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 陆虎叫了声,抬起手,指向东、南、西、北。
我已经看见了,四面各处的地上,也都伸出了一只只手!
旋即,整个墓地上,冒出了无数条黑灰的影子,向钟声传来的方向飘去。
陆虎说了句半弱智的话:“这么多人赶过去,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我已经跑在了他前面。
就在同一时刻,杨双双和苦莲茶从那间摆放“新鲜”尸体的准备室里出来已有整整两分钟,也成功地向更深的黑暗前进了整整两米。
终于,苦莲茶说:“我们走得太慢了!”
杨双双几乎要哭出来地说:“你能教我怎么能走得快点儿吗?这里什么都看不见的……”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我太傻了!怎么忘了这个!”
她取出手机,点击两下,荧光微明,虽然照不清两个人的远大前程,但聊胜于无。她说:“我刚想起来,那本叫《暗穴》的小说里,主人公有用手机照明的。”
苦莲茶抱怨说:“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想起来?”
“我不是说我自己太傻了嘛,还要我怎么样?写检讨吗?”
这就是两个女生独处的时候(至少她们以为自己是独处)经常会发生的情况,拌个小嘴,抱怨几句,就像吃瓜子和冰激淋,是生活的一部分,即便在浓黑阴森的解剖楼里也不例外。
手机的照明并没能带她们走上正路,两个人继续向走廊的更深处走去。
走廊里静得像太平间,当然,解剖楼本来就是一种特殊的太平间。两个人这个时候忽然又觉得是不是该继续拌嘴,至少可以闹出些响动。
如愿以偿,“哗啷”一声,震撼的响动,惊叫两声,手机那微弱的光突然消失了!
苦莲茶感觉自己一直拉着的那只手突然松开了。她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
“什么鬼东西!绊了我一跤!”杨双双恨恨地骂着。
苦莲茶松了口气,弯腰摸索着去拉杨双双。
“这是什么?”苦莲茶没摸到杨双双,却在地上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圆柱样的东西。
杨双双还没能从地上爬起来,又将手机液晶板揿亮,凑近到苦莲茶手边,发出一声轻呼:“这是我的手电筒!……我上回掉在这里的。”她说的当然是那次“成功”组织《碎脸》一夜游的序幕:她等了半天,团队人数为零,只好自己先进来探路,结果反被吓得惊叫连连,还是我“救”了她。
“太好了!”苦莲茶开始激动不已地揿着手电。“可是,怎么打不开啊?”
“不是打不开。”杨双双几乎要哭出来,“是没电了!我当时特地放了两截快没电的电池在里面。”
“为……为什么?”苦莲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杨双双也不相信自己当初会做这么明智的决定,只好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做事方法嘛,跟你讲不清楚的。”
“你的做事的方法就是专门在手电里放没用的电池?!”这回是苦莲茶快要哭出来。
“好了!说这个有什么用!”杨双双一把夺过电池,用力按了一下开关,一道极微弱的光冒出来。“瞧,还是有那么一丁点的,不过我们要节约用电。”她关掉了手电,爬起身。
“啊……?”杨双双发出一声无奈痛苦绝望的叹息。她发现自己面对着一堵墙——她们终于成功地走到了走廊尽头!
两个人又互相搀扶着往回走,总算知道自己这回走上了正途,拌嘴时的心情也略略轻松了些。走到刚才那间小屋的门口,杨双双说:“我们再进去看看,这次,我要用手电好好照一照,说不定欧阳菲和陆虎这两个很鬼魅的家伙一直躲在那里,准备吓我们一跳。”
苦莲茶说:“我才不管他们是不是一直躲在那里,即便是,也一定是在亲昵……”
“不要胡说!”杨双双厉声制止,“我了解菲菲,她喜欢乱说话,喜欢恶作剧,但还是很纯情的。”
“再纯情的人也要同居、结婚、生孩子的吧?”可怜的苦莲茶似乎满脑子的老公孩子热炕头。
杨双双可不会被苦莲茶不成逻辑的逻辑说服,生拉硬拽着苦莲茶又走进了那小屋,揿亮了手电。
微弱如鬼火的光柱犹犹豫豫地射出来。
没有那两个纯情恶作剧的男女。
真正糟糕的是,什么人都没有。
“啊!”是杨双双发自肺腑的尖叫。
苦莲茶进门前,本来腿就在打到,现在听到这么凄厉的惊叫,索性跌倒在地上,叫着:“怎么了?你吓什么人!”
“不……不见……不见了!那三具……三具尸体……不见了!”
她们这才发现,那让她们惊惧不已的三具“新鲜”尸体,消失了。
两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手,试图在黑暗中从对方的脸上寻找安慰,她们这才领悟到,三具尸体的骤然消失,比它们的存在更令人崩溃。
那句特别俗的话是怎么说来着?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曾经拥有。
“高材生,这……这怎么解释?”苦莲茶鼓起勇气问道。
杨双双张了张嘴,“诈尸”两个字没有说出来,“活死人”三个字也没说出来,她其实有一大堆理论,但每一条都似乎在向她大叫:“快离开这里!”
“快离开这里!”杨双双大声叫着,拽着苦莲茶转身向外跑。
但已经晚了。
小屋的门被重重关上了。
正文(十八)
等我和陆虎没办法继续往前跑的时候,发现前面基本上可以算作是“人山人海”——前提是如果这些从地里爬出来的都是“人”。我们这两位飞毛腿毋庸置疑是最后一个到达的,所以不管是人山还是人海,我们都像是打酱油的,只能在外缘转悠,连围观的资格都没有。
我说:“看来腿脚慢了,热闹都看不到。”嘴上这么说,实在不甘心,就对前面的人说:“麻烦各位,让一让,让我们进去……尊老爱幼一下好不好?”
前面的人回过头,我立刻捂住了嘴。
那是个十岁左右大的孩子,大花对襟袄,头上一左一右两只可爱的鬏,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夭折花朵,看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总之我的“爱幼”口号,对她来说更合适。
她说:“你进来吧。”奇怪的是,她也只是嘴上这么说,却不挪动。
但我们还是进去了!
我们就这样一路走了进去!
没有人闪身,没有人给我们让路,没有人像迎接贵宾那样闪开一条红地毯铺的走道,前后左右还是黑压压的“人群”,但我们就这样走了进去,分明是前面有躯体的存在,但我们却没有撞到一个人,事实上,没有任何碰撞的感觉,完全就是穿行在一个空地上。
那些人,就像不存在一样。
而我越往前走,越觉得不对劲。
围观者男女老幼齐全,他们的衣着,从上古的披麻挂帛,到现代的西服革履,应有尽有。当我们从他们中间走过的时候,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在我们身上,而是都集中在不远处的一位老者身上。
他就是刚才我们见过的那位年过古稀的唐装老人。确切说,所有围观者的注意力,也并不在他身上,而是在地上的三具尸体上。
而当我的目光落在那三具尸体上,也长久没能收回。
你们一定已经猜到,地上躺着的,正是我们在解剖楼标本准备室里见到的那三具尸体!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走到这个世界来,横竖还是成为了……尸体!
那位老者的手上,托着一小团火——我没有写错,他的手里,真的是燃着一小簇火,但不是厨房煤气灶上点起的那种蓝色和橙色交加的火焰,也不是篝火的那种泛红的光,而是一种惨白微紫色的光焰。他一手托着那团显然是用来照明用的火,另一只手仔细翻查着其中的那具女尸,那女子生前大概四十五岁左右,头发十分稀疏,胸部有明显手术后的疤痕,我猜有可能是位癌症患者,说不定是乳腺癌。
唐装老人又去检查其中的一具男尸,不知为什么,我感觉老者的手法相当专业,好像生前做过法医或者仵作似的。我这才注意到,老人不远处还站着一位相对比较年轻的……老人,大概六十岁不到,穿着不知像是哪个朝代的官服,宋朝?明朝?我是个历史盲,知道多想也没用,只是注意到他面沉似水,充分体现着对这个世界的不满。
照理说,我的应该觉得像是在个什么京剧舞台上或者横店拍摄现场上,但我没有一点这样的感觉,我只觉得阵阵发冷,我只觉得我陷在一个波谲云诡的噩梦里,而且越陷越深。
那穿官服的老者忽然开口,说:“老夫上一轮巡视中,还没见到这些尸体,无论是谁作的恶,定是在很短的时间内。”
我微微有些惊讶,看他的打扮,张嘴定然会是文言文的,没想到我还能听懂。
唐装老人检查完了那男尸,站起身,我这才发现,他此刻的脸色,比那官服老人的还要阴郁,他想了想,似乎在措辞,好久后才说:“又是一个不祥之兆!”
我知道事态肯定很严重,但还是心里有些好笑:不祥之兆?这不是废话嘛!三具尸体躺在那里,难道会是吉星高照吗?
官服老人却好像没有一点觉得好笑的样子,脸色更沉,问道:“这已是数日来第二次有尸体被杀……请大人明示。”
我还是觉得有些好笑,原来是一群封建残余,最滑稽的是那句“有尸体被杀”,就像我老妈以前经常故意说错的一句话“今天晚上咱们吃番茄炒西红柿”。
唐装老人提高了声音说:“各位,这三具尸体,都是寿终正寝,已离人世多日,本不应到此。但不知为何出现在左近,而且,又遭屠戮!这等凶案,也确是再次发生,数日前,有使者被害,像是‘浑荼’的毒手……”我立刻想起了那个古服老人,莫非他就是所谓的“使者”?那三条恶犬,就是“浑荼”?“……今日这三桩……适才老夫仔细查看他们的肢体,发现他们的颈后,有被咬啮的痕迹。”
他将一具男尸翻了过来,指着尸体后脑枕下。
我又上前几步,老人也将手中那团荧光对准了男尸被咬过的痕迹,颈后是一左一右,两只乌黑的洞。老人又说:“两处伤口入肉的走势,外圆内尖,乍看,像是被凿、钻之类器械所伤。但其实不然,他们的背后肌肤上,还有小兽的爪印……”他又将那团微光对准了男尸背部,我这回却看不清了。“……故而依我愚见,他们是被一种怪兽所伤……或许是兽类,或许只是虫豸辈,总之形体不会太大。”
我嘀咕道:“我倒是在你们这里见过一种爬行动物,有两条尖利的牙齿。”
我觉得我发言的声音很轻,但那老人还是听见了,说:“请姑娘明示,此等爬……物是何形状?”
“我上回……就在这附近,看见一种像蛇一样的怪物,身体像蛇,但有四条短腿,有点像蜥蜴,但身体更长,跑起来极快,总想吃我。”我并没有提起,其实有好几条类似的有脚蛇和那鹰样的怪鸟分尸那白衣女子,觉得那场面实在太过少儿不宜。
虽然我“有所保留”,但那唐装老人本来就肃杀的脸色又罩上了一层严霜,好像冬天提前来了。
“姑娘此言当真?”
难道姑娘我被迫跑到你这个鬼世界受那么多惊吓,都是闲极无聊穷开心的吗?我叹口气说:“如果我要编故事开玩笑,肯定比我实际的遭遇更有趣更励志。”
也不知老人是否听懂了我拽的现代文,总之他沉吟了良久,围观的人都有顶尖的耐心,站在那里发呆,偶有低语,也是闷闷的,好像从地底下传出来的声音。最后还是我最没有涵养,知道他绝非茫无头绪,说:“老先生,您要是真有什么猜测,分享一下吧!”
我以为他肯定会先问:“小丫头片子,你是哪个码头的?”不料,他提高了声音,对着所有围观群众说:“看来,从今日起,你我的世界将永无安宁!”
我一直认为“一石卷起千层浪”的“石”至少得是陨石流星的级别,反正我长这么大没看到哪块大石头有这么大的威力。不过,今天我算是见识到了。
老人的话一出口,人山人海的围观者几乎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就像各大运动会开幕式的保留节目团体操那样,整齐划一,如果从高空看,一定是“花瓣绽放”那种整体效果。同时,刚才那零星的低语,迅速放大成一种嗡嗡声,在这一片无际坟场上空回旋。
“诸位镇静为上!惶惑不得!”那老人叫着,“刚才这位姑娘所描述的,像极了传说中的‘蚣蛭’。”
“公制?我们一直用的是公制呀。”我故意打岔。
“蜈蚣之蚣,水蛭之蛭,据闻蚣蛭,乃龙之十子。”那老人面对着我说话,开始对我们两个很出众的人产生了兴趣。
“龙的第十个儿子吗?”我傻傻地问,“龙生九子,从没听说过第十个儿子呀,私生子吗?”难怪龙王不认这第十个儿子,它那样子可够猥琐的。
那老人对我百分之百的耐心,也一定猜出我不学无术,说:“龙生九子,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霸下、狴犴、负屃、鸱吻,虽然都不成龙,但至少个个都是神灵之兽,只有这蚣蛭,刚出生便堕落至地下阴界……”
我不得不打断他:“你是说,这儿,就是‘地下阴界’?”
“不尽然。”老人说,“此处乃……一言难尽,姑娘若有闲暇,你我可以细谈,总之蚣蛭并不常出没我等居处。如果为害这三具尸体的当真是蚣蛭,只怕凶多吉少。”
“太正确了。”我觉得自己最有资格说“凶多吉少”这四个字。“但我还是不明白,就是出现了恶兽一条,不见得对社会有那么大危害吧?”
老人点头说:“蚣蛭本身,并不足以令人丧胆……”我心想,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要是看到有人被它们分尸,就不会这么说了吧。“……只是,这邪兽的出现,有极不寻常的意味。这么说吧,姑娘一定知道,这地上的尸体原本就是丧命之人,问题是,为什么蚣蛭还要咬他们呢?”
“是啊,为什么呢?我在等您的回答呢。”求求你,别卖关子了。
“姑娘请上前看。”唐装老人向我招手,我走上前,一直假装是聋哑朋克乐手的陆虎也紧跟着我走上来。老人手指着一具男尸颈脖上的伤口,那两处被利齿穿过的痕迹,“再仔细看看,二位应该可以看清,两个牙印之间,还有一个更细小的孔。”
我在黯淡光线下努力辨识,的确,颈背的正中,还有一个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小孔。
“蚣蛭的致命之处,不但是那两根利齿,还有一条利舌。那估计是天下最利也最毒的一根舌头。姑娘试着猜猜,它这根舌头,是何等功用?”看来,老人喜欢做老师。
我像个好学生那样认真地想了想,说:“脊髓!看这个位置,如果它的舌头像针尖那样,可以正好插入脊髓……这么说来,蚣蛭吸食了这三具尸体的脊髓?”
“姑娘聪颖过人,一看就受过良教,一定知道,脊髓对人体之功用。”
考我医学生的基本功?“脊髓是中枢神经的主要部分,上连大脑,向下发出各类神经,分布到人体各个部位,应该说,是操纵人体各项功能和活动的主导。”我把自己知道的那么一点点全变卖了出来。
“说得好,所以人死后,神经功能是停止了,但脊髓本身、神经本身还存在,神经操纵人体的能力也没有消失。蚣蛭行凶,是用它那两条利齿夹住死者,然后舌头伸进去,但并非将脊髓尽数吸食,而是吃了一点脊髓后,又将自己口中的唾液注入。”
“真恶心。”我感叹。
陆虎终于说话了:“为什么要往死人脊髓里吐口水?”
老人仍然盯着我,仿佛陆虎不存在似的,说:“蚣蛭的口水,并非寻常的口水。别忘了,蚣蛭是邪兽,自然有邪魔之力,它的口水,进入死人的脊髓后,让神经支配人体的能力又恢复了。”
不知道陆虎的接受能力怎么样,反正我是听糊涂了:“您越说越……好像不太靠谱,您难道是说,蚣蛭咬了这些人,反而让这些尸体的神经恢复了功能……他们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