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了楼,只有厨房里亮着灯,传出叮叮当当的杯碟碰撞声。
“沈先生,我调了一杯红茶给你,温度刚刚好。”方星出现在厨房门口,在灯影里大大方方地微笑着。
她的长发已经束成了一条蓬松的马尾辫,慵懒地垂在肩后,眼睛里闪烁着温柔淡定的光芒。
“我知道,沈先生嗜好黑咖啡,但偶尔换个口味,未尝不是好事,对不对?”她举了举手里的杯子,靠在杯沿上的精致银匙唰的一闪。
关伯不知去了哪里,楼里静悄悄的,似乎只留下了我跟方星两个人。
我调整心神,接过那杯红茶。在迷恋上黑咖啡之前,我曾有一阵非常喜欢英格兰红茶的味道,泡沫红茶、红茶加冰是我最喜欢的两种饮用方式。这个秘密,大概又是关伯向她透露的。
厨房里的气氛,有一阵短暂的沉闷,我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谈合作的事,毕竟方星在小楼里出现的主要原因,就是想得到那只灵环,一旦得手,谁也不能保证她下一步会不会趁机占为己有。
“司徒开死了。”是方星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点点头,红茶带着浓郁的奶香,调制手法细致有度,不亚于著名西餐厅里那些酒水师的水准。
“他是你的好友,我以为,他大概能知道‘碧血灵环’的下落,你有没有问过他?”方星开门见山,按下遥控器,厨房一头的电视机立刻亮起来,正好是港岛夜新闻的时段。
司徒开的死,已经成了今天港岛媒体关注的一件不大不小的案子,幸好我先一步离开了,否则也会被记者们频频闪光的长枪短炮拍到,做一回不甚光荣的焦点。
第十章 方星的真实面目
“那起交通肇事案很是古怪,现场测量的结果显示,司徒开本来是要走到路对面去拦计程车,肇事车那时距他还有三十米,车速并不太快。就在司徒开走到街心上,司机突然猛踩油门,车速顿时提高了两倍以上,飞速地撞了上去,几乎是采取了‘一击必杀’的凶狠态度。你说,这怎么解释?他们之间无冤无仇,司机又没喝酒,非常清醒,这种突然加速的冲动从何而来?”
方星的手里,握着一只方型的威士忌玻璃杯,里面是一杯清水,外加两朵玫瑰、四颗枸杞,正是我时常开给前来求诊的孕妇们用的“清心养颜茶”。
她晃晃手里的杯子:“关伯很和气,什么都向我说——关于你的一切。”
我淡淡地笑了,自己的历史干干净净,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阴暗之处。
“沈先生,你有什么要说的?关于……司徒开的死,或者关于只见其影、不见庐山真面目的灵环?”
方星眯起眼睛,审度着我的表情。
今晚,家里出奇的安静,大概关伯此时还在为给我创造了完美的二人世界而窃喜呢。不过我知道,这不是个适合恋爱的日子,方星和我心里,都怀着沉甸甸的心事。
我微笑着开口:“方小姐,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如果现在有机会拿到碧血灵环,你会怎么做?过河拆桥、翻脸离去?大家还能不能有机会诚心诚意地做朋友?”
方星皱了皱眉,凝视着杯子里那些渐渐花瓣舒展的玫瑰。良久,才轻叹着回答:“沈先生,大家都不是第一天踏入江湖的少年男女,那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想必你也早有了深刻的体验对不对?”
她不安地弹了弹指甲,起身打开了厨房的换气扇,歉意地笑着:“有些气闷,或许透透气会好些。”
我再次犹豫起来,去老龙的庄园偷碧血灵环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筹措好半天,费尽心力,到头来自己什么都拿不到,岂不郁闷?更重要的是,这次误打误撞发现了它的踪迹,一旦再度失去,就不知什么年月再有这个机会了。
“沈先生,你有话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她的双手轻松自如地插在裤袋里,开始反客为主。
我终于下了决心,长吸了一口气:“方小姐,我已经探听到碧血灵环的下落,你有没有意向跟我合作,把它拿回来?”
方星凝视着我,忽然仰面向着屋顶,无声地笑了。
“条件?你要什么条件?”她的反应足够敏锐,而且恰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的条件很简单,要她说出背后的买家,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对碧血灵环感兴趣。
父母留下这张照片后,除了背面那些意义晦涩的诗句,再没有只字片语的说明,根本无法揣测这只灵环所代表的意思。灵环不会开口说话,即使把它成功地偷出来,也只会更多了一层困惑。
厨房里的空气陷入了僵冷,因为看似孤灯夜下年轻男女的温馨场景,已经演变成了锱铢必较、寸土不让的正式谈判。
“我永远都不会出卖雇主,这是我闯荡江湖的原则。”她笑着,但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转的余地。
我点点头:“很好。”只有这两个字,因为已经没必要再说下去了。
她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那个灵环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如果是你家的东西,你该略微知道一点才对啊?如果——不是你的,咱们合伙找到它,酬金可以分你一半,怎么样?”
我站起身,放下杯子:“方小姐,港岛藏龙卧虎,我可以找其他人合作,至少我认识的朋友里面,有三个人的身手并不比你差多少,只是没有你年轻漂亮而已。”
方星又是一笑,灯光下,她的眼神波光流转,极度妩媚动人。
“二十四小时前,沈先生的三位朋友都已经锒铛入狱,据说罪行最轻的一个,也要被判入狱五年,五年,你等得及吗?”
她露出慧黠的笑容,掠了掠头发,跟着站起身。
我情不自禁地一怔:“难道她连我心里想什么都一清二楚,提前做了手脚?”如果方星心思缜密到这种地步,我也许该怀疑她的真正动机了。目前,我手里唯一的筹码,只是无意中看到了碧血灵环,对于它的真伪还是不能百分之百确定。
在方星面前,我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处处受制,在自己四处奔走忙碌的时候,她正以逸待劳,在我背后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
我长吸了一口气:“方小姐,先谈到这里好了,现在我是唯一知道灵环下落的人,这一筹码,总值得你的委托人赏光露一次真身佛面吧?”
以方星的身份,如果只是出于金钱的关系,恐怕数目再翻一倍,都不一定能请动她出手。我怀疑,那个幕后主使,与她的关系非同一般,这次的行动,应该是属于半雇佣半人情的状态。
方星又一次轻轻弹着指甲:“沈先生,我知道你心里牵挂着另外一件事,做为你的朋友,我可以不计报酬地帮你一个忙,需要吗?”
我皱皱眉:“你指的是什么?”
她笑了,伸出左手食指,在桌子上缓缓划了个圈:“你大概忘记了,我曾在小楼上下安排过很多窃听、摄录设备,几乎能了解到你所有的秘密。放心,我只会有选择地说出来,绝不会乱说。你有筹码,我也会有,上天不会那么偏心,在一次已经失去公允的博弈中,把最有利的筹码都放在你一个人口袋里。”
在别人家里安装不计其数的间谍工具,然后再正大光明、堂而皇之地拿出来讲条件,她大概是港岛如此行事的第一人了。
达措已经破坏掉了客厅里的全部监视设备,看来他的异能有限,对于小楼内外其它位置的电子设备就鞭长莫及了。
“我说的,是那个藏族小孩子,也就是自称为转世灵童的达措——你送他去老杜那里,其实是最危险的。老杜是个优秀的医生,但却是个缺乏想像力的人。沈先生,你我都明白,藏民近百年来,挚诚无比地热爱活佛、热爱自己信奉的宗教,到底为了什么?是因为在那个半封闭的世界里,只有活佛才是他们永久不变的救世主。我们不得不相信,活佛的思想与身体构成,绝对跟普通人迥然不同……”
她微微蹙着眉,忽然收住话头:“沈先生,与其在这里纸上谈兵,不如我们一起去老杜那里。相信我,有件事只有我明白,你、老杜乃至所有人都不会懂,相信我。”
达措的光临与莫名其妙的中毒,都是半夜里发生的事,方星不可能像我一样不分昼夜地忙碌工作。一个女孩子熬不熬夜,第二天是无论如何瞒不过别人眼睛的,所以我怀疑,她有另外的同伴。
“我该相信你吗?”我笑着反问。
“当然,如果说得严重一些,只有我能挽救达措的性命。”她忽然长叹,然后再次淡淡地接下去,“单纯从救人的角度来做,我可以把人从老杜手里偷走,转送到另外的医院里去。之所以要告诉你这一点,是因为,那也是我的筹码,最起码让你明白,我也知道很多江湖内幕,其中的某一部分,是你迫切想知道的。”
这是我与方星最长的一次对话,我终于做了让步:“好吧,希望这是我们走向友好合作的第一步。”
我们一起出门,夜风卷起她的长发,她的样子突然给我以虚幻不定的感觉。
在她出现之前,“香帅”方星对我而言,只是个江湖传说中的人物,只不过一周的时间,她已经真实地切入了我的生活圈子。
现实的江湖,永远比电影编剧笔下的桥段更让人目不暇接、意想不到。
距离老杜的停车场还有一公里时,我拨了他的号码,通知他命人开门。
老杜的声音显得有些颓丧:“小沈,那个孩子的脑部血瘤膨胀速度非常惊人,我甚至怀疑,他能不能撑到明天早上日出?”
他的声音清晰地从听筒里传出来,令我和方星同时脸色一变。
“做不做手术,今晚必须得决定下来,我等你。”从来没听过老杜用如此惶惑的声音说话,在港岛的医学界,他做任何手术向来都是说一不二、毫不犹豫的。
车子转过路口,缓缓驶进停车场的大门。
电话一直都没有挂断,老杜就站在空旷的院子里,陡然不悦地叫起来:“喂,小沈,你带了另外的朋友进来?”
他最不喜欢有陌生人随便光临,一直把自己的地盘视为净土。
方星用力踩下油门,车子呼啸着直冲过去,然后“嘎吱”一声紧急刹住,带起的旋风让老杜忙不迭地后退闪避。
达措的情况相当危险,在保命与护教两条路上,我并不清楚该如何替他选择。这个问题,只能让他自己来解答。
我只耽误了半秒钟,方星已经打开车门跳了出去,直视老杜:“带我去见那孩子,他的脑部结构,并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庸医害人,你这样的良医,也同样会害人!”
她的语气变得冷冰冰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这种表情,是我第一次看到。人的性格之中,都有两面性或者多面性,这种状态下的方星,才有点符合大盗“香帅”的个性。
老杜恼怒地叫着:“你是谁?敢在我的地盘上命令我?”
黑暗里迅速闪出十几个彪悍的影子,无声地靠拢过来。
有件事我一直都不想提起,那就是老杜做为已经被吊销正式牌照的地下医师,与港岛几大黑社会帮派的老大私交深厚。毕竟在黑道上闯荡的人物,时刻都有被刀枪杀伤的危险,与“阎王敌”成为好友,差不多就已经与死神划清界线了。
正因为如此,在老杜的手下,形成了一个由几大帮派人马混合而成的打手组织。这些不必开薪水的雇员们,当年都曾经是黑道上的风云人物,现在跟了老杜,行为收敛了很多,但并不代表他们已经失去了凶悍狂暴的本性。
我跳下车子,还没来得及喝止大家住手,方星的转轮手枪已经抵在了老杜的喉结下面,沉声低喝:“让你手下的人全部滚开,全都是些狗咬吕洞宾的废物。我来救转世灵童,不是挑衅生事的。”
方星在这一刹那表现出的凶悍气息,才是一个久在黑道上混迹的女孩子的本性。
江湖不是深闺高阁,可以诗情画意、缠缠绵绵地尽情发挥,这是一个人吃人不吐骨头的世界,要想不被别人吃掉,只能让自己变得浑身是刺,并且越来越强大。
我从来不知道老杜也会怕死,当方星的枪口直戳进他脖子上的肉里去时,他开始服软了:“兄弟们退后,退后。”
方星的语气依旧杀气腾腾:“那两个藏族人现在哪里?”
老杜艰难地抬起头,斜着眼睛瞪了我一眼,居然还有心思咧嘴笑了笑:“三号零度舱,都在里面。”
不出我所料,他在用低温保存的方式,抑制达措脑部血瘤的生长。这种医学界通用的抑菌程式,杀灭有害菌的同时,也会损伤人的脑部思维系统,长期进行,很容易造成人脑光线不足而形成间歇性昏厥。
我挥挥手,让那些表情比屠夫还可怖的年轻人退开。方星与老杜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是上门来挑衅滋事的,所以,不必诉诸于暴力。她能为了达措的事做出这种过火的事,也有些出乎我的预料,似乎预感到她和他们之间,存在某种神秘的联系。
方星掉转枪柄,在老杜后颈上一敲,他立刻闷声不响地倒了下去。
“沈先生,先去看看他们。”本来是我带她过来的,此时她倒仿佛成了主角,越发加重了我的猜测。
我们迅速进入了空旷的车间,向右一拐,经过一条顶上布满了乱七八糟的管线的甬道,又拐了两次,一直到了门口标着“三”的冷藏库前面。
方星一直走在前面,轻车熟路,比我更清楚这里的地形。
冷藏库的门厚重宽大,门上除了三道暗锁之外,竟然还另外加了一只液晶密码锁,屏幕上的光标一直跳跃闪烁着。零度舱是老杜治病救人的核心地带,连我这样的朋友都很少受邀进入里面。
密码锁虽然不会太复杂,但没有合适工具的情况下,要想在几分钟内打开它,也不是太容易的事。
方星冷笑了一声:“老杜真是多此一举,这样的防护措施,防君子不防小人,真是凑巧,我恰恰就是一个标准的小人。”她抬起右手,在自己太阳穴上轻轻叩了两下,迅速伸向那只灰色的触摸屏,迅速敲打了十几下。
“叮”的一声,液晶屏迅速亮了起来,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英文单词“OK”。
我忍不住“咦”了一声,五秒钟以内破解这个十六位数字的密码锁,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难道方星的技术水平真的到了高不可攀的地步?
“哗啦”一声,她的袖口里滑出一串银色的钥匙,几乎不假思索地挑了其中一柄,插入锁孔,第一道锁顺利开启。以下两道,也都毫无差错地被打开。
她拉开铁门,一言不发地大步走了进去。整个开门的过程,费时不超过十秒,大概老杜亲自过来开门,也就是这个效率了。
“那么,方星是如何做到的?”我忽然发现,自己对方星的了解实在太少了,留这么一个神秘莫测的高手在身边,似乎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
一跨进冷藏库,顿时感到冷风扑面,在左面的角落里,三台抽风换气扇正在工作着,不时发出“嗡嗡嗡”的轻响。
在这个十米见方的空间里,最显眼的就是头顶悬挂的四五只可调节式无影灯,那自然是老杜为随时给病人做手术准备的。这里可以看作是个加大了三倍以上的标准手术室,所有的氧气系统、杀菌系统、急救系统一应俱全。
正前方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