:老兄,行行好,你得帮我离开这里。
“听好……”曼哈顿说,“我们很清楚你背后的老板是谁,我是说,今天这一票他也会分到一份,当初就这样讲好了,相信我,我们不会背着他暗盘交易。你要是有这个困难,为什么不回家去解决?”
我该怎么解释?就算我能说话好了,现在这种处境是进退两难,我不能回家,就像一条被丢出门的狗,主人连我睡觉的毯子都给扔了,连后院也不能待,只得在外头自生自灭,靠翻垃圾桶生活。
最后曼哈顿叫住我,“听着,我认识一个家伙。我是说,要是你真的有麻烦……”
曼哈顿掏出自己的皮夹,拿出一张名片,抽出一支笔在背面写了几个字。
“打电话过去,他就会……”曼哈顿停手抬头看我,“啊,对噢,你不讲话。这行不通,你可能要自己去见他比较好。”
我掏出刚刚他给我的钞票,准备数几张递过去。
“等一下,慢点慢点!”
曼哈顿转头看着布鲁克林,两人对看耸耸肩。
“我本来要叫你保密,不准跟老大说,不过这应该不是问题。”
接下来,我上了卡车后座,就这样来到纽约。
第三章 密歇根州,1991年
故事倒退一点点,不必到底,到我九岁的时候就好。
“那件事”才结束,当时我身体几乎完全康复了,只不过还有点小问题医生解决不了,就是不讲话这个毛病。
在几个寄养家庭流浪了一阵子,我最后总算跟利托大伯住在一起。利托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标准的意大利种马,不过他本人的长相却差很远。他头发是黑色的,可是几个月没剪了;留了鬓角,可惜白了不少。大伯一天到晚照镜子,想必觉得自己的鬓角很了不起。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身打扮、那毛茸茸的花白鬓角……他要是娶得到老婆才没天理。不管哪个女人碰上大伯,恐怕只会转头就走。
虽然利托是我爸的哥哥,可是跟我爸一点都不像。我是没问过,不知道是他还是我爸是领养来的,说不定两个都是。这问题可能会让大伯很不舒服,尤其是现在,我爸已经不在了。
大伯住在一个叫做米尔佛德的小镇,在底特律的西北方。我小时候很少跟他相处,有机会见面的时候,也不记得有多少互动。不过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任谁都受不了,就算没目睹也一样。出事的是他的亲弟弟和弟媳妇,而我,他的侄子,不过才八岁就无家可归。州政府本来要把我安置在寄养家庭——那种爹不疼娘不爱的鬼地方,要真是这样,我这辈子搞不好会完全不一样,说不定现在还是模范公民呢,但也或许早就上西天了。谁知道呢?总之,最后是利托大伯带我到米尔佛德跟他住,离我出生的地方大概五十英里远,我说的是那幢维多利亚街上的小砖房,我度过童年的地方。一开始,我跟大伯住了几个月,像是试用期,后来社工人员才让大伯签了文件,让他变成我的法定监护人。
我很清楚,利托大伯对我一点义务也没有,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要是听到我抱怨大伯的事,请你记好这一点。
问题是,人要重新开始的时候,最好搬远一点,尤其是当你只想摆脱过去的时候。五十英里不够远,无法完全脱离以前的生活圈,也难免会碰到认识你的人。
米尔佛德这个小地方——现在的流行语叫“都更新市镇”,在以前,只是个蓝领阶级的小城镇,只有一条歪歪扭扭的干道穿过铁路高架下面。不管路边架了多少看板、警告标志和标语,平均一个月都有两三场车祸事故。随便哪个喝酒开车的笨蛋都可能出事,喝得醉醺醺的,一头冲过急转弯,撞上旁边的水泥护墙,光是大伯的客人就不知道有几个。大伯的酒店在铁桥旁边,就叫利托酒店,隔壁是一家叫“热火”的小餐馆。
?
大路的尽头有个小公园,里面只有生锈腐朽的秋千和单杠,哪个笨蛋去碰,铁定会得破伤风。公园后面的斜坡下就是贺朗河,河里有旧轮胎,还有翻倒的推车和成捆的旧报纸。河对岸是一家银行,银行就在铁路桥下。桥下是高中生晚上鬼混的地方,喝啤酒抽大麻,把汽车音响开到最大声。
我知道,你八成觉得我吹牛。要是你看到今天的米尔佛德,一定觉得我疯了。现在这里都是高级社区,房子盖得很漂亮。干道两边不是古董店就是卖健康食品的餐厅,再不然就是精品店。公园里有一座白色的大型露台,夏天可以办演唱会。要是想在铁路高架桥下面抽大麻,警察铁定三秒钟就到了。
我只是想说,那时候跟现在很不一样,特别是对一个九岁小孩来说,那真是个寂寞无趣的地方。爸妈死了,还跟一个几乎不认识的人住在一起。利托大伯在酒店后面有一间平房,房子不大,锡制的壁板还是薄荷绿色。大伯从后面的小房间清理出一张牌桌,腾出来当我的卧房。“我想以后大概不能打牌了。”大伯第一次带我去看的时候这样说,“不过话说回来,我是输钱比赢钱多,所以应该要感谢你。”
大伯对我伸出一只手,后来我很熟悉这个动作:像要拍我肩膀,或是死党之间玩笑性的一打。你也知道,男人的互动多半就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