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那老道士微微睁开眼睛,道:“三生图用过之后,传给冷月。”
七七点点头,给老道士塞了颗药丸,过不多久,老道士像是彻底熟睡过去一样。直到这个时候,慢慢掀开老道士身上的薄被,手上一闪,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寒光逼人的小刀,她解开老道士的道袍,什么都没说,用刀子从老道士的小腹上划下去。
那一幕让人胆战心惊,七七平时见血就晕,但此刻却无比镇定,她划开老道士的腹部,像是提刀切菜一样,面色波澜不惊。鲜血流满了云床,七七放下刀子,小心翼翼的扒开老道士被剖开的腹部,在一堆脏腑中仔细的找着。那种情景足以让人作呕,但是七七始终没有半点惊慌和忙乱,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
过了大概三四分钟,她沾满鲜血的手从老道士的腹腔里收了回来,我看到她的手里,捏着一根和指头那么粗的小管。
第一百二十章 我的三生
那根小管子像是银的,从古秋老道腹腔里拿出来又抹掉上面的血迹,烁烁生辉。七七的动作很熟练且麻利,把管子取出来之后,迅速缝住古秋老道腹部的伤口,又倒了伤药,用麻布紧紧缠住。
“哥。”七七嘘了口气,对我笑了笑,道:“这里面就是三生图了。”
我不知道这个东西该怎么用,七七把管子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绢纱。薄薄的绢纱丝缎般的光滑,色泽亮银。七七把三生图轻轻的抖开,我看到了绢纱上的三尊佛。
“过去燃灯佛,现在释迦佛,未来弥勒佛。”七七望着我,道:“这是三生观的传世之宝,只有极少数人,才能从这幅图上,看到自己的前世来生。”
“要怎么看?”
“我不懂那么复杂的办法,其实,最简单的办法也很有效,哥,等着。”
七七拿过云床旁边的一只铜盆,在里面接了水,把三生图平平的放在水盆里,又拿了一面镜子压上,关掉门窗,屋子里的光线黯淡下来。
“你看着那面镜子,三生图里的一切,都能折射到镜子上。这里是整个三生观最安静的地方,我不发话,没人会闯进来,你慢慢的看。”七七踱步到门边,像是替我守门,转过脸,不再注视我这边的动静。
铜盆里的镜子不停的随着水面的微微起伏而变幻着,那就是一面普通的镜子,我的目光也在飘动,久久凝望着水面。不知不觉中,那面普通的镜子仿佛生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魔力,把我的视线全部吸引住。
目光开始模糊,又接着清晰,来回交替了很多次,水面波纹绕动,镜子在水底慢慢散射出一片银白的光。我的脑子有些眩晕了,甚至忘记了身在何处。
骤然间,目光仿佛完全清晰了,我看到镜子里出现了一道人影,那身影开始是侧着身的,脚下云雾缭绕,像是一片云端。身影大步走着,他的面孔渐渐呈现在眼前。我的脑子虽然眩晕,但思维意识却很清楚,我认得出,那就是我。
如果我没猜错,过去燃灯佛,折射的是前世。我看见镜子中的人影没有任何停顿和犹豫,走在一片漂浮的祥云中。我仔细的看,想要分辨那是什么地方,周围还有没有其他人,但是除了一片云朵和前世的我,空无一物。
铜盆的水面突然一晃,镜子里的一切瞬间像是泡沫一般的粉碎又消失了,目光依然是模糊的,随即,水纹晃动中,镜子又折射出了一副场景。
那是一片无尽的水,水色泛黄,奔流且浑浊,我看到了水里的一道身影,一个人站在一条随波逐流的小船中。小船在漂移,很快就驶过眼前,我看见船上的人,是我。这是第二个场景,折射的无疑是三生图上的现在释迦佛,它寓意着今生。今生的我,就一直会漂浮在大河中的小船上?
我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当镜子里的小船载着人影随波涛远去的时候,铜盆的水波再次晃动。按照这样的规律,第三次出现的,应该是三生图中寓意来世的未来弥勒佛。
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是当第三次镜子中的光影出现的时候,我不由的紧张了,人的恐惧,很多时候都来自未知的明天,因为他们和我一样,都不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水波带着镜面晃动着,一条普通又宽阔的路,出现在了镜子里,那是黄河滩上很寻常的路,带着河水的残迹和泥沙,路不知道延伸到什么地方。“我”就在这条路上出现了,走的很快,同时又很稳健。路上的我,胸膛挺的笔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悲喜。
然而,当镜子里的身影从眼前走过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我”的脸上有一种祥和无声的恬淡,如同山水田园,云淡风轻,好像参透了至理的大德高僧,嗔喜五念俱都不在。
转眼间,走在路上的身影越来越远,淡到看不见了。镜子又是一片蓬勃的银光,让我混混沌沌的脑子猛然一醒。铜盆和镜子都恢复了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沉吟着,三生图折射出的一切,我都看得很清楚,七七说,可能透过前世来生,可以明白一些事情,然而我却稀里糊涂,不知道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前世的我,走在云端,今生的我,走在水中,未来的我,走在路上……
一直过了很久,七七才慢慢的转过头,道:“哥,你都看清楚了吗?看清楚自己的前世和来生了吗?”
“看到了。”我低着头想,虽然对镜子里的场景不理解,甚至觉得它有点虚幻,飘渺无迹,但我竟然丝毫都怀疑不起来,我相信那就是自己三生的写照。
人如果真的有三生,那么三生之中,想必每一世都很充实,每一世的悲,每一世的喜,每一世的生死别离,每一世的擦肩而过,每个人都会想象,自己的前世是什么样,来生是什么样,但当他真正看到前世来生的时候,才会发现,那真的虚无到了极点,虚无到什么都不存在。
“让我一个人静静吧。”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隐隐还有一种压力。
“好,你出去,随便在三生观里走一走。”七七道:“古秋原本还能活两天,但现在这样,可能很快就要羽化了,我在这里等他的遗言,哥,你去走走吧。”
我看了七七一眼,本来以为到了三生观又会是一场生死的搏斗,却没想到会如此轻松。我推开房门,大头佛正忍着气,跟三生观的道士横眉冷对,我对他摆了摆手,自己默默坐到一旁。脑子里不断浮现着三生图折射出的一切,我知道,三生不会那么简单,只是现在的我,还不能明了那些。
这一坐就是很久,心思不由自主的飞了。恍惚中,七七不知道什么时候轻轻走到我身旁,拍了拍我。我回过头,她好像能看到我眼神中的迷茫,蹲在我身边,道:“对于三生,现在看不清楚,不一定以后也看不清楚,哥,你会懂的,迟早会懂。只有到了那时候,你才能明白,这延绵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恩怨,还有你,一切,并非没有缘由。”
“你能看懂?”
“只有亲眼看过的人,才会懂。”七七拍拍我,道:“古秋羽化了,好了,哥,你跟我来,还有些话没有说完。”
七七转身重新走回精舍,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慢慢的跟过去,进屋之后,她反手关上房门。
“还有什么话说?”
“这些话,不是我要说,是他要和你说的。”七七指了指已经死在云床上的古秋老道,道:“古秋修了半只冥眼,穿行阴阳之间时,可以看到一些事情,我托他看了看你,他留下几句话,你要听吗?”
这些话我听得有点迷糊,隐隐约约中,就觉得好像是古秋老道在生死弥留之间可以看到什么。
“他说了什么?”
“他说,你前世错过的人,今生如果再错过,那么来世绝对就不会再有了。他说,你从此时之后的运数,是一片模糊,到三十岁时,戛然而止,哥,你不要难过。”
“没什么难过。”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七七想要表达的意思,我的命格从很小的时候就被人动过,那条尾巴又被割了,注定是活不长的。她只是在告诉我,我活不过三十岁。
“他说,若你活,就活了,若你死,必然死在一个很亲的人手里。”
“还有什么?”
“别的,就没什么了,这些难道还不够吗?”七七叹了口气,道:“哥,别的就不要再问了,要是我能说,不会让你连着追问几次。你走吧,七七今天放你走,只因为你曾经对我的好,下次再见时,你我会是什么样子,连我都说不清。”
我久久的沉默着,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再去询问她,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七七给了我不是答案的答案。我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了谁,但必然不是从前的七七了。
我转身推开房门,大头佛在外面等的很急躁,看见我就招呼我走,说再等一会儿就忍不住要把这群道士全都打的稀烂。我像是做了一个梦,脚步很沉重,我慢慢跟着在大头佛后面,不敢再回头,唯恐回头一望,心会更乱。
一路走到三生观倒塌的大门前,我听到七七在后面喊了一句。
“哥,你等等!”
她一个人跑了过来,看着她的身影,就好像看见了那个和生人说话都会脸红的七七。她一直跑到我跟前,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慢慢的低下了头,似乎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当她在抬起头的时候,虽然嘴角依然挂着笑容,但眼睛却已经湿了。
“哥,我只是想问问你,要是以后,我们变成势不两立的仇人,你,会不会动手杀了我?”
我答不出话,只是觉得自己的心猛然一抽,我不知道为什么心会痛,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像是一个咒符,深深的印在我的心里。
“哥,不为难你了,我知道你答不出的。”七七眼睛里的泪光一闪就看不到了,她又嫣然一笑,拉着我,贴着我的耳朵,很小声的道:“从这儿离开以后,有机会就到童龄山的八角楼去,哪儿有一个你想见到的人。”
第一百二十一章 化人之地
我一怔,不知道七七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但是不等我多问什么,她已经悄然的退到一旁,轻轻的对我挥了挥手。这一挥,像是在道别,然而我却能够感觉到,这一挥,同样是要割舍一些东西。
我调头就走,不再回头看她。我们三个人一溜烟般的离开三生观,走在路上,我就不停的想,童龄山八角楼,那个地方我从来没有涉足,但微微的有一点印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听人讲过。哪儿有一个我想见的人?我心里开始还有些激动,因为第一时间想到了爷爷,想到了老鬼,我相见的人,难道会是他们?
不过随即,我脑子里猛然一亮,一下子想起来,童龄山的八角楼,那是河凫子七门中的唐家的祖地。我听完七七话的时候,还真的打算要到童龄山去看看,看看那个我想见的人到底是谁,但是想到这些,念头立即打消了。不管大头佛还是雷真人,跟河凫子七门都是死敌,唐家虽然没有男丁了,可毕竟曾经是七门的人,我绝对不能把大头佛引过去祸害唐家。
这么一想,心里顿时了然了,那个我想见的人,会是唐家婶子?她身上,应该也有一些秘密。
“小子,不要再横插一杠子了,老老实实去找药。”大头佛道:“你会小娘们,老子还得给你把风,你要女人不要命么?”
“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雷真人伸出自己的舌头,然后道:“现在只是舌头根子紫了,时间还有一些嘛。”
中了同死蛊,舌根会有圆的紫斑,如果没有解蛊的药,日子越久,那块紫斑就越大,一旦等到整条舌头完全变紫了之后,同死蛊虫就会跟人体结结实实的结为一体,有药都没用。舌头完全变紫的时间根据个人情况,有的三五个月,有的半年十个月。时间是有一些,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命跟这个猥琐的老道士连在一起,我心里就万分的不自在。
“还有你!老杂毛!”大头佛冲着雷真人道:“要再磨东磨西的不肯找药,老子剥你的皮!”
“说实话吧,别的几味药都不算很难,最要紧的是药引子,得无根水。”雷真人摊摊手道:“那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东西,要遇。”
“别他娘的欺蒙老子!以为老子没有念过书?”大头佛揪着雷真人的衣领子,道:“无根水不就是雪水和雨水!”
无根水,顾名思义,就是从天而降的雪水雨水掉落的时候,直接用器皿接住,不沾地。一般收集无根水的,都是嗜茶的人,还有中医。最洁净的无根水出自梅林,在梅花绽放的时候,清晨赶到梅林,把花瓣上的积雪收集起来,化成水以后积存在罐子里,封口埋入地下。这样的水不沾地面,无论用来烹茶,还是作为药引,都是上上之品。
“不是不是。”雷真人被揪的双脚离地,脸庞憋的通红,勉强争辩道:“不是那种无根水。”
阴山道所说的无根水,有些怪异邪门。过去兵荒马乱,或者水祸连连,河滩上的人朝不保夕,人命贱的和草一样,走到什么荒僻一点的角落,都可能看到横死的无辜人,尸体烂光了也没人管,有时候机缘巧合,尸体的头骨滚落到一旁,恰好又遇见下雨,在头骨里积存一点雨水,日子一久,水里隐约又长出一层绿毛,这样的水,才是阴山道的无根水,是配制同死蛊的必备药引。阴山道的无根水阴邪但又很讲究,要是人为找几颗头骨接了雨水放着,十有八九是长不出那层绿毛的。
现在的河滩,虽然还有点乱,但世道清平了,那种随随便便草菅人命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无根水更加难找。尽管乱坟岗还有,不过尸体都是在土里埋着的。雷真人哆哆嗦嗦的解释完,大头佛一下把他甩到地上,道:“没地方找是不是?老子就割了你的头去接雨水长绿毛!”
“有有有……”雷真人对大头佛怕的要死,立即就道:“可能只有一个去处了。”
“哪儿!”
雷真人咕咚咽了口唾沫,道:“化人场。”
一听到这三个字,连我都有点胆战心惊。对现在的人来说,化人场可能已经非常陌生了,听都没有听说过,但是对于老辈的河滩人,那就是一个挥不去的阴影。但凡亲自去过化人场的人,至少要连做几天的噩梦。
过去的人奉行土葬,但是黄河多灾,中原地区自古以来人烟稠密,水灾泛滥,又是兵家必争之地。遇灾遇战,死的人不计其数,埋都埋不及。冬天好一些,如果死亡高峰发生在夏天,尸体几天就烂了,极有可能孕生瘟疫。这时候没有别的办法,死尸都被成批的集中起来,撒上石灰,然后在很偏僻的地方搭起几座大窑,像是烧矸的那种窑,里面烧着从平顶山或者豫北地区运来的煤,一人多高的风箱不停的运作,一窑能塞进去六七具尸体,窑门一关,直接在里面烧成灰。当年花园口大堤决口的时候,黄河水一淹千里,沿河几座大的化人场每天二十四小时不停的烧,都来不及处理淹死的人。
化人场跟现在的火葬场大概是性质相同的地方,但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化人场的外头,常年都守着一些拉着板车的人,大窑里头烧出的骨灰没人收敛,最后全部被板车拉到河滩的瓜地去当肥料。在那个地方,眼睁睁看着一堆一堆的死人被烧成灰,谁都会有兔死狐悲的伤感。
解放后,几个大的化人场都被拆掉了,死了人一般还会去土葬,除非遇到灾年,真的忙不过来,河里的浮尸,还有在晾尸崖放了太久却无人认领的尸体,会被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