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恕见朱家襄瞟了一眼那名穿西装的男子,介绍说:“这位是我的高中同学,市规划局规划处的副处长徐涛。”又面向徐涛说:“这位是朱支队。”
徐涛主动过来握手寒暄,朱家襄的态度却不咸不淡的。
徐涛察觉到朱家襄不太欢迎他,向沈恕使个眼色,就要告辞。朱家襄阴阳怪气地说:“徐处在上班时间光临刑警队,有什么贵干?”他有意把“上班”两个字发得很重,让我们都感觉有些尴尬。
徐涛扶了扶眼镜,说:“也没什么事,很长时间没见到沈恕了,过来和老同学聊聊。”
我接话说:“朱支你别有意见,徐涛也不是外人,经常来刑警队,和这些兄弟都很熟,这次过来,是给咱们刑警谋福利来了。”
朱家襄的脸色依旧阴沉,说:“谋什么福利?”
徐涛讪讪地笑笑说:“是这样的,支队的年轻刑警多,许多人到了适婚年龄,还没有房子,最近市规划局有个项目,我感觉还不错,想和支队合作。我们规划处日前打了个报告,想把城西的护城河沿小西门这一侧填埋一部分,在这块地方建一片经济适用房,价格比市区的低四成。支队如果愿意认购,可以解决许多刑警的住房问题。”
朱家襄闻言,一扫脸上的阴霾,感觉有些兴趣,说:“这个项目已经立项了吗?想怎样填埋护城河?”
徐涛说:“已经立项了,现在是在招商和预售,前期的招商也已经确定,估计近期内就会开工,最初的工作是填埋部分护城河,应该是靠小西门这一侧五百米的长度,先把河水抽干,夯实地基,然后填埋,就可以在原址上盖楼了。整个工期应在一年之内,刑警们如果愿意买预售房,价格会更便宜。”
朱家襄语气和缓地说:“这倒是个好事,不过除非刑警们自行筹资,支队没有决定权,如果需要单位补贴,要向局里打报告。我知道这件事了,沈恕你就张罗一下,看看队里有多少需求,如果大家都支持,咱们就把这件事做起来。”
洗恕答应着。徐涛不好意思再滞留,就礼貌地向大家告辞。
朱家襄看看我和沈恕,说:“最近的积案很多,还是尽量从日常的琐事中脱身出来,把注意力多投入到案子上。”
我也感觉再留在这里不大舒服,就告辞回到法医实验室。
距限期只有一个星期时,市局向省厅申请了三个专家来支援。分别是刑侦处副处长李华天,刑侦研究所的学者吴毅,大案队副队长冷原。
三人召集沈恕、马经略和我开了一个碰头会。沈恕汇报了案情,以及目前对近百名嫌疑人排查的结果。
李华天说:“也就是说,你们目前仍没有明确的怀疑对象?”
沈恕说:“没有,我们曾经确定过几个,但是最后都因为没有作案时间而排除了。”
吴毅说:“你们的破案思路是不是从开始就陷入了误区?你们一直沿着凶手是抢劫入室杀人的路线在排查,而这也可能是凶手故意布置的烟幕弹,如果这是一起仇杀案,你们的调查就已经完全被引向了错误方向。”
沈恕说:“这种可行性确实存在,我们也考虑过这一点,不过死者的社会关系很单纯,除去学校的同事和亲友,她基本没有更多的社会交往。而且死者在校内的口碑很好,从未和人发生过矛盾,仇杀的可能性非常小。”
吴毅不耐烦地说:“沈恕,如果我没记错,你还是公安部嘉奖过的明星刑警,思路怎么可以这样偏颇。现在是什么时代?是网络时代。死者的现实生活中没有社会交往,并不代表她没有网友,没有网络情人,现在有多少血案是网友犯下的。凶手对死者的生活这样熟悉,难道不可能是在网络上认识的无话不谈的亲密朋友吗?”
沈恕若有所思,说:“您提醒得对,我确实忽略了这一点。”
吴毅见沈恕肯服气,心里颇得意,脸色却依然严峻,说:“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帮助你拓展思路,扩大嫌疑人的范围,在重重迷雾中找出一线光亮。”
沈恕连连点头,脸上现出愧悔的神色。
大案队副队长冷原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深知刑警的甘苦,平日和沈恕也有过接触,不忍看他尴尬的模样,就打圆场说:“吴教授不愧是资深学者,对案子的分析比刑警们要深入,也更全面,网友确实是一个有很大可能性的全新思路。网友更具有隐秘性,不为死者现实生活里的亲友同事们所知,但是网友却有很多机会了解到死者的隐秘生活信息。不过这样扩大侦查范围后,工作量更加繁琐,那一个月的破案期限就要延长一些。”
李华天摆手说:“小冷,是不是延长破案期限,那是市局内部的事情,这起案子是省厅挂牌督办的,尽快找到凶手是沈恕的职责所在。”
我实在有些听不下去,说:“各位尊敬的领导,在‘7·15’大案的专案组里,沈恕是唯一的组员,他上面有七八名组长副组长,如果案子破了,会有许多人分享荣誉,现在案子遇到困难,所有的压力都加在他一个人身上,这是不是不太公平?”
李华天凝视我半晌,说:“警队里的军事训练还要加强,你们这些文职人员也必须参加,否则警队的纪律过于涣散了。你懂不懂什么叫做令行禁止?作为一名警察,要主动承担责任,而不是推卸责任。”
我实在不能理解他的逻辑。我所看见的,是这些高高在上的大老爷们在主动承担荣誉,推卸责任。而强烈要求别人推卸荣誉,承担责任。我在那些打过交道的小混混和罪犯的身上,都没见过这种流氓逻辑。
我咧咧嘴,无话可说。
三位省厅的钦差大臣痛快地发泄了一回,中午又痛快地大吃一顿,打道回府。
如果案件破了,将来卷宗里少不了写一笔“在这起案件的侦破过程中,得到了省厅领导们的大力支持”。如果不能侦破,则欲加之罪时又多了一句“省厅和市局对‘7·15’大案高度关注,投入大量警力,但是身为案件主办人的沈恕却有负众望……”
这就是语言的奇妙。谁在位子上,谁的话就永远正确。
随着破案期限的临近,沈恕的情绪越来越低落。他已经连续三天睡在警队里,头发蓬乱,胡楂黑黢黢的,一副颓废的样子,完全失去了昔目的风采。
马经略也失去了耐心和信心,变得狂躁不安,甚至向冯可欣大发雷霆。
那一天冯可欣正在电脑上聊天,马经略伸出手去,直接关闭了电脑电源。冯可欣从快乐中被强行拖回现实,不满地发牢骚说:“老马你在发什么神经?”
马经略说:“你是不是太闲了,沈支把你借调到刑警队,是让你聊天泡妞的吗?现在案子一点眉目没有,你整天泡在网上,不愿意干给我回去。”
冯可欣也动了气,说:“老马,我敬重你是老同志,可你不要倚老卖老,你不也是在那边看报纸,我在这里聊天,和你有什么区别?大家都是没有正事做。”
马经略说:“我看报纸是有时有晌,你聊天是没完没了。”
许天华见状,过来劝解说:“这段时间大家的心情都不好,你们也别吵了,别伤了同事的和气。”
冯可欣嘟囔说:“就是,案子破不了,拿我撒气,算什么呀!”
马经略吼道:“你还有理了,毛还没长齐,嘴倒挺硬。”
两人吵得不堪,朱家襄在办公室里听见,出来骂道:“都吵什么,像什么样子,不愿意待都回家睡觉去。刑警破不了案子已经够丢人了,你们再打起来,其他警队就有了笑柄了,你们也真豁得出去。”
马经略还要辩解,朱家襄说:“谁再说这件事,马上给我回家去。”
大家也不好再说话,转身去做事,一场风波暂时压了下来。
5。会议揭谜
“7·15”大案发案的第三十天下午,沈恕接到局办公室的电话,让他4点去参加局党组扩大会议。
沈恕出现在会议室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局长王木、刑侦局长王大海、治安局长富强、刑警支队长朱家襄均在座。
政治部主任孙永涛示意沈恕坐下,说:“今天我们召开局党组扩大会议,一些非党组成员的中层干部也被要求参加,应到十七人,实到十七人。”然后向王木示意:“王局,可以开会了。”
王木清清嗓子,说:“今天党组会议的主要议题是‘7·15’大案。我们都知道,这起案子的受害人是老朱同志的爱人,公安干警的家属,所以被列为年内重点案件。在此,我代表局党组,向老朱同志表示深切慰问。”
朱家襄泪湿双眼,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向众人表示谢意。
王木说:“‘7 15’案件发生后,市局和省厅都予以高度重视,市局成立了专案组,并对刑警支队副支队长沈恕同志予以高度信任,指派他具体负责这起案件的侦破,而且局党组决议,为了配合沈恕办案,局内所有部门给他开绿灯,要人有人,要枪有枪,要什么资源都可以满足,可以说,局党组已经尽了最大的力量。大家知道,局党组成员都在重要职位,各有重要工作,不能分身投入到案子中来,都对沈恕寄予了厚望。”
“但是,”王水的语气一转,“沈恕在限定的一个月期限内有负众望,未能如期破案,我们公安干警家属的枉死案至今未破,沉冤难雪,沈恕同志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今天会议的主要议题是,讨论对沈恕同志的处理决定。”
现场有一分钟的沉默。
沈恕举起手来说:“我有话要说。”
王木说:“有话你尽管说,组织给你机会。”
沈恕说:“现在是下午4点,距离三十天的破案期限还有八个小时,这个时候讨论对我的处理决定,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王木说:“你要端正态度,这起案件的影响很大,如果你不承担责任,我们怎样向市委市政府交代,向干警们交代,又怎样向社会交代?”
沈恕说:“我一定会端正态度,绝不推卸责任,不过这起案子的限期还有八个小时,我希望局领导再给我半个小时,我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案。”
座中的人员起了一阵喧哗。
王木皱眉说:“沈恕,你在闹什么玄虚?”
沈恕说:“我们正在提取最后的证据,还需要半个小时的时间,提取这个证据后,这起案件就是百分百的铁案,所以我恳请党组再宽容我半个小时。”
党组成员们面面相觑。
富强率先打破沉默,说:“既然沈恕这样说,我们还是要信任自己的同志,希望他半个小时后,给大家一个惊喜。”
王木感觉到他的威严受到了挑战,说:“沈恕,你知不知道你的做法违背了组织纪律,让这些高层和中层领导坐在这里等你半个小时,你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
沈恕说:“非常对不起,我只是没想到这个会议会提前开。”
富强打圆场说:“半个小时也不是很长,大家随便聊聊就过去了。”
这时沈恕的手机响起来。
沈恕向众人说声对不起,接起手机,听了一会儿,挂断电话说:“不必等了,我现在就可以给大家一个答案。”
王木说:“我们给你机会,简短地说。”
沈恕说:“我还需要两个人和我一起揭开谜底,他们是法医淑心和警员冯可欣,请组织批准。”
王木搞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迟疑下说:“可以,不过我们是不是还要坐在这里等?”
沈恕说:“不必,他们已经过来了,就在门外。”
沈恕站起身,走到会议室门口,拉开门让我和冯可欣进来。
在众人的诧异眼光中,我和冯可欣走到沈恕身边坐下。
沈恕说:“请原谅我以这样的方式揭开本案的谜底,我需要在座每一位的见证、配合与支持。应该说,这是一场异常艰苦的战斗,我们稍有疏忽,都会导致凶手逃之夭夭,而一旦贻误战机,也会造成同样的后果,所以我选择了这样的时机和这样的场合。这起案件最初的破案思路,是由法医淑心提出来的。”
迎着众人狐疑的目光,我说:“‘7·15’大案的凶手是不多见的犯罪高手,反侦察能力很强,在现场没有留下任何诸如指纹、鞋印、毛发等可证明身份的证据,这使得案件没有突破的口径,在一开始就困难重重。但是,自始至终,我们一直没有偏离侦查方向,因为凶手虽然未在现场留下物理痕迹,却留下了心理痕迹。”
说到这里,在座的官员们有了小小的骚动,交头接耳议论着这个名词“心理痕迹”。
我说:“是的,心理痕迹,大家对这个词并不太熟悉,因为我们在侦破过程中很少用到。但是,我相信以后会越来越多地使用这一名词。一年前,英国苏格兰场警察总署在网络上开办了一个心理痕迹学的函授课程,我和沈恕都参加了这个课程的学习,而且是同期毕业。
“这起案子刚好给我们的心理痕迹课程提供了一个难得的考题。凶手在现场做了许多假象,也留下许多破绽。至少有三个地方暴露了他的身份。其中的一点就是凶手伪装了强奸现场,剥去了死者身上的衣服,在床头柜上留下了撕开的安全套包装,撕裂了死者的下体,但是他离开的时候,却用一个夏凉被遮住了死者下身,这个举动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凶手潜意识里不愿让别人看到死者的下身,他在保护死者的隐私。试想,一个与死者不相干的凶手会不会在作案后,心情紧张的情况下多此一举?显然不可能。那么,我们就推断,凶手是死者身边的人,对她的隐私很在意。这就是凶手在现场留下的心理痕迹。”
听众们又起了一阵喧哗。富强向我挑起拇指,以动作表示对我们的支持。
我接着说:“除此之外,凶手使用的作案凶器是一把菜刀,而死者身上连中七刀,其中有四刀是不致命的。凶手试图给我们造成一种印象,那就是他曾经用刀向死者逼问一些信息,比如保险箱的密码和钥匙等,而且在逼问期间用菜刀在死者身上留下了不致命的伤痕。但是,凶手在杀死女死者的时候,有一刀砍在实木的床头板上,而且砍下了相当大的一块。这也透露出凶手的一个信息,他想杀死被害人,不是逼问,也不是临时起意,他的直接目的就是要被害人死。所以,保险柜里的三十万元只是烟幕弹,他的作案目的是杀人。”
王木插话说:“你说了这么多,都是推测,没有实质的证据,这就是你们办案的态度吗?”
我说:“我们会提供实质证据,否则不会拖到最后一刻,我现在说的,是我们推理寻找凶手的过程。”
王木的脸色不悦。
我继续说:“凶手取空保险柜里的财物,又把五斗橱里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造成他人室抢劫的假象。其实这里面有一个悖论,如果被害人在被逼迫的情况下说出了保险柜密码,又怎么不会说出钥匙的所在?凶手的做作,更坚定了我们的想法,他是害命,而不是图财。此外,邻居的证词也强化了我们的推断,死者邻居说在午夜时听到楼道里的脚步声,实际上凶手作案时穿的是一双软底鞋,这栋楼的隔音又很好,邻居没有可能听到脚步声,除非凶手是在有意做作,故意跺出声音,让邻居听到,以造成作案后慌乱逃窜的假象。
“这些线索汇集在一起,侦破方向就很明显,凶手是死者身边的人,男性,对死者有一定感情,在意她的隐私,身体强壮,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这个范围已经很小。”
我话音未落,听众们都骚动起来,目光有些异样,有人在偷瞟朱家襄。
王木斥责我说:“你们破案子可以确立嫌疑人范围,但是不要乱怀疑人,这样对人会造成负面影响,破坏他人的正常生活。”
我说:“我们没有胡乱怀疑,只是推测,以明确侦破方向。”
沈恕接过话头说:“明确侦破方向后,我们一直沿着一条清晰的线索在侦查,至于广泛地排查嫌疑人,是我们故意布置的烟幕弹,绝不是在浪费警力,而是被逼无奈,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