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问一问……”我随即明白陆虎为什么这么意味深长地叫我名字。我到现在才注意到,蓝果儿的两根袖管里空空的。
可怜的孩子,生前不知受了什么样的巨大苦楚,被残害成这样。难怪他执着地守在这里,等待着搜鬼使的出现,为他查清凶手的面目。
我将蓝果儿拉到身边,轻声说:“对不起……我不是什么搜鬼使,但如果有机会,我也会帮你找到你被害的真相。”在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也许做搜鬼使不是什么太可恶的差使,可以帮助蓝果儿这样的孩子。
蓝果儿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那就太好了,我知道,能从上界到这里来的人,都非同寻常的。”
我想,是非同寻常,可以提前知道自己死期的倒霉蛋。我问:“我想,我们要找的人,很可能也就在下面做苦力,听说过一个叫霍小玉的女人吗?很瘦,脸上看足有四五十岁,身材却像小姑娘。”
“霍小玉?狄公走之前好像在找她,他就是在帮你们找吧?对了,你们后来见到狄公了吗?我们所有的人都被抓来了,就是没见到他。”
我张张嘴,鼻子一酸,立刻转过头,改口说:“希望他逃过去了。”是啊,他至少可以不用受苦役的摧残。我回想一下时间顺序:狄仁杰不知如何发现了霍小玉栖身云梦泽的踪迹,说不定因此自己也暴露了行踪,在返回未央的途中遇害;同时,阴灵界里的黑社会找到了未央这片免费劳动力的沃土,将一群苦苦等待着搜鬼使的怨灵们带走到云梦,逼着他们修筑这个什么“坛”。而狄仁杰挣扎着回到未央,迎接他的,只有一片空坟场,他还是设法将霍小玉的行踪通知了我这个上界来客。
这么说来,霍小玉早在未央遭劫之前,就住在云梦。
陆虎说:“这样看来,霍小玉并没有在下面做苦力。”
“说实话,她那把瘦骨头,还真苦力不起来。现在看来,她如果不是在做苦力,那多半是属于统治阶层的,和那些盔甲兵是一伙。她应该在果儿他们被抓来之前就住这儿了。”我胡猜着。
陆虎居然同意了:“有道理,这是为什么她能够自由出入云梦泽。”
蓝果儿说:“不过,听大人们说,这云梦泽很大很深,不知住着多少千姿百态的生灵呢。”
我想纠正他说,这里的诸位谈不上是“生灵”吧,又觉得自己太较真儿,说道:“我们还是要试一试,因为我们知道霍小玉是和坏人混在一起的。”
陆虎问:“怎么个试法?”
我问蓝果儿:“知道那些盔甲兵住在哪儿吗?”
蓝果儿指着下面说:“他们住在那个城里。”
我这才注意到,在新建的那个什么“坛”的另一侧,薄雾罩着一座宽大的城堡。
“走,咱们到威廉古堡旅游一下吧。”我拉起陆虎。
陆虎像头顶上的雾一样茫然:“什么威廉古堡?”
我这才想起来他是小朋克,不听周杰伦的,替他惋惜地摇摇头。却发现蓝果儿也在摇头。
“你们最好三思再进去……除了那些卫兵和食魂兽,进去过那个城的人,没有一个是活着出来的。”
蓝果儿带着我们继续往下走,到了工地的附近,他又打量了我们一番,轻声说:“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能耐可以进去。瞧你们的样子,和别人太不一样了,会被卫兵们一眼就认出来的。”
走下来的途中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巴不得苦莲茶就在我们身边,可以给我们当场化妆成灰色半透明,看来只好想别的办法。我说:“我们面前那些推车子的人中,有没有你认识的?”
蓝果儿定神看了看,点头说:“基本上都认识的。未央的人虽然多得数不胜数,但我们天天在一起几百年了,慢慢都认识了。”
“这叫用一生去了解……这样吧,能不能麻烦你叫一个可靠的老兄过来,一定要趁卫兵不注意,推着空车子到那边,”我一指前面一个土堆前,“我们会从那里上车。”
我的计划是,让某位未央苦役推着我们到那城堡前某个不被注意的角落,将我们“倒”出来,之后我们再自己想办法进城。
蓝果儿说:“好,那就试试吧。”却立刻被陆虎叫住了。
陆虎居然反驳欧阳队长说:“我们可能有更好的办法了。”
这时,有两个一身盔甲的士兵走了过来。这里是工地的边缘,他们两个慢悠悠地踱过来,看上去是在漫无目的地巡视。陆虎在蓝果儿耳边嘀咕了一句,蓝果儿脸露微笑。哼!一定是在说我的坏话。
蓝果儿大剌剌地向那两个盔甲兵走过去,很快就被发现:“什么人!”
我对这里的“生灵”们逮谁都叫“人”有些不满,至少还是应该区分一下活人和死人吧?好在我知道现在不是发牢骚的最佳时机,屏息观察着。
“是我。”蓝果儿很无辜地说。
“又是你这个偷懒的小混蛋。”其中一个盔甲兵说,他的声音,大概是因为隔着厚厚的盔甲,听上去沉闷而遥远。我猛然想起,不久前遇见的那两个耍金蝉丝的黑无常,说话也是这个调调。“看来还是要给你找点儿事情做,缺胳膊少腿也不应该妨碍做奉献嘛。”
这两个没人性的东西!
蓝果儿大概已经习惯听这样没人性的话了,只是说:“谁说我不做奉献了?我刚才在那边玩的时候,就发现了两株铃回草……”
“铃回草?!传说中的铃回草?能让人再生的铃回草?让你这个小鬼找到了?”看不见两个盔甲兵蒙在面罩里的表情,但不难想象出他们的惊异。
蓝果儿一个劲儿地点头:“我总可以走运一回吧?不信你们自己过去看。”
“不是我们不相信你……我就是不相信你!哪个人找到铃回草,会大公无私地告诉别人?不自己吃掉?”
蓝果儿说:“你们戴上头盔后,是不是脑子也变成一块铁了?”陆虎忍住没笑出声,指指我,竖起拇指,好像在说,这小子说话有你的风范。“……你们忘了,我们这些住在未央的人本来就不急着转世或者再生,尤其像我这样的小孩子,我再回人世,父母早已不在,我又缺了双臂双手,怎么生存呢?”
两个盔甲兵显然被说服了:“好,带我们去看看,如果在耍我们,只好请你用焚灵火取取暖了。”
蓝果儿带着盔甲兵走过我们藏身的一块石头,等到盔甲兵完全背对我们的时候,陆虎真的像一条小老虎一样猛扑过去,匕首插入一个盔甲兵的后心,那士兵身上的甲衣厚重,但陆虎的截玉剑显然可以切开世界上任何的金属和非金属,不费吹灰之力地插了进去。另一个士兵还在弯腰寻找铃回草,发现同伴遇害,回过神准备呼喊,却已经晚了,只在喉咙里“嗷”了一声,也被截玉剑穿入前胸。
事后想起来,用截玉剑杀这两个盔甲兵似乎有些杀鸡用牛刀,因为他们中剑后的反应实在太强烈了,没有挣扎,没来得及嘶吼,转眼就化成了一摊腥水。
我忙对蓝果儿说:“快捂上眼睛,这个少儿不宜的!”
蓝果儿无动于衷地说:“不用担心我,我见过比这个更凄惨的。”
我对陆虎说:“你的妙计,原来就是这个?!穿上他们的盔甲,混进城堡?你就因为这个杀人?”
“他们不是人哪!”陆虎狡辩着。
“那你也不能这么暴力啊!他们当时又没有打算伤害我们?”
蓝果儿说:“但是他们伤害过我们未央的人,我敢保证,如果他们看见了你们,也一定不会留情的。”
“你们这些男生,天生的暴力倾向!”我不知道该怎么批评他们了。
陆虎说:“至少,现在我们可以比较轻松地进入城堡了。”
“可是……”我低头去看那散落在地上的盔甲,然后捂着鼻子站了起来,“这股子腥臭味,叫人怎么穿哪!”
十分钟后,我们还是穿上了灰色袍子和头盔、铠甲。至于那可以令人晕倒千百回的腥臭味,只好在鼻子里塞一小团纸巾来阻挡一下,呼吸只好靠嘴,倒是有一个附带的好处,万一必须说话的时候,可以同样达到敌人们说话时那种嗡声瓮气的效果。
我们提起黑油油的火枪时,胆子不算小的蓝果儿哆嗦了一下,看来那晚在未央的残杀仍让他心有余悸。我说:“感谢你,无论下一个搜鬼使会是谁,相信他一定会帮你的。”
为了不引起注意,我们这两个冒牌士兵还装模作样地“巡逻”了一阵,准备趁其他士兵不备的时候,进入城堡。
“嘿!你们两个!”有人向我们叫。
糟了,难道那么快就被识破了?
迎面走来了另外两个士兵,也和我们一样包裹得严严实实。“该换班了,你们进去吃饭吧!”
再看四周,三三两两的盔甲兵开始离开工地,走向城堡,另有一批士兵从城里走出来,闷声闷气地吆喝着,开始对那些苦役发威。
我轻声说:“真想对着那些混蛋发一枪焚灵火,你猜会是什么效果?”
陆虎说:“估计不会有什么效果,我猜他们从头到脚都穿着盔甲,就是怕焚灵火的反作用力。”
“那你有没有觉得奇怪:要说这里的‘生灵’们都是‘非生物’了,为什么还要吃饭?他们吃什么呢?”
陆虎说:“那就先去他们的食堂看看。”
“我就知道,一说到吃你就来劲。可是,别忘了,我们的目标是霍小玉。”
正文(四十四)
我们尾随着另外一些收工的盔甲兵进了城。城墙是大块石头堆砌而成的,大约有三层楼高,城门是黑而厚重的铁门。进门后,扑面而来的是一片黑暗和一阵腐臭,要不是我们鼻子里已经塞了纸巾,一定会立刻被熏倒在地。
过了好几秒种,我的眼睛才适应了黑暗。好在这里并非一团漆黑,有些微弱的萤火球在四下游走,为室内提供了一些不算强大的光源。
这就是我向往已久的鬼火!
我自言自语说:“看来这里的资源比未央那里要丰富得多。”
借着鬼火的微光,我大致可以看清,正对门是一条宽大的甬道,两侧各有一道相对狭窄的走廊。所有的盔甲兵都转向左侧的走廊。我们一愣神的功夫,就有人在后面推搡:“你们发什么呆呀,快走快走,我都快饿死了。”
我真想说,急什么急,哪那么快就饿死了,你们前世是猪啊?但还是管住了嘴,跟着猪流往左侧走廊的深处走去。
走了几十米,盔甲兵们纷纷转入了一间大屋子,我眼前也豁然开朗了一下。因为屋子的一面有几扇面向外面的铁窗,使得这里的光线比走廊中明亮了许多。
我和陆虎惊呆了!
我最初的感想是:他们真的是猪啊!因为屋子里每隔两米就是一个石槽,一群盔甲兵围着,伸头伸手进去抓里面的东西吃。为了进食方便,盔甲兵们的头盔都已经摘掉,就扔在他们脚下。显露出的头,是介于鲜活人头和骷髅之间的异形模样,精简的概括是“满头疮痍”——那些头,东缺一块,西缺一角,随处都有溃烂的疮疤。
更恐怖的,是石槽里的“食物”,是他们忘我咀嚼中的“食物”。
一具具尸体!
我的肚子里一阵翻搅,好在午饭没有吃什么生猛海鲜,否则一定会大吐一地。
“你们还站着发什么呆?把焚灵火枪放在门口枪架上——最近已经发生好几起因为抢食而造成的火枪走火事件,你们这些猪,大元帅三令五申,要文明用餐,你们都把大元帅的话置之脑后!还站着干什么?快去吃!”背后一个威严的声音说。
我回头看一眼,说话的也是一个盔甲兵,但从甲衣的质量和挂的装饰看,应该是位领导。我和陆虎互视一眼,慢吞吞地将火枪放在门口的一个大枪架上,绕到一个石槽边,一群猪的身后。闭着眼站了一会儿,等那位领导不再留意我们了,我们又转出来,跟着几位已经“文明用餐”结束的盔甲兵,拿上火枪,退出食堂。
陆虎轻声对我说:“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了。”
我们没有从走廊原路返回,而是向走廊的更深处走去。
走了不远,又是另一间屋子,我们推门进去看看,像是一间库房,摆放着一些大铁桶、残废的焚灵火枪和破烂的盔甲、可以用来修理推车的工具等等。
类似的库房在走廊里有四五间。我们再往前走,觉得地势在逐渐升高,原来这走廊是盘桓向上的。
终于,我充分意识到陆虎这假扮盔甲兵的主意是何等高明。
我们来到了一扇紧闭的铁栏杆门口,门口的另一侧也站着两个全副盔甲的士兵。见我们走近,他们的肢体并没有立刻紧张起来,说明对我们没有提高戒心,好兆头。陆虎示意我不要说话,自己却向门内的二位打招呼:“吃过了吗?”
我感慨:原来就这点社交水平?
“吃什么呀?我都快饿死了!”里面的两个盔甲兵合唱起来。我怀疑这些猪样混蛋无论吃多少死尸,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挣扎在饿死的边缘。
“我们刚吃完,给你们顶班,你们去吃吧,慢慢吃。”陆虎豪爽地说。
两个家伙兴奋地推开门,又迟疑了一番:“到换岗时间了吗?”
陆虎说:“都是自己人,你们担什么心?谁守这破门不都一样?你们吃完了,要是乐意,可以去外面使唤那些未央来的泥腿子,肯定比在这儿发呆有趣得多。”
两个盔甲兵完全被说服了,将一大串挂在铁圈上的钥匙塞在我手里:“好,你们不要玩忽职守哦,我们吃完、再出去散个步、再打个盹儿,就应该到换岗时间了,到时候见。”
我们将铁门“咣当”一声关在两头猪的身后,等脚步声远去后,开始继续探索。这里的走廊一样昏暗,只有四处游走的鬼火照明。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专门需要个铁门拦着?为什么需要这么多钥匙?”我问。
陆虎说:“刚才一路上都是库房,这里可能也是什么重要的仓库,这些钥匙,就是开各个库房门、箱子柜子什么的。”
“那里就有一间屋子……真的是上了锁的!一定有值钱的宝贝,用这些钥匙开开看!”我指着前面不远处走廊边的一扇门说。
“先别急!”陆虎轻声叫着,“门上有个小铁窗,先往里面看看是什么东西再说。一个个试那些钥匙,太费时间了。”
我们扒着门上的铁窗往里面看,但是屋里光线几乎为零,什么都看不清。陆虎从腰间取出一支手电筒,拧亮了照进去,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低声惊呼。
屋子里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三个人!
当然,按照我的严格定义,他们也不能算是人,而像是未央的老住户。他们都穿着灰白色的褂子,蜷缩在屋子的一角,半透明的躯体似乎已经奄奄一息,见到突然闪现的手电光,似乎也没有明显的反应。
“快,找到钥匙,把他们放出来。”我抢过陆虎手中的手电,开始观察钥匙和锁眼。
陆虎说:“再看几间屋子,是不是还有囚犯。”相信他和我想的一样:这里多半是监牢,关押不服管教的苦役们。
果然,我们看过的另外几间屋子里也关押着一些劳役,每间屋子人数不等,少的一两个,多的有八九个。他们见到手电光,也一样无动于衷,好像已经全无生气。
“好了,听欧阳队长的话吧,我们找出钥匙,把他们都放了,我们时间也不多,那两头猪随时都会返回的。”我正准备专心匹配钥匙和门锁,忽然被前面的另一扇门吸引住了。
那扇门,比刚才所有经过的那些屋门都要大了至少一倍,而且没有任何铁窗可以窥伺,只有一扇严严实实、厚重的门,更与众不同的是,其它的门都是灰黑色的铁门,而这扇门,是闪亮的银色。
那门像是有强烈的引力,将我的脚步吸了过去,我一边向前走,一边说:“如果这屋子里也是关押犯人的……”
“那关押的一定是为非同寻常的犯人。”陆虎够资格做我的知己了,说出了我想说的话。
巨大的钥匙圈上,几乎所有的钥匙都是灰黑色的铁钥匙,唯一不同的,是一把银色的钥匙。不用多猜,我们准备先试这把银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