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欧阳瑾赋予我的功力,在飞快地降解、消失。
我的脚步越来越慢。
盔甲兵们却没有一点打算放过我们的意思。
我回头看一眼,至少有一两百名盔甲兵在追我们。他们不愧是吃生肉的,奔跑的速度也远超常人。糟糕的是,我现在已经逐渐“恢复”成常人了,盔甲兵和我们之间的距离正飞快缩短。
“快上那个木桥!”陆虎叫着,“千万别踩到边上的泥里去!”没错,如果陷入那木板边上的稀烂泥里,等于投降。
我们踏上木板,我心里略略踏实了些,因为身边逐渐开始出现浓雾,浓雾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掩护,可惜只能沿着木板走,浓雾的保护作用还是极为有限。
身后有声音在叫:“注意盯紧目标,雾中如果看不清,可以通过气味,他们身上的臭味不够,牢记,他们身上的臭味不够。”那声音里充满了“我们身上的臭味更足”的自豪感。
追兵渐进,更令我绝望的,是我发现盔甲兵有能力在烂泥地上奔跑如飞,有些已经从木板桥的边上包抄过来,眼看就能堵截在我们前面!陆虎又给我带来一个好消息:“那两个黑蛋也追过来了!”
果然,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回来吧,回来吧!金蚕丝好想你们!”
雾越来越浓,逃生的希望越来越淡。
“跟我来,到前面停一下。”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熟悉,但我没看见任何人影。
蓝果儿!我依稀认出了浓雾中一个近乎透明的身影。
“叫我现在停下来?你有没有搞错?看见后面有多少猪要吃我的肉吗?”
“相信我,听我的,停下来。”
我和陆虎停下来。
“爬上去!”蓝果儿叫着。
一根粗大的横杆出现在我们胸前,我愣了一愣,随即明白没有时间再发愣了,飞快地爬上去。
“抱紧!”蓝果儿又叫道。
幸亏他出言提醒,不然我会摔得很惨——那横杆竖了起来!
我这才明白,我和陆虎,此刻正抱着那条叫“无心龙”的怪兽的脖子。无心龙有一条奇长无比的脖子,我们攀在那条脖子上,陡然升高,穿过浓浓迷雾,不久,我几乎可以看见头顶上灰色的天空。
虽然看不见,但我可以肯定,无心龙在大踏步地向云梦的岸边奔跑,甚至,他在浓湿的雾水里游出“湖面”。
追兵失去我们“不够臭”的气味后发出的暴怒惊叫,逐渐被我们身下的浓雾淹埋。
正文(四十六)
10月17日
“安全第一、安全至上、安全无价,”感觉巴渝生不像是那种苦口婆心的人,大概所有潇洒的人遇见我,都变成苦口婆心了,“我本来不想说这些的,但听你们讲起来,说是死里逃生一点也不夸张,所以只好劝你们,再也不要去那个什么云梦了,甚至,可以考虑不要再去那个世界。等到十一月四日那天……”
我必须打断他了:“问题是,那些日期都是他们胡扯的,他们才不在乎是哪一天杀人呢,都是假的,都是幌子!和他们只小小接触一下,我就知道了,他们可不是傻瓜,他们不会将自己的计划写在几块石头上让我这样的傻妞妞看见,所有这些都是他们迷惑我们的道具,掩盖他们真正作案的时间。”
“但前三起案子的时间都吻合……”
我说:“这正是他们狡猾之处,前三起的案子的时间和墓碑上的时间吻合,我们就会以为,所有案件都是按照那样的时间、那样的顺序进行!你想想,他们早就知道我有能力进入阴灵界,至少会担心我看到那些墓碑,那些秘密吧?怎么会对那些墓碑无动于衷,还让我们找到了那些人像?”
“那些人像究竟是什么意义?”巴渝生问。他至今还不知道我们这些死者和准死者都是搜鬼使候选人。
“没有什么意义!那个狗头军师说,埋下人像,同时用了一种咒,那些人的阴魂就不会来帮助我们这些活人,就不会捣乱他们吃人的计划。你相信吗?反正我是不相信。我至少可以证明,我的祖先欧阳瑾的‘阴魂’并没有被一个假墓碑压住。我想,他们一定猜到,我们这几个人,早晚会知道自己的所谓‘身世’,知道我们的祖上出过‘名人’,压几幅画像,只是让他们设的那些假日期显得更可靠。”
巴渝生沉默了片刻,问道:“既然你说欧阳瑾的‘阴魂’没有被压住,还出来帮了你,那么其他人呢?为什么舒桃、顾志豪、陆蔷他们祖上的阴魂没有出来‘帮’他们?为什么没能阻止他们被害?”
我一愣:是啊,为什么呢?“你这问题问得太太太好了。”
巴渝生脸上一点没有得意之色:“不是想为难你哦。只是我觉得,这里面的情况可能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复杂……”
“啊?还更复杂啊?我怎么觉得已经复杂得我的小脑袋都装不下了呢?”
巴渝生说:“我说的复杂,不见得是错综复杂的‘复杂’,而是个体和共性之间的复杂关系。比如这个案子,基本上算是一个系列杀人案,我们会很自然地去寻找共性,比如,同样的墓碑、受害者同样的生日、类似的年纪、同样在江京的生活地点……但是,我们有可能忽略每个受害者的个体性,比如你的那个祖先欧阳瑾,会不会,她的‘阴魂’的能力高于他人呢?会不会所谓的符咒的确存在,只不过对欧阳瑾不管用呢?还有……”
是啊,欧阳瑾不是个普通的搜鬼使!她是个将两个世界搅得大乱,让古往今来的搜鬼使都没法活下去的大魔头!
巴渝生继续说:“……还有,墓碑上的那些日期,或许正如你所说,是幌子,是用来误导我们的虚假信息,只是一个个独立的不相关联的日期,但会不会,每个人还是会有个预定的死期,等待着我们寻找出共性。”
我捂着脑袋说:“真的希望有人能来给我开开窍。”又问巴渝生:“找到凶手了吗?或者那幅霍小玉临终画?”前些天,我已经将冯师傅手绘的嬴政画像给了巴渝生。巴渝生没有多问我从哪里得到的,知道如果我主动不提,他问了我也会用一番胡说搪塞。
巴渝生摇头说:“江京近千万人,即便有了图像,要很快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但我们还在努力。我担心的是,在下次作案之前,这位齐先生可能正躲在外省市……看来,你们在云梦并没有找到霍小玉。”
“我们没有更多时间在牢房中仔细寻找,整个过程中她都没有出现。我猜她在参与杀害舒桃前,的确在云梦中藏身,甚至,是在那个城堡中做客。目的也就是拖住我和陆虎的注意力。她的角色很重要呢。现在回想起来,那天如果我和陆虎二十四小时都守在舒桃身边,或许会有不同的结果。”我同时想,如果知道陆虎真正将被害的日子,我会保证二十四小时守在他身边。
“但她还是向你们发出求救信号,这说明,她现在可能不那么自由,否则,一定会出来见你们。”
“我担心的是,”我学着巴渝生说话时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又被那个姓齐的人收进了画里,完全脱不了身,只有等下一次作案之前才会出现。但到那个时候,可能就晚了!”
门突然被敲响,然后探出一个渐秃的脑袋,是刑侦大队的图像专家黄海。
巴渝生问:“我猜猜,一定是来找欧阳同学的?”
黄海不好意思地笑:“找你们两个。听说她在向您汇报工作,我就跟过来了,有趣的发现,也许很重要,也许毫无意义……”
就用巴渝生的电脑,黄海通过刑侦大队的内部网打开了两幅图片,一幅是嬴政的法宝、谋杀三人组的群像;另一幅是前不久刚被发现的霍小玉单人像。黄海说:“我这些天,每天都要盯着这两幅画发一阵子呆——不是我变态哦,是巴队长分派下来的任务,要我看看这两幅画有什么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的地方。我找出了一堆,似乎都无关紧要,但昨天,我又发现了一点。首先要说明,画这两幅画的人,都是很注意细节的画师,你们看,屋里的陈设、霍小玉的装饰,都画得很细致,而且两幅画在这些方面都吻合。唯有一条,”他指着霍小玉单人像的头部,“你们注意,这幅画里,她的头发间有一支发钗,紫红色。”
“紫玉钗!”我叫了起来。
谁都知道霍小玉的紫玉钗,那几乎是历代传唱霍小玉悲惨命运的代表。
黄海说:“我猜也是,但是你们看,在另一幅画上,”他指着嬴政携带的三人群像,“霍小玉的头发上没有任何发钗的影子。”
描绘谋杀三人组群像的画师,将霍小玉家里的陈设和她的装束打扮都画得极为精确,没有道理漏掉紫玉钗这个重要的细节。比较大的可能,是在画这幅画和画单人像之间这段时间里,也许是同一天,也许隔了几天,总之紫玉钗不见了。
紫玉钗呢?丢了?
霍小玉的声音又在脑海里泛起:“救我……紫玉钗……”
拯救霍小玉,和紫玉钗有关?
猛然间,霍小玉原创的那首《忆秦娥》也跳出来:“……紫钗心锁,旧爱如昨。”
霍小玉,我到哪里可以找到你?
正文(四十七)
10月22日
这个天下最隐蔽又最温馨的接头地点,是我的主意。
但也许我不用说,你也能猜出来。
空气里是熟悉不过的福尔马林气味,虽然已近期中考试,但毕竟是周末,十一点过后,就只剩我和双双两具僵尸了——至少最后离开的几位同学是用看尸体标本的深情眼神看我们的。
杨双双对解剖室的感情还是没有稳固地建立起来,她小鸟依僵尸般靠着我,轻声问:“你真觉得在这儿见面合适吗?”
“没有比这儿更合适了,正好是周五,守灵奴可以进城来赶集,去‘一茅留声’留个声,音乐餐厅里吃个晚饭,浴室桑拿里处理一下个人卫生……你看他住的那个地方,基本的卫生条件都缺乏……夜生活结束后,他可以来这儿重温旧日辉煌,多好呀。”
“又在说我什么坏话!”冯师傅粗糙的声音“砰”地砸过来,把我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杨双双惊叫一声,摇摇欲坠,险些成为这里的一具标本。
我抗议道:“你这个老……老同学,进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存心偷听我们说话,对不对?”
杨双双惊魂未定,却又开始啃书本:“不对啊,不对啊,根据《碎脸》的描写,和上回我们听见的,您应该有那种拖泥带水的脚步声啊,怎么没有了?”
冯师傅冷笑说:“我的脚步声,我来决定,想让人听见,就拖泥带水,不想让人听见,就行云流水。那个傻小子呢?怎么没来?”
我说:“我特意叮嘱他不让他来,这会儿一定在鸟巢开个唱呢……您不要对我瞪眼睛,不让他来是有道理的。他很可能是下一个受害者,所以我担心嬴政或者嬴政的帮凶,此刻正跟踪着他,确保他不会外逃到阿塞拜疆去。如果他跑来参加我们的小社团,就会把您也暴露了。感觉嬴政和您已经很久没一起喝酒了,对不对?”
冯师傅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一眼,好像今天才知道我原来也长了一个叫脑子的器官。他坚持嘴硬说:“有那么一点道理。你‘召集’这个会议,有什么指示?”
我说:“首先……您为什么不备个手机呢?或者QQ?每次找您,都要通过老太太的那个邮箱,联系起来多麻烦!”现在为了联系到冯师傅,我们必须乘公交半个钟头,把信塞到一位老太太的信箱里,冯师傅会定期到老太太那里去取信。
冯师傅说:“我不是没有研究过手机这个玩意儿,大概是有史以来最不安全的通讯方式,比当年的鸡毛信还不安全,谁都可以偷听你说话,谁都可以屏蔽你的信号,你们是不是没长记性?”我知道他说的是那晚在解剖楼,杨双双的手机被嬴政屏蔽的遭遇。
我点头说:“有那么一点道理。但今后这段时间,如果您真的想帮助我们,可能要麻烦您多开几次您那位老情人的邮箱……”
“胡言乱语!身为守灵奴,绝不能近女色。那位老太太,只是位故交。”
我故作胆战心惊地看一眼冯师傅,发现他不是在开玩笑,心想,原来嬴政和蒙恬,自从获得永生后,成为了两千岁的老处男。我忙转移这尴尬话题说:“请您来,当然是希望得到您的帮助,应付陆虎的死……陆虎可能遇到的危险。同时,向您汇报一下我们上周末在阴灵界见到和遭遇的事。”
之后的大半个小时里,我将在云梦的见闻,点点滴滴都备述给冯师傅。冯师傅一直仔细地聆听,很少打断,脸色凝重,我甚至担心他不相信我的描述,因为事情都过去了好几天,我仍觉得一切像做梦一般地虚幻。
等我叙述完,冯师傅又默默想了一阵,说:“看来,我们猜得不错,嬴政果然是和阴灵界的魔头合作呼应。这也证实了我的另一个猜测……”
我和双双一言不发,盯着冯师傅。他顿一顿,似乎在继续整理思路。
“嬴政从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所以他一旦和阴灵界的恶魔合作,一定会得到莫大的好处。你们知道,嬴政本人无法去阴灵界,所以他能得到的好处,不会是在阴灵界,而是在上界,在这个世界。也就是说,嬴政和阴灵界的合作成功,意味着他能在这个世界得到好处。你们还知道,嬴政有长生,有财富,他唯一想要的,是他不能通过正常途径得到的,也就是权力,对这个世界的统治权。阴灵界的人怎么可能将这样的好处传给去不了阴灵界的嬴政呢?只有一个可能:那个在阴灵界的合作者,在他们的行动成功后,可以来到上界,让嬴政的梦想成真,获得巨大权力。”
我惊呼:“照您这么说,嬴政成功的唯一可能,就是阴灵界的魔头,同时也会成为我们这个世界的魔头!”
冯师傅长叹一声:“这是我最担心的!一切仿佛在重演……”
“重演?您是说这样的事以前发生过?嬴政干过这样的事……”我想起东方不朔的一些暗示,突然明白了,“您是说,欧阳瑾的那个年代!类似的事件发生过!”
冯师傅厉声喝道:“不要胡乱联想!欧阳瑾的事和你完全不同!也没有嬴政的卷入。比较类似的情况,是当年也有阴灵界的鬼王试图到人间来作乱,结果引发了阴灵界和人间的双重悲剧……欧阳瑾变节,历代长生的搜鬼使被杀,也是那段乱世中发生的。”
杨双双小心翼翼地说:“冯师傅,您知道的旧事,果然比书上的还要丰富……”
冯师傅一点也不谦虚地说:“书这种东西就是这样,一半是胡编乱造,另一半是道听途说。”
“可是,您还是要启发我们一下,阴灵界那些死去的鬼魂,如果不是重新投胎,又怎么能回到人间?”杨双双一定在为她的下一篇论文做研究。
“这……一直是个难题。”冯师傅陷入深思中,过了一阵才说,“刚才听菲菲同学描述后,我就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古往今来……你们应该不难理解,既然有像嬴政那样在人间苦求长生的,当然也会有鬼物试图从阴灵界直接重生,略过转世投胎的过程——双双你读的没用的书很多,所以一定知道,转世投胎,第一过程很繁琐,这个桥那个石什么汤的,即便每样都经过了,也不是每个死人都能成功转世,更不用说转世后,成为他希望的样子。假设有人掌握了从阴灵界直接重生的机会,他就能更自如地控制自己的命运。以前,有很多野心勃勃的鬼王都试过,通过道法、修炼、甚至牺牲自己鬼灵的一部分,千奇百怪的方法,但都失败了。
“根据菲菲的描述,云梦泽似乎正是一个鬼王的基地。他们在建造的什么‘坛’,显然和某种法事或仪式有关;最重要的线索,是死去候选人的归宿——他们被鬼王吃了。鬼王为什么要吃搜鬼使候选人?这里就是我的一个很大的猜测。连鬼王的部下都承认,搜鬼使候选人都是资质非凡的年轻人,所以我猜测,鬼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