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黄已经去帮我拔凉茶草了!”采妹撅起娇俏的小嘴,她看来虽只有十一、二岁,但乡野长大的女孩儿更有天然直接的性情,且早已懂得支使男孩帮自己跑腿做事。
“小僧、小僧本应帮小女施主你的忙,只是眼前小僧要送迟瞎公回家。”拾一讷讷地说。
这时恰好有挑山货的山民路过,进茶棚歇脚,认得迟瞎的人便喊:“瞎公!日头还早,唱支歌仔来听听。”
迟瞎嗽下喉咙,也许是吃紫菀有效,今日唱口还算清楚,他仍不进茶棚,叫拾一扶自己到昨天同样的地方坐下:“好罢,唱几支歌再回去。”
他调试几下胡琴,将昨天唱过的《月儿弯弯照九州》又唱了一遍,茶棚里这时有找话闲聊的人就忽然问:“阿妹,你阿娘又不在?今日只有你看铺?”
一边斟凉茶的采妹听到这话却脸上罩起层寒霜:“端午节,阿娘入城去卖粽。”停了停,她又问道:“你上山去吗?替我带样东西去能见寺吧?”
昨日跟拾一吵嘴的黄衫少年背着一个药篓,这时兴冲冲跑回来:“采妹,我帮你拔了好多草药!”
“给我看看?”采妹接过来一看:“怎么都是莲子草和鬼针草啊?你笨死了!莲子草最贱生,虽然消炎治肿毒不错,但煲凉茶很少用它……这个鬼针草发烧时喝还可以,花倒是有用,鹅黄花蕊白色花瓣,做月儿糕时摘几朵慢慢融入石花菜汁里,摊凉后花朵嵌在这月色透明的糕块中很好看的。最近是‘毒月’,大家容易肠胃不好,应该摘些治腹脘恶气的草药……红蓼花你认得么?摘的时候别弄掉那个花籽,叫水红花子,功效都在那里面的,快去重新摘来,快去呀!”
采妹牙齿伶俐地一通话,又把黄衫少年打发走了,拾一在旁边看得发怔,采妹转身到里面,端出一碟白雪晶莹的凉糕,开始朝来往行脚和客人们叫卖:“凉水镇过的月儿糕做好了,你们谁要尝尝?祛暑湿气、加入黄菊、紫菀,止咳除烦……”
“分明就是石花菜做的大菜糕,叫什么月儿糕这么古怪?”性情乡野的茶客都取笑采妹的话。
“别人做是大菜糕,唯独我做的才叫月儿糕!”采妹执拗地撇撇嘴:“熬煮石花菜时加入一点冰糖,煮好倒入一个个饭碗里,放两朵野菊花或者紫菀花,凉透以后反扣过来,晶莹透亮的样子就好似个月亮啦,还有小花点缀更好看!”
可惜这里喝凉茶的人不会在意大菜糕怎样好看,他们喝完放下碗和铜板就走了。
棚檐外的天色这时渐渐暗下来,山那边密密的乌云在集聚起来,采妹的眼睛又瞥到拾一身上:“和尚仔,你帮我带样东西到山上给你师傅吧?”
拾一最怕听见这话,吓得双手乱摆,忽然感觉几颗水花儿打在自己光头上,伸手一摸,惊得赶紧扶迟瞎:“瞎公,要下雨了,我送你尽快回去吧?”
“也罢。”迟瞎咳嗽着,随拾一起身,走时却停了停,明明已瞎双眼却回头朝白云山岚上仰颈远眺,皮皱枯老的神情中犹有不舍之意,拾一不懂他的意思,又不好催促,眼睛忍不住小心地瞥到茶棚,采妹站在檐下暗里,一双目光却如冰地似也在看着自己方向,立刻吓得再不敢耽搁,带迟瞎往他家方向赶去。
四、月儿弯弯照九州
迟瞎是个穷困潦倒的孤寡,据说家里亲人早死绝了,自己年轻时也因意外而盲掉双眼,所以家计无继,所幸读过书而懂点琴曲典故,这些年靠一把烂琴上街说书唱古,却也活了下来,只是毕竟年纪再大了,病劳困苦加重,独自栖身一爿废弃的瓦房内,若不是近几年有白云山上能见寺的方丈不时帮忙救济,他恐怕更难生活。
一行走,迟瞎不知怎么却越发话多:“拾一啊,你今年多大?哦,十四……你八岁那年被乡里送来能见寺,就没回去过吧?可怜你父母早亡,亲戚单薄也没人愿领你回去……现在认得几个字?都快比我高了……以后要好好孝敬你师傅……”
拾一听得莫名其妙,只得一劲儿催促他:“我知道了,瞎公快走吧,雨要下大了……”
‘轰隆’一道闪电在前方路的尽头天际划破,天色随即更阴晦下去,迟瞎那佝偻的背竟多少站直起一些,脚下深一脚浅一脚踩着一个个水洼,缓慢的步履慢慢加快,原本是拾一拖着他走的,渐渐拾一却跟不上他的速度了。
雨水‘滴滴答答’越下越急,迟瞎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回到他一直以来住的那爿破瓦房前,坍塌得只剩一半的门洞下,俨然伫立着位红衣长裙女子,年纪看若十七、八岁模样,正背着一手低头思忖形状,眉心微蹙而带丝愁色,肩腰削素又不禁风雨,听到迟瞎的脚步声抬头望来,眼中顿时满溢喜悦之色:“南生……”
迟瞎听闻这一声唤,不禁僵住脚步,风夹着雨丝吹乱了他两鬓早已斑白的发,默了默他终于微微点头,嘴角扬起好像也早已料到一般:“初芸?”
“南生哥,”红衣女子款款走来,双手挽住迟瞎一侧手臂:“我等你许久。”
“好、好。”迟瞎一径点头,那女子又拉他往屋内走:“来……”
“好、好……”迟瞎跟着她刚走几步,旁边看呆的拾一这才醒悟过来,冲他喊道:“瞎公?”
“哦!拾一啊?”迟瞎侧身过来朝他颌首:“回去跟你师傅说我多谢他这些年的照顾啦,往后不必再费心了……对了还有,叫他不要避而不见,你待会回去时候,记得替那山下茶棚的女人拿样东西回去给他……”
“啊?你在说什么?瞎公!”拾一还想追上去拉住迟瞎问清楚,然而迟瞎任由红衣少女带着走向倾颓的门洞,这时天空再次电闪雷鸣,少女的侧面在电光刹那中赫然映透皮肉,现出惨白骷髅模样。她也正回头,恰与拾一相望一眼——
“吓!瞎公……”拾一还没来得及惊叫,只听‘咣’地巨响,半扇门洞应声倒下,迟瞎瞬间就被埋在瓦砾之中!
* * *
拾一小和尚冒着滂沱大雨奔跑在回山的路上,他不敢停下,怕停下就会控制不住喉咙里憋的一口大哭。
山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身影,他在他们当中莽撞穿行,不小心迎面撞在一人的背上,那人差点朝前扑一趔趄,回头见是他,怪叫出声:“哎!怎么又是你个和尚仔?”
是叫阿黄的那个藤黄衣裳少年,他总和跟拾一做对头,此刻他身上还抱着那个药篓,里面满满塞着各种新鲜药草,但奇怪的是他虽走在雨里,手上没拿伞,身上却一点没有被淋湿的痕迹,一边用手拍打衣裳他一边很嫌弃地说:“你干什么去了?身上这么脏!”
拾一心中揪紧般地酸楚,抿住嘴唇低头绕过他继续往前跑,阿黄气不打一处来,也跟在后面边跑边骂道:“你个小秃瓢,这么没规没矩的?撞人也不懂道歉?”
说话间俩人已经追到茶棚外,采妹还站在檐下,见到拾一立刻高声喊道:“你回去能见寺么?”
拾一不由自主就停下脚步,抹一把脸上的水,朝她点头:“嗯。”
“那你帮我带封书信去给寺庙的方丈师傅吧?”采妹还是那句话。
“好……”拾一终于答应了,采妹便笑着从衣袖中拿出一个早已事先用滴蜡封好的纸折,拾一生怕弄湿,接过赶紧揣进衣襟里面,阿黄还想故意找他的茬:“那个瞎子死了?你家师傅的药不管用嘛!”
“阿黄你不许这样说话!”采妹似乎知道拾一的心情,立刻斥责地转向阿黄。
阿黄正以为采药回来,采妹会高兴,不想采妹只关心叫拾一送信的事,还因为拾一对自己凶:“你、你这女的……不可理喻!”他气得脸马上涨红,随手把药篓摔到地上,转身就奔出茶棚外,茫茫的雨水中,只见他远去的身影四肢伏地,衣裳变化成毛色,迅速就变成一头黄猄消失不见了。
“这只阿黄还真是小孩儿心性!”采妹撇撇嘴。
拾一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旁的客气话说不出,便默默回到雨里,向采妹双手在胸前合什作一记礼,再继续往山上走去。
当满身狼狈的拾一出现在方丈室门口,饮眞和尚还在闭目禅定。
拾一走进来,轻轻唤声:“师、师傅?”
过了好半晌,饮眞和尚才忽然长出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伸出手:“拿来吧。”
拾一把信折放到他手上,嘴唇动了动,话却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大和尚把信拿在手里发了一阵愣,却没有拆开看:“拾一啊,他走时看来很安乐吧?”
“他?你说迟瞎公?我、我不知道……但他叫我转告师傅您,不要避……还叫我上山的时候要记得帮采妹带这封信给您……”
大和尚哑然苦笑:“他倒是有资格说我了。”
拾一咬住下唇,眼圈都红了:“那个红衣服的是女鬼么?她、她为何要带瞎公去死?”
“你昨晚不是听过他的故事了吗?他欠她一条命……”大和尚摇头感慨:“我等世间人皆嗔痴,怨憎会、爱别离……”
“师傅,你不看信么?”拾一看大和尚手里仍拿着那封信没有要看的意思。
“这信?”他用手掀开身下所铺席子的一角:“你看。”
拾一看罢不解:“师傅,你为何把这许多干叶子放席子底下?”
“你也看到是叶子?”饮眞和尚说着把手里的信折也轻轻放在那堆叶子上:“这几年来,她请人帮忙送来的信,都在这。”随着他的话,那封信折也应声化作枯叶,躺在众多枯叶之中,毫无异样。
“为、为何?”拾一的眼中满是惊惧。
“拾一啊,所以要谨记,凡人的自心无明,念念不忘,盲目追求只能受尽无量的苦楚,这都是‘无明心’的驱使,只有‘明心见性’……”
“师傅,我不懂。”拾一攥紧拳头,眼泪还是不争气顺着脸颊流下来:“瞎公为何要死?采妹为何要给你送树叶子?我不懂!”
“昨晚那个故事……你睡着后,迟瞎子跟我谈了半宿,他虽然眼瞎,心却明朗,知道自己寿数已到,初芸……也就是那位红衣女子,该来接他了。他说自己此生因为她而落到这步田地的,但他并不后悔,他们俩原本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俩人年纪和家业都相当,且父母大人有意结亲,只是还未来得及下聘,初芸有天忽然就失踪了……迟家认为必是女家嫌贫爱富,另外送走嫁去外地别的富庶人家了,争执几次也就不了了之,但他自己还念记在心里,不相信初芸会不告而别。于是独自留心,在番禺城里四处明察暗访,没几年就听说到那处闹鬼宅子,宅子恰是属于初芸家亲戚一位堂姐的夫家财产。而流传中女鬼的形貌,竟多少有几分与初芸相似,于是他就赁下宅子,听坊间流传的话,鬼怕柳条,熏艾能叫鬼怪现形,如法炮制果真被他找到墙里的女鬼以及那具骸骨,女鬼的面容就是初芸无疑了……只是,其实他并没有当场火葬初芸,而是带着骸骨去击鼓鸣冤,与那家人打官司,过程……他没说详细了,总之他的结果你也看到,初芸在幽冥等他三十年,待他捱到油尽灯枯,初芸便来接他去了。”
“师傅……”拾一突然一把抓住饮眞和尚的手:“你不会也抛下拾一就这么走了吧?”
饮眞和尚却笑笑摸摸他的光头,转而望向门外,答非所问:“雨已经停了。”说罢,他拉着拾一起身走出方丈室,这一刻,满目山涧雨后,清色澄澈。
拾一跟着他走到山门的台阶上,无意中低头却发现:“哎呀,这是谁送来的?”
其中一层石阶上,孤零零地放着一白瓷碟晶莹透亮的糕,糕形呈半圆,颜色晶莹透明,拾一困惑地道:“这不是采妹做的月儿糕?”
饮眞和尚从拾一手中接过瓷碟:“拾一,随为师来,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拾一不敢多问,只得随他走,两人绕到寺后面的密林里,饮眞和尚踩着及腰的杂草,使劲扒开一片虬结不休的藤木深处,才露出一方墓碑,他指着上面的字问:“你自己看吧。”
拾一凑近了仔细读来:“爱妻……余氏采兰之墓?”拾一不解:“这是、是师母么?”
饮眞和尚背着双手,神情黯然地点点头,然后弯腰将手里那碟糕放到墓碑前,看着墓碑上的字,长叹一声道:“你想说的话,我早都知晓……你又何必念念不忘来时刻提醒?你年少闺中时候,喜欢做这月儿糕,叫下人悄悄送来与我,婚后作为妻子,照料家计老小,烹煮药草凉茶也是你的每日习气……”
“月儿糕?凉茶?”拾一猛地想明白什么:“兰姐、采妹?余氏采兰?她就是师母?”
饮眞和尚点头,抬头望向头顶的山林:“在这凡尘里,你能分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幻象?惟有‘明心见性’……我和采兰并无子女,但相伴多年依然情深意重,直到她病重终不治。肉身已死,可她的魂魄仍在,我对她的牵挂和她对我的惦念,都使得她的魂魄徘徊阳世,无法接受超度安心归去轮回。我把她的尸身带到山上安葬,是希望我每日诚心诵经之声她能听到,放下今生执念的情义,种下解脱的种子,只可惜,这些年来她宁愿到那山下守候,重复做她生前的一些行径,且不断叫人捎来无言的书信,使我时时也要记住她……”
“师傅,那你不从最近的这条山路下山,也是不想看见采妹,不,是师母的茶棚吗?”拾一还是不太明白地嘀咕:“兰姐和采妹……明明是两个人啊?”
饮眞和尚的目光远眺至不知何方虚空:“在你们眼里,她或许一时是兰姐,一时是采妹……可在我眼里,她只是一副朽骨模样了。我不想经过那里,只是不想再加重她的嗔痴,看见她的模样,只会难过罢了……在山中伴随日月苦修,我也只期待有一日开悟,能解脱得了她,也是解脱我自己!”
“那就是说,师傅你现在不会离开?也不会死?”拾一还要再确认一遍。
“嗯,不会的。”大和尚笑着摸他的光头,雨后禽鸣山谷,有一些阳光淡淡地透下来——
“长平:地老天荒,情凤永配痴凰,愿与夫婿共拜相交杯举案。
世显:递过金杯慢咽轻尝,将砒霜带泪放落葡萄上……”
耳畔传来熟悉的上世纪香港粤剧名伶唱的一首《帝女花》,我犹在梦中,又听得另一个人的脚步走到身边:“客人、客人?客人你醒醒?”
“吓?”我整个人惊得跳起,环顾四周:“这是哪里?这是哪里?”——映入眼帘的是那道倚墙多宝格的物架,高脚香几上一盏香炉余烟袅袅,旁边盆栽的水横枝依然白花清雅,空气中有说不出的香气流转,我再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女店长,她已换了一身葡萄青色、绣金线滚边的短袄,仍是那般窈窕白皙、朱唇潋滟的鲜明姿色,满面笑意地看着我,我只听得自己喉咙里‘骨碌’几声,好半晌才艰难开口道:“我、我还未结账吧?多、多少钱?”
“钱?”女店长听我这话不禁笑意更深:“我这的点心饭菜,你若喜欢就好,我专请你吃的……”
“为、为什么要请我……”问这问题的时候,我的脑子里飞快转过先前见到那对双脚离地行走的,叫莲生与玉生的双胞胎兄弟的情景,他们穿着古装,这女店长说他俩都是去世有百年的,这方圆一带庇佑民间戏台伶人的鬼神,而她这家店,不管阴间阳世的客人都会接待,我想到这里心里渗凉起来,伸手用力摸摸自己的脸:“难道我已经死了么?”
女店长被我的样子逗得‘噗嗤’笑出声来:“客人你好好的,怎会死了呢?”
不对,这女人莫不是古代传说中诡谲莫测的人贩子吧,先把人迷惑得七荤八素再……我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对这个女人已经恐惧到极点,我拿眼去瞥随身的包包,幸好就在身边凳子上,我再看看那女店长,在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俯身去抓起包,便侧身闪过这女人的身边,头也不回地冲出饭店去。
四、月·焉支酒
一、沪宁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