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以为你早就忘了镇河这回事了,得蒙宋五爷你费心。”老鬼眯着眼睛,身子半歪在椅子里,道:“老子等了几十年,该来的人都不来,没法子,逼着陈老六去顶班了。”
老鬼说话很不客气,一字一句都像带着刺,说的宋百义一张老脸青红闪烁,却不敢还嘴。我在旁边听着,虽然听的有些糊涂,但隐约也好像是懂了一点。我再一次意识到,最初和爷爷驾船巡河时遇到石头棺材,那应该不是偶然,老鬼跟爷爷之前就是认识的。
“大哥。”宋百义又试探着问道:“既然你出来了,有什么打算?”
“打算……”老鬼抬头望着屋顶,愣愣的出神,过了好半天才慢慢道:“还记得当年的槐树林子不?”
“这些,兄弟不敢忘。”宋百义眼睛亮了亮,接口道:“一辈子都不敢忘,记在心里的。”
“你记得就好,当年大伙儿一起拜过关老爷,同生共死,老子不敢想,那是奢望。”老鬼道:“这次来找你,就想问问,老子现在说话还作数不作数?”
“作数的,大哥说话,永远都是作数的。”
“好!”老鬼突然就坐直了身子,眯着的眼睛微微露出一条缝,指了指我,道:“你给老子记住这个娃子,老子想让他做七门的大掌灯!”
☆、第二十三章 奇思妙想 为所有读者加更
“七门大掌灯?”宋百义不由自主的望了望我,又望望老鬼,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我不知道老鬼说的七门大掌灯是什么意思,不过听着很威风。
“怎么?你觉得不行?”老鬼道:“老子看准他了。”
“不是不行,只不过……”宋百义犹豫了半天,壮了壮胆子,小心翼翼道:“大哥,你镇河那么久,可能不知道现在的世道,跟过去不同了,改天换日,大掌灯那个名头,已经过时了,吃不开。”
“老子不管现在什么世道,要他做,他就做,现在就问你一句话,认不认他?”
“大哥。”宋百义的喉结动了动,咽了口唾沫,道:“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在老辈人手里,其实已经过去,你镇河那么多年,都是冤枉的,白白浪费了时间。大哥,现在的世道清平,再也不是兵荒马乱的年月,我们掀不起多大的浪头来了。”
“放屁!”老鬼的脾气很暴躁,看见宋百义犹犹豫豫的样子,马上就急了,拍着桌子道:“你觉得老子在鬼扯?什么叫过去了!”
“大哥,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些,但兄弟说的都是实话,咱们当年做的那些事,现在讲给人听听,人家都会觉得,是我们疯了,说的胡话……”
“是么?”老鬼本来已经发脾气了,可这时候突然压住火气,阴森森的笑了笑,道:“你知道,老子一辈子从来不屑跟谁说瞎话,现在告诉你,老子为什么这次要出来。”
老鬼阴森森的笑容有点可怖,但是那种阴森的背后,是一种庄重和肃穆,让人毫不怀疑的认为,他说出来的话,都是真的。宋百义的表情顿时变的不自然,嘴唇又哆嗦了几下。
“你给老子一个字一个字的听清楚。”老鬼探出身子,朝宋百义那边凑了凑,直直的盯着他的脸,道:“老子一直在镇河,那些事情,比你们看的都准!老子相信自己不会算错,现在距离天崩,至多五年!”
“什么!”宋百义的脸色顿时变的惨白,身子猛的一晃,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好像被老鬼的话触及到了内心最深处一些隐藏许久的东西,不仅脸色惨白,而且额头立即冒了汗。
“你知道,一旦天崩,会有什么后果,你现在的日子安稳了,儿孙满堂,管着一个家族,很惬意是不是?”老鬼冷笑了一下:“老子不怕告诉你,最多再过五年,你想把这群人拉去填河都迟了!”
“大哥,你……不要说笑……”宋百义完全被老鬼的话吓住了,双手来回颤抖,慢腾腾擦掉额头上的汗。
“老子没心跟你说笑。”老鬼收起冷笑,顿了顿,语气变的柔和了一些,道:“老子是让你们坑了,镇河五十年,没人过去看我,也没人接我,老子心里虽然有气,窝了很大的火,但是已经熬了那么多年,想想就算了,便宜了你们这帮王八蛋,如果不是天崩,老子也懒得挪窝,更懒得跟你们计较什么。老五,自己想想吧。”
宋百义皱着眉头,起身在椅子旁边来回踱了几步,有点失魂落魄,过了一会儿,他停下脚步,看着老鬼,道:“这个娃子,是谁?”
“是陈老六的孙子,你给我记清楚。”
“大哥,你的意思是?”宋百义咬了咬牙,道:“兄弟说句心里话吧,从你当年走了之后,宋家就开始洗手,想过几天踏实日子,这么多年下来,混的不好也不坏,总有口安稳饭吃,下面的小辈根本就不知道那些事,现在真要把宋家再拖下水,大哥……”
“随你。”老鬼变的很平静,淡淡看了宋百义一眼,道:“要是老子说话不算了,也不强求,只不过从现在起,就把宋家彻底从七门里踢出去,靠着河吃饭,将来家里人真有三长两短,别求到老子头上。”
宋百义的脸顿时死灰一片,老鬼的话像是有巨大的震慑力,让他进退两难。老鬼眯着眼睛不再说话,宋百义焦躁的在屋子里最少走了十几圈,最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地,对老鬼点了点头。
“不要答应的那么快,你想清楚,这不是儿戏。”老鬼幽幽道:“你知道七门的规矩。”
“大哥,你说的明白,至多五年就要天崩。”宋百义苦笑了一下:“我不答应,还有别的法子吗?”
“你明白就好,老子少费点口舌。”老鬼看见宋百义答应,立即站起身,一边朝外走,一边道:“这些年,你跟谁走动的多一些。”
“老六彻底没来往,老七家断后了,二哥三哥还有那边,我想法子找他们,四哥也没音讯。”宋百义跟在后面,道:“你知道的,四哥脾气怪,住的地方那么阴,连我都不敢去,所以这些年来往少了些。”
“告诉他们,老子回来了。”老鬼带着我出门,头也不回的道:“老子自己去找老四,一个月之后,在你这儿见。”
老鬼没再停留,带着我离开抱柳村,我满满的都是问题,在村里不敢乱说话,憋的心里很难受,一离开村子就连珠炮般的朝老鬼问出来。
“什么是七门?什么是天崩?什么是镇河?”
“该告诉你的时候,老子会告诉你,不要一直追着问。”老鬼道:“你爷教你练过把式没有。”
“扎过马步。”我想了想,在我的印象里,我爷爷最擅长的是水性,功夫好不好,我的确不知道,因为从我记事开始,他就没跟谁动过手打过架,很小的时候,爷爷叫我扎马步,每天巡河扎马步,那是雷打不动的惯例。
“老子教你点东西,你好好学着。”老鬼正走着,突然就停下来,回头对我道:“娃子,你是要做大事的,你爷托老子照看你,但时间不多,过些天,老子要出远门,等我一走,你就要自己去闯了。”
我自己细细想着今天听来的话,老鬼和宋百义交谈的时候没有避讳我,他们说了什么,我都记在心里。当时虽然傻愣愣的,但也不是没有心眼,我琢磨着,老鬼在石头棺材里呆了很多年,听他的意思,如果不是因为要办一件很重要的事,可能他还不会出来。
自然而然的,我就想到了他说的天崩,我估摸,老鬼从石头棺材里出来,十有八九和这个有关。
“我要做什么大事?是你交代的,还是我爷交代的?”
“不是老子,也不是你爷。”老鬼的神色凝重起来,道:“是天。”
“做什么?”我从老鬼的表情里感觉到了很大的压力,他说的很认真。
“要做什么,你迟早会明白,老子没念过书,这个事情有多重要,老子和你讲不清楚,只跟你说一件事吧。”老鬼转头看看不远处的河,道:“知道这条河是怎么来的吗?”
我顿时就愣住了,心说老鬼问的这个问题怎么这么无聊,泱泱黄河,从古至今就流淌在中原地区。
“娃子,不要自以为是,你觉得,你知道的就是真的?”老鬼抬眼望向不远处的大河,道:“这条河,是有人故意挖出来的,你信不信?”
“胡扯吧!”我感觉老鬼在说胡话,黄河有多长,我当时没有具体的概念,但是至少我知道它几乎横穿了整个中国,这不是一条小河沟,说挖就挖出来了:“蒙人呢?从大禹治水,这条河就在了。”
走船人大多出身贫苦,从小就得为生活奔波,除了家境富裕的,穷人家的孩子极少念书,但是走船人熟悉黄河,每一个关于黄河的传说,都熟记在心。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听人讲过很多次了。
“那就对了。”老鬼也不管我信不信,道:“大禹治水的时候,这条河才刚刚被人开出来,如果它没被开出来,大禹还治什么水?”
我站在原地就愣住了,老鬼这个人虽然让我觉得神秘而且可怕,但他不像是个善于撒谎的人,也不会毫无来由的欺骗我。但是他说的话太过离奇,黄河是人开出来的?我一下子没法接受这个问题,呆呆的站了半天,才拔腿追过去,但老鬼只说了那么多,再问他,就不肯说了。
“算了算了。”我有点赌气,但是转念一想,就明白老鬼怕我知道的事情多了,又少不更事,把这些事给泄露出去,他嘴巴紧的和石头似地,用锤子敲都敲不开:“不说就算了,以后你也不要问我啥事,问了也不会告诉你。”
“脾气还不小。”老鬼咧嘴笑着:“跟老子小时候一样。”
“不跟你瞎扯淡。”我踢着脚下的小石子,边走边问:“现在咱要去哪儿?”
“阴山峡。”
“你快拉倒吧!”我大吃一惊,忍不住就拽着老鬼的袖子:“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第二十四章 河凫传说
我的确很吃惊,老鬼说的阴山峡,是大河沿岸最让人腿软的一个地方,其实,去过那儿的人很少,大多都是风传。那是距离绕梁沟子大概一百三四十里的一个山峡,非常深,关于阴山峡的传说,由来已久,很多人都说,大河的龙王爷管水道,阴山峡则是地府阎罗囤纳阴兵的地方,阴气森然,就算在大白天,太阳光也照不穿峡谷中飘荡的那层阴惨惨的雾。
这些话肯定是在胡扯,阴山峡的由来,跟黄河的地理位置其实有很大关系。中华文明起源于黄河流域,从老祖先们开始生息繁衍一直到后来,黄河流域所在的中原地区都是诸多朝代和政权的文化政治中心,兵家必争之地。从古至今,黄河流域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重大的战役。每次大战过后,河面浮尸百里,几乎淤堵河道,阴山峡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是一个抛尸的地方,成千上万的浮尸被集体打捞出来之后丢到峡谷中,那简直就是阴气最重的积尸地。这种地方,如果不出点什么怪事,那才叫做怪事。黄河三十六旁门里头,在解放前多半都是江湖草莽,但几乎门门都有祖规,不到阴山峡去讨生活。
“娃子,没有人不能去的地方。”老鬼拿开我拉着他的手,突然一本正经的对我道:“练练你的胆子,知道今天跟宋家掌灯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老子要你做七门的大掌灯。”
“不知道。”我摇摇头,尽管我能听得出来,七门大掌灯好像是个威风凛凛的角色,但还是不了解具体的含义。
“一边走一边说,跟老子闯闯阴山峡。”老鬼带着我走,本来还是想顺水路走,那样快一些,但汛期临近,水涨的厉害,绝大部分走船的都开始歇业,空荡荡的河面没有一条船,水浪汹涌,我们只好继续靠两条腿赶路,老鬼沉吟了一会儿,道:“你爷跟你讲过河凫子的事没有?”
“讲过。”我跟着老鬼跑了两天,其实觉得他并没有在石头棺材里看着那么阴森,所以心里的畏惧在无形中慢慢减少:“但没说的太多。”
“他不讲,老子跟你说说。”老鬼示意我走快一点,道:“不知道河凫子是怎么来的,你就不配当一个河凫子。”
老鬼开始对我讲,但是我怎么听,都觉得那像是一个虚无又毫无边际的民间故事。老鬼说,在很久之前,黄河就经常在汛期大规模的泛滥,洪水滔天,改道无数次,每次改道,淹田淹庄稼,所以沿岸人烟稠密的地方,譬如说开封那种古城,就会修筑河堤防洪保地。像我们盘河村那种地处荒僻的小村子,人少地薄,没有能力修筑大堤,因而往往是方圆一二百里所有的村子,把力量集中在一起做一些事情。
我不懂水利,不过却知道,黄河决堤的主要原因,是上游带过来的大量泥沙,在流势缓慢的下游沉积到水底,经年累月,导致水位越来越高,如果平时还好,一旦汛期到来,水位一涨,绝对会破堤而出。所以过去民间治理黄河防汛,除了在汛期期间修堤抢险,还在汛期之前把河道疏通一下。
有一年,在清理河道沉淤的时候,有一段河道就出了怪事。老鬼没有说那段河道具体位于上面地方,只告诉我,河道最近的一个村子边,是一片槐树林子。河道里的水本来已经干的只剩正常水位的一小半,按道理说清淤比较容易,但无论怎么挖,河底的泥沙好像根本不会减少。
“一连七天吧。”老鬼想了想,道:“每天都要死一个人。”
人死的很惨,都是在清淤中不慎落水的,两岸的人水性一般都不错,但是落水的人掉到水里仿佛就游不动了,很快沉到水下。
不用人救,沉到水底的人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己浮上来,但浮上来的时候已经断气了,死者的脸如同被什么东西抓的稀烂,面目全非,而且最重要也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尸体浮出水面的时候,右手都不见了。
听到这儿的时候,我的心咯噔一下子,顿时就想起从爷爷卧房墙根下挖出的那只手。不过我咽了口唾沫,没有打断老鬼的讲述,这老东西脾气不好,我不想招惹他。
连着七天,死了七个人,清淤的事情还没有一点进展,汛期将近,人人心里焦急,到了第八天,众人提心吊胆的上工,因为都被前七天死的人给搞怕了,有人隐隐意识到,是不是第八天还要接着死人?
但他们都猜错了,第八天一开工,事情进行的非常顺利。赶工的人大喜过望,干的热火朝天,人们觉得,虽然死了七个人,但是只要能在汛期前做好一切准备,大水过来的时候可以保住村子还有田地,那也算是值得了。
紧跟着,他们就在河底挖到了一个东西,很大的东西,足足有十几米那么长,横亘在河底,随着泥沙的减少,这东西渐渐就从河底露了出来,有水性很好的人潜下去看了看,觉得那好像是一根大柱子。
那个年头儿离现在很远了,除了一些很简陋的工具,人们做事基本要靠双手,本来,他们是想把水里的东西给挖出来,但东西太大了,估摸着重量也会很惊人,如果想挖,必须要付出很多人力和时间,汛期将至,要做的事情太多,所以人们就想放弃,毕竟黄河河底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了,挖也挖不尽。
后面发生的事,有点像神话传说,但老鬼讲的一本正经,就让我感觉那些事好像都是真的。
在人们放弃了挖掘那个东西的念头当天夜里,至少有一大半人都在晚上睡觉时做了同样一个梦。他们梦见从河里游出来一个长着长胡子的老头儿,对他们说,河底的东西一定要挖上来,否则的话,沿河流域会有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