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扬手打断她,向前探了探身子,一字一句地说:“叶溪小姐,难道你以为戴了墨镜,全世界就没人认识自己了吗?这种掩耳盗铃的小把戏,哄哄联合国的傻瓜就算了,何必带回港岛来戏耍自己的同胞?”
叶溪,最近一次联合国派往伊拉克境内的核查小组核心成员之一,主要负责项目为“查验伊拉克是否具有超大型杀伤性武器”。她的年龄只有二十三岁,已经创造了联合国特派人员的最年轻记录。
我并非有意要掀别人底牌,只是不想继续跟一个如此高傲冷酷的女孩子对话。
叶溪“哼”了一声,抬手摘下墨镜,露出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与一双修长英挺的浓眉。
“认出我又能怎么样?梁举死了,你很快也会死到临头,如果我不点破那件事,就算你横尸当场,也只会做个莫名其妙的糊涂鬼。”
到现在为止,她已经是第二次提到了“死”字,让我怫然不悦:“叶小姐,我是医生,如果你的身体没有任何毛病的话,请恕我不能接待,请你马上离开。”
死,我不怕,怕的是遇到各种夹缠不清的人,用很多莫名其妙的话把人弄得晕头转向。
关伯端着咖啡进来,我起身指着叶溪:“关伯,请送这位无理取闹的小姐出去,她什么病都没有。”
我实在太疲倦了,放在从前,绝不会如此简单粗暴地驱逐别人出门。
叶溪陡然叫起来:“等等,孕妇,十根脉搏的孕妇——”
只这一句话,令我如同遭了电击一样,定格在书桌前。
关伯放下咖啡,无声地转身出去,回手把门关好。
书房里出现了一分钟的冷场,叶溪仰着脸向我望着,斜挑着眉,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我脸上。她是一个英气勃勃的美女,并且是联合国核查部门出了名的才女,曾多次上过港岛报纸的头版,被媒体称为华人世界的骄傲。
我从来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她见面,更想不到她竟然知道“孕妇”的事。
“沈先生,没想到吧?我来是想亲口告诉你,那个孕妇是我从伊拉克带回来的,目前就住在城西的别墅区里,距离此地只有三十分钟车程。不过,这些事我不会告诉警察,那样处理起来会很麻烦。梁医生说过,他平生最佩服的只有你,任何难题都可以向你求援,所以我才赶过来。”
我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缓缓坐下,强压着脑海里翻滚的疑团,不让自己表现出过度的激动。
“或许沈先生可以多冲一杯咖啡给客人?”她再次冷笑,不过眼神里的坚冰已经开始融解。
这一次算得上是“不打不相识”,由激烈的矛盾对抗变成各让一步的局面,只缘于她的一句话。
我立刻起身,歉意地一笑:“不好意思,请稍等。”过度疲倦下心浮气躁的情绪失控,于我而言,是极少发生的事。
刚走到厨房门口,关伯已经端着咖啡出来,向我眨眨眼睛低声笑着:“小哥,最近是不是走桃花运了?美女一个接一个,不过这一个仍比不过方小姐,看来看去,就她顺眼。唉,人老了,赶不上年轻人的审美观咯……”
我接过托盘,禁不住一声苦笑:“桃花运?还不知道究竟是桃花运还是桃花煞呢!”
我在厨房门口作了半分钟的稍稍停留,定定神,喘口气,让自己从叶溪带来的震撼消息中解脱出来。我知道,她接下来要叙述的或许是一个冗长的故事,所以必须得让自己的头脑保持绝对的清醒。
“小哥,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关伯皱着眉,把手放在我额头上,“呀”了一声:“你发烧了!是不是昨晚吹风受凉——”
我的身体一直非常健康,近两年的时间一次药都没吃过,非但关伯惊讶,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
“我没事,就是有点疲倦。”我强打起精神。
“小哥,要不要先看看那块石头?”从我回来,关伯已经几次欲言又止,这次终于说了出来。
书房的门紧闭着,我稍一犹豫,担心把叶溪单独撇在一边会不礼貌,但关伯不由分说拉住了我的胳膊:“先别管她了,那石头看起来极其诡异,我怀疑跟……跟你们沈氏家族有关。”
关伯的声音压得很低,脸上带着说不出的困惑。
我猛的吃了一惊:“哦?怎么说?”
“上面刻着的人物图形,像是你的……”关伯还在字斟句酌地选择措辞。
我随手放下托盘,抢先迈向楼梯下的储藏室。
自从接到唐枪的信,我心里就有隐隐的猜疑,他不喜欢随随便便送礼物给别人,最起码我们相识多年,这是第一次接到他的礼物。所以,其中必定藏着某种深意。
储藏室的门虚掩着,一股淡淡的潮气穿过门缝弥散出来。
“小哥,别激动,我只是怀疑——”关伯大步跟在后面。
我“砰”的一声推开门,房间正中的旧木桌上,端端正正地竖着一块黑色的石板,两尺见方,厚度大约三寸。
“就是它?”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咙一阵发干,仿佛已经焦渴到了快冒烟的地步。
关伯低声回答:“是,是它,我总觉得,它带着一种邪气……”
“邪气?”我长吸了一口气,大步跨到桌前。
这种黑色的石头在沙漠里并不多见,第一眼看上去它更像是一块巨大的木炭,表面带着细致的纹理,毫无光泽。关伯描述的那幅画,的确是用一种纤细的工具刻上去的,笔画圆润,手法纯熟。
画面上昂立着的巨人双臂高举向天,头顶的乱发也是蒿草一般向上直竖着。他的身上披着一件长袍,下摆拖曳在地,遮住了双脚。
他是整个画面的中心,犹如天空中的太阳一样,浑身散发着澎湃的嚣张狂傲。所有人看这幅画时,目光都会先落在他身上,然后才能注意到画面的右侧,一站一坐的两个人。
我看到了一柄小刀,就在盘膝坐着的那个男人手里。他的头无力地低垂着,身子微微前倾,空着的那只手攥成拳头,支撑在地。可以推断,他已经受了很重的伤,无法保持正常的坐姿,须得依赖手臂的支撑。
“飞刀,沈家的飞刀……”我禁不住喃喃自语。
一瞬间,储藏室里安静到了极点,关伯肃立在桌子的侧面,看看我,又扭头看看那幅画,颈椎活动时发出的“咔嚓”声清晰可辨。
客厅里的挂钟突然敲响,发出“当”的一声,震得关伯肩头一颤,脸色大变。
“这破钟,早不响晚不响,偏偏这时候,唉……”他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茬,摇头叹气。
我伸出手指,抚摸着画面上的飞刀。石板带着森森寒意,触手时的感觉,竟然像是质地上佳的玉石一般。
“关伯,上面画的,是我们沈家的飞刀,对不对?”
做为沈家的传人,大概从记事起,每天不下几百次摸到飞刀,它已经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无论是尺寸还是重量、弧线、造型,全都烂熟于胸。不必拔出来跟画对比,也能百分之百断定,画上的刀就是沈家飞刀。
“小哥,你说的没错,自从看了这幅画,我一直在考虑,沈家飞刀从不外传,那么这个拿刀的人,会不会也是沈家的某一代传人?到底是什么人,不用笔墨纸砚,偏偏把人物刻在石板上,岂不是舍近而求远?”
关伯又在叹气,指向石板背面:“按古玩行里的藏石惯例,只要是有年头的东西,至少该有背书或者落款。石头和画显然都是不平凡的东西,怎么当初刻画的人,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只有画,连半个说明文字都没有?”
关伯老了,最近他的提问越来越多,自己考虑问题的时候却越来越少。
人的生老病死是无法逾越的自然规律,我发现两个人之间的依赖关系正在不知不觉地逆转。从前,我遇到不懂的问题会主动向他求教,特别是江湖矛盾、社会关系方面的资料,他称得上是无所不知的活字典,但现在,他脑子里储存的知识都已经严重过时了。
二十一世纪的江湖,是年轻人的世界,老规矩必将被无情地打破,像关伯这样的老一辈,也必定会被时代的车轮抛得越来越远。
面对这块沉默的石头,要想得到某些资料,重要的不是守着它自言自语,而是要仔细地探索它、了解它,直到解开心目中的疑团。
画面上的第三个人姿势非常奇特,虽然站在男人背后,但她的整个身体却是向上拔起的,给人一种“凌空欲飞”的感觉。她高举在半空的右手上套着一只镯子,五指结着一个藏密手印,但我无法看清是哪一种。低垂在腰间的左手也结着手印,应该是“宝瓶金身印”,只求防御自保,是战局不利的情况下藏密高僧最擅用的手法。
她和那个男人所穿的都是古装衣服,是一种高领的长袍,腰间系着极宽的腰带。
“古代的沈家先辈?夫妻合战敌方高手?”这幅画面有点像传统武侠小说里的桥段,但那高大的怪人穿着的长袍,却毫无疑问属于阿拉伯世界的特有服饰。
画是唐枪送来的,要了解它的背景,自然该向他请教。
我试着用双手搬动它,沉甸甸的,最少也有四十斤以上,真是一件古怪之极的礼物,基本符合枪的孤僻个性。
“关伯,别胡思乱想了,我会打电话给送礼物的朋友,向他要一个合理的解释,辛苦你了。”我渐渐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我们沈家祖上高手辈出,曾有先人做过宰相、将军、开国王爷、武林盟主、七海盗首、千杯文豪……所以,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目睹了先辈们的事迹后,留了这幅石刻下来,这应该是比较容易理解的事。
关伯的情绪受了感染:“小哥,你说没事就肯定没事了。我上了年纪,一遇到变故就会焦虑上火——”
我拍着他的肩膀:“关伯,你是老江湖,经验丰富,见多识广,自然考虑得详细全面。这些宝贵知识,就算我学习一辈子都无法全部领悟的,以后只要你提出来的疑问,我一定谨慎关注。有你在,我就永远都不会有后顾之忧了。”
这些话,半真半假,老人也是需要哄的,就像小孩子一样。
关伯立刻眉花眼笑:“嘿嘿,小哥,你这话说得没错,年轻人就是要谦虚谨慎,学习上进,当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他每次提到当年纵横江湖的威风豪情,总要滔滔不绝二十分钟以上才会停止。
我及时打断他:“关伯,我们还有客人——”
“不必客气,我已经不请自到,不会打扰两位吧?”叶溪已经缓缓站在门边,脚上虽然穿着高跟鞋,却没发出任何声响。
我身子一转,挡在石头前,不想给外人发现这个秘密,但她冷笑着甩了甩头发,大步向前:“沈先生,不必遮遮掩掩了,这位老伯当着快递公司的人开箱,早给那些无聊的搬运工人看了个一清二楚,一边向外走就一边谈论这件怪事。”
她是这个年代的高科技精英,每个动作都极其自然地带着高傲无比的气势。单纯以“技术、知识结构”两方面与她比较,我也落伍了,成了她眼里“无用的老前辈”。
关伯恼火地“哼”了一声,忍受不了年轻人的傲气,转身走了出去。
我让开半步,伸手打开头顶的三盏强力射灯,既然对方甘心做不速之客,我也就大大方方地让她看个够好了。
叶溪走近桌子,慢慢俯身,双掌缓缓地按在石头上,眼神变得无比专注。
我冷静地微笑着:“叶小姐,看来你对石头的兴趣比对我更大?”
她的手滑过那巨人的手臂,强光照射下,巨人掌心里放着的一件东西骤然引起了我的注意,忍不住凑近去仔细观察。
那是一支小号一样的东西,但却比寻常乐器缩小了十几倍,体积连巨人的小拇指都比不上,所以才被我跟关伯忽略了过去。
叶溪身上的香水味渐渐充溢了整间储藏室,每次呼吸,香气都直达五脏六腑,让我有说不尽的欢畅。
“叶小姐——”我只说了三个字,她已经果断地举手,示意我闭嘴。
我怔了一下,无奈地笑着摇头。看来高科技精英们掌握了通天彻地的密钥,却忘记了人际沟通的基本法则,连相互尊重都不懂。此刻,我仍觉得两边太阳穴隐隐作痛,头也一阵阵晕乎乎的,浑身肌肉都在酸痛着。
以我的浑厚内力,即使是严重感冒,也不会虚弱到这种地步,我觉得事情似乎有些古怪。
叶溪低下头,把右耳贴近石头,仿佛在努力谛听着什么。这种奇怪的举动更让我觉得疑惑了:“她到底知道些什么?难道对这块石头有所了解?”
我强迫自己提聚内力,把额头上翻滚的热量逼出体外,让脑子变得清醒下来。她是联合国派驻伊拉克的核查小组成员,而这块石板画是唐枪从巴格达寄出的,她或许曾有机会见过它?
前额只凉下来不过一分钟,立刻又滚烫起来。我退到旁边的一张旧式木椅上,缓缓坐下。这种虚弱的状态不必说跟敌人交手了,就算自己勉强起身做事都会跌倒。
叶溪的到访带来了一股不安定的神秘气息,在遥远的中东沙漠上,战争、瘟疫、死亡、炸弹混合成了一个被白色恐怖笼罩的世界。作为核查小组的成员,无论在战前还是战后,都曾数次进入那个被战火毁坏殆尽的国家,她又遇到过什么怪事呢?还带了一个诡谲的孕妇回来?
一切谜题,都要她亲口给出答案。
她保持着谛听的姿势超过三分钟,最后悻悻然地直起身子,困惑地摇头:“没有声音?怎么会呢?”
我静静地望着她,不再出声提醒她什么。上天给了人类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张嘴,就是要我们多看、多听、少说,才会无限地贴近智慧的顶峰。
“你刚刚要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叶溪又甩了甩头发,绕向石板背面。
我摇摇头:“没什么可说的,叶小姐呢?不是说有个奇特的故事要讲给我听?”
第二章 鬼墓绿洲来的女人
石板背后什么都没有,再次令她失望了,用力拍了拍手,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巾,仔细地擦着手指。
“沈先生,我的故事如果出售给各大报社的记者们,必定能引起全球性的轰动,换句话说,它很值钱,我不想白白地讲给别人听,你明白吗?”她的嘴角一翘,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这种微笑,仿佛是她的招牌动作一般,随时都会出现。
“我明白。”我老老实实地点头。
“所以,你必须付出一些代价,比如说——这块石板,就当作听故事的酬劳可好?”在她故作高深的外表下,掩藏着的其实只是一些低级的少儿级手段。刚刚对石板表示了极大的兴趣,马上就要将它据为己有,这种交换条件,只能骗骗小孩子而已。
我再次点头:“可以,但是你要把它的来历讲给我听,并且是你知道的所有细节。”
对付高科技专家,采用单刀直入的方式会比较容易奏效,这是心理学医生们的总结经验。
叶溪的眼珠转了转,“啪”的一声弹了弹指甲,爽快地点头:“一言为定。”
我们一起回到书房,分坐在书桌两边。
关伯泡了一壶新茶上来,是大陆十大名茶之一的“人参乌龙”,香气浓烈霸道,将叶溪留在书房里的香水味迅速冲散。下意识的,我把叶溪、严丝、狄薇、方星做了比较,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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