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星平躺在沙发上,双眼微闭,似乎已经进入了梦乡。
只有回到小楼,我才能够彻底放松下来,但随着事态的进一步恶化,只怕这个小院也会暴露在风雨之中,面临毁灭。
“听何东雷的话,彻底忘掉老龙、十命艳姬、任我笑那些复杂的故事?江湖和政治之间,永远存在着无法融合的矛盾,一旦卷入其中,谁也无法全身而退,不是吗?”我又一次记起何东雷的话,其实很久之前,听关伯谈及过去的华人江湖往事,代代都有黑白两道间的矛盾冲突,结果总是两败俱伤,鱼死网破。
我无意触犯何东雷的利益,只是想弄清楚灵环在一系列冲突事件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并借此来追索父母神秘失踪的缘由。
关伯提着一个巨大的蓝条帆布袋子从储藏室里走出来,在书房门上敲了几下:“小哥,你照顾好方小姐,我出去一下。”
我扫了一眼那袋子,里面鼓鼓囊囊地装满了硬梆梆的东西。
“去哪里?”我沉浸在自己的苦思里,并没意识到关伯在故意隐瞒什么。
“去见老朋友,拿些从前用过的东西给他们看。人老了,总是很容易怀旧,大家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不必等我回来吃晚饭。”他习惯性地捋捋下巴,却尴尬地发现自己的灰白胡茬刮得干干净净,露出下巴上横卧着的一条棕色刀疤来。
我点点头,关伯便大步走了出去。
粗粝豁达的关伯,怎么看都配不上风韵犹存、仪态端庄的方老太太,他只能做风云变幻、千山万壑中翱翔的苍鹰,而适合陪在方老太太身边的,则是鬼见愁那样有钱有闲、贴心逢迎的好男人。命运安排他们相遇,却没有赐给他们一个生死与共的机缘。
我拖了把椅子坐在方星面前,刚刚落座,她便倏的睁开了眼,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你醒了,感觉还好吧?”我看她的脸色没有什么异样,心事总算放下。
方星翻身坐起来,右手支着头,有些困倦地苦笑着:“还好,不过是被老杜小小地暗算了一下而已。醒来后我一直在想,就算他是何东雷的人,也似乎没有向我下手的理由,毕竟大家没有什么利害冲突。”
老杜受命于何东雷,此刻掌握大局的也就只有后者,其他人只是傀儡。当时接到何东雷的电话便匆匆离开,的确是太大意了,才导致方星遭袭。
小楼里安静下来,只有前窗里流转的微风,不断抚弄着轻薄的白色纱帘,翻飞舞动着。
我把别墅那边的情况讲给方星听,并且取出电话,给她看阿拉伯女人掌心里的符咒和图画。女人的尸体被警方带走,很快就会被四大法医解剖,肚子里的秘密即将被发掘——不过一切消息都会被何东雷封锁,不向外界散布半点。
“这些符咒非常少见,我马上将这些图片发送到天衣有缝那边,让他查一下。那地下秘室里没有纸笔,我一直都在奇怪她到底是用什么把符咒写在掌心的。另外,她的腕脉里曾出现过十条脉搏同时跃动的怪事,与叶溪带回来的伊拉克女人雅蕾莎完全相同,我必须去见叶溪,把这一点搞清楚。”
我一边整理思路,一边把所有担心的事讲给方星听。事到如今,我们成了坐在同一条船上的同伴,只能合力向前走,希望能把这个疑团重重的迷宫彻底解开。
半小时后,方星吃力地起身,迷药的劲道一直让她头昏脑胀的,连走起路来都跌跌撞撞的。
厨房里有关伯预先煮好的百合莲子粳米粥,我替她盛粥时,忽然发现厨房里打扫得异常干净,灶台和地面一尘不染,洗菜池也白净得耀眼,可见关伯曾经在这个小房间里不厌其烦地擦拭过多遍,比春节大扫除时还要细心。
“有什么地方不对吗?”方星出现在厨房门口。
我把粥递给她,一个人走遍了小楼里的所有房间,每一处都被细心收拾过,包括卫生间里的浴巾、毛巾都被叠得整整齐齐的。
“关伯一定有事瞒着我,他提着那些东西去做什么?跟人决斗?”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他临出门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浮现出来,包括提在手里的帆布袋子。
“到底什么事?关伯做什么去了?”方星顾不得喝粥,跟在我后面穿过院子,走到小街上。我早就拨了关伯的电话三次,服务台提示他已经关机,这也是从没有过的奇怪现象。
小街上一片寂静,那辆送方星回来的车子还在,远近不见一个人影。
我打了关伯那些朋友的电话,七八个人都回答说没有跟他在一起,而且最近关伯很忙,大家很少联络。这种情况下,只能回楼里去等,希望他会没事,不至于这么大年纪了,还像年轻时那样为了朋友义气去参加黑社会械斗。
刚刚关上大门,方星便急促地肩头一颤,低喝一声:“小心,好像有陌生人到了。”
门外响起了一阵嗒嗒的脚步声,从小街尽头一直走过来,停在小院门外。
方星把耳朵贴在大门上,凝神谛听,脸上阴晴不定。有人按响了门铃,并且在轻咳着清嗓子,听声音应该是个中年男人。
我把方星挡在身后,缓缓地拉开大门,恰好看见一个西装笔挺的华裔中年男人站在外面,彬彬有礼地向我微笑着。他的头上戴着一顶淡灰色的礼帽,手里拄着一根象牙色的拐杖,腋下还挟着一只黑色公文包,显得非常沉稳干练。
“沈南先生?”他扬起手跟我打招呼,脸上的金丝边眼镜迎着阳光一闪,荡漾起的几十道金光,令我有些头晕目眩。
“阁下是谁?”我把大门完全敞开,镇定地面对着他。有方星的双枪和我的飞刀,量对方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他的眼珠转了转:“我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小人物,只为带两句话来给你,请听好——”他长吸了一口气,说了两句辨别不清哪国语言的话。我的记忆力一向不错,全部牢牢记住,虽然并不清楚这中年人要干什么。
“记住了吗?”他的微笑渐渐加深,鼻梁两侧的法令纹古怪地拉长,并且深深地凹陷下去。
“有什么话,请进来说吧?”方星从我身后闪出来,举手相邀。
中年男人的眼睛忽然一亮,盯紧方星的脸,手里的拐杖猛然一顿,地上铺着的花砖应声而碎。
“先生,我们曾经见过面,对吗?”方星微笑着,大大方方地向那男人伸出右手。
“也许吧,走过了那么多地方,见过什么人自己都忘记了。”那男人伸手,与方星相握,露出右手拇指上的一个翠绿蟠龙指环。刹那之间,我感觉那指环似乎无比熟悉,但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请问先生贵姓?”方星仍旧不卑不亢地与对方交谈,顺带要探查那男人的底细。
“我?呵呵——”他仰面大笑,警觉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再次转向我,“那两句话记住了吗?希望你能坚持到最后,以一己之力对抗大灾难的到来。当然,以你的定力和超强意志力,做到那一点并不困难,但你应该知道,从绝对意义上来说,任何一颗种子都能长成参天大树,可结果呢?世上的大树并不多,能够成为‘参天之木’的则少到极点,一万年也不一定出现一棵。你,需要不停地克服外力纠缠,用智慧之剑斩除尘丝,然后才有可能达到万人之上、千万人之上的境界。我很看好你,就像之前看好你的每一个族人一样,一直到现在。”
我听不懂他的话,但却把每一个字都死记硬背下来。当年,我也是这样背诵刀谱和药典,才有了现在的成就。
“终点在哪里?告诉我。”方星蓦的双掌合什,向那男人虔诚地躬身行礼。
那男人没有回答,缓缓地后退一步:“答案靠你们自己书写,这是一次真正的考试,没有人能帮你们,一切都要自己努力。”
我不知道他与方星之间有什么样的关联,只想急步跨出去留住他,但他缓缓向我挥手时,掌心竟然蕴含着千斤重锤般的巨力,逼得我沉腰坐马,双臂同时发力,才勉强顶住这股大力。
“别走,你别走——我需要知道终点到底是什么?”方星嗖的一声举枪在手,指向那五步之外的男人。
自从这男人出现,我便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仿佛与对方隔着相当遥远的距离。现在,我们之间仅有五步间隔,只需一个箭步,便能欺近他的空门,用擒拿手或者柔道跤术把他抓住,而方星的双枪更是随时都能射出致命的子弹,穿透他的胸口要害。
“还是老样子,唉,我本以为这一次会有所不同的。”男人失望地叹气,向右转身,大步走向小街尽头。
啪啪两声,方星忍不住开火怒射,枪口喷出两道红焰。
我反复强调“相隔五步”这个绝对条件,就是要说明在当前情况下,那男人绝没有机会遁逃的。枪响的同时,我已经急促地向右滑步,兜转到他前面,左手弹指射出两柄飞刀,攻击对方双肩。
子弹射中他、飞刀刺中他所需的时间仅仅为零点一秒,但我们之间的空气似乎猝然变成了一道具有极强黏滞力的透明墙体,我清楚地看到两颗子弹缓慢地划开空气、沿来复线的方向螺旋飞转着,犹如高速摄像机慢镜头回放时的情景。
飞刀的状况也是同样,刀尖急颤,刀身破空时产生了一个从竖直到水平状态的慢旋变化。这是沈家飞刀的秘密,会在敌人中刀的部位产生一股强大的撕裂力量,出现一个不规则的三角伤口,造成巨大的杀伤力。
“这是时间的力量,你们永远不懂,将来也不会有人看懂。或者说,这是一幕巨大的舞台剧,你们是最投入其中的演员,永远看不清自己。记住,审判日到来之前,一定要为自己做点什么,否则情况会变得更糟糕。”
那男人的步子迈得更大,渐渐地逸出了我们的视线。
“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方星苦笑着,掉转枪口,轻轻一吹。空气墙忽然间便消失了,飞刀与子弹同时射中了对面的墙壁,尖啸着弹开。小街上又恢复了正常,一辆计程车呼啸着从我们面前飞驰而过,没有感受到空气墙的存在。
“蒙在鼓里的是我,你似乎有所不同?”我看出了方星的心不在焉,因为她的目光一直望着那男人消失的地方。
我捡回自己的飞刀,缓缓退回小楼。这突然出现的男人像一团朦胧的疑云,令我和方星之间的距离又一次拉远。
“我在梦里见过他,一个奇怪的男人,永远都只蹲在一台巨大的地球仪前面,举着放大镜观察。那个地方,是一间巨大的金属舱室,除了地球仪之外,没有任何家具。每次看到他,我都只想问同一个问题,就是‘终点在哪里’。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正行走在一条早就规划好的路线上,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到达既定终点。无论路上发生什么状况,‘趋向终点’这个命题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方星乖乖地跟在我后面,满脸都是歉意。
“你找到答案了吗?”我明知故问,那男人离去时只留下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对方星的问题丝毫没有理会。
“没有,所以我一直在找,比如那只灵环。沈南,其实没有人委托我找灵环,而是出于我自己的感觉。冥冥之中,我预感到灵环入手后,自己追寻的所谓‘终点’就会出现。看,之前仅仅出现在我梦里的男人也真实出现了,对不对?相信以后的事会越来越顺利,直到获取真相。”
方星的话让我越发感到无奈,她想要的“真相”究竟在哪里呢?
等到方星的身体真正恢复过来,已经是黄昏时分,夕阳柔光均匀地洒满了小院。
期间我曾十几次打电话给老杜,却始终无人接听。可想而知,他算计了方星,一定会大举撤退,彻底在港岛消失。在发生暗算方星这件事之前,老杜真的是我的好朋友,如果没有何东雷的胁迫,他是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去老杜那里看看吧?”方星洗完澡出来,终于重新变得精神奕奕。
“我猜,现在那里已经空了,不会再有什么线索留下来。”我清楚警方的行动原则,某个计划一旦开始执行,就会迅速贯彻到底,不留尾巴。
方星长叹:“相信老杜是咱们犯下的最重大错误,也许早该把灵童接走,安排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我们一起出门,搭计程车驶往老杜那边。希望虽然渺茫,至少要亲眼所见,才会彻底死心。
计程车停在修车厂门口,两扇大门虚掩着,院子里早就空无一人。我们迅速检查了地上地下的所有房间,结果不出我所料,老杜带走了所有东西,这里已经成了一座空宅。
“全部消失了——真好!”方星怒极反笑,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踱来踱去。
达措、任我笑还有我无意中救了的小雷,此时都成了何东雷掌心里的棋子,可以任他处置了。在强大的警方力量面前,我们暂时没有太多办法扭转败局,空有灵环在手,却毫无用处。
暮色慢慢地聚拢过来,我们的肚子几乎同时咕咕作响起来,这才意识到已经两顿没有进餐了。
“先去吃饭,我请你,好不好?”我希望方星能慢慢冷静下来,然后再想办法补救残局。至少何东雷是破案除凶的警察,不是杀人灭口的盗匪,达措等人的安全还是能够保证的。
方星怒气未消,两颊绯红,像是燃起了两团灿烂亮丽的火烧云:“我没胃口,不如咱们再搜索一遍,看看老杜有没有留下什么破绽?”她环顾着四面的旧屋,依旧不肯甘心。
忽然,侧面的围墙上跃出了一只黑猫,身法敏捷地在墙头上急速奔跑着。方星一惊,倏的展开轻功,飘然追了上去。这一次,她没有性急地拔枪射击,只是尽力跟踪,一直奔向旧楼之后。
之前墙头上也出现过黑猫,但已经被老杜射杀,我也想看看这些阴魂不散的小家伙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到底是想昭示什么,马上绕向楼后,与方星展开合围之势。
旧楼后面是一条已经废弃的明渠,渠道半干,现在只当普通的民居下水道使用,两边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
黑猫非常瘦小,倏的跃进草丛里便一下子消失了,只留下我跟方星相对而立。
一阵晚风吹来,荒草发出飒飒怪响,在暮色里如妖魔的怪手般摇摆舞动着,平添了几丝恐怖气氛。
“一只奇怪的猫,不是吗?”方星小心地向前移动着,双枪已经平端在手。
这地方的杂草生长如此茂盛是有原因的,因为老杜早就把此地当作了自己的试验品垃圾掩埋场,久而久之,土壤异常肥沃,也就造就了这片天然的草场。
“你想找什么?”我敏感地意识到方星之所以不愿放弃搜索,完全是另有所图,很可能是在期待某种发现。她的半身已经淹没在草丛里,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沉下身子,凝神向前搜索。
我们身边并没有携带照明设备,暮色越来越浓重,四面的景物也渐渐模糊起来。水渠对面,隐约传来猫头鹰的怪叫声,伴随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悉悉索索声。蓦的,右前方的草尖上,再次出现了黑猫的影子,如同夏日麦田里的毒蛇“草上飞”一样飞速掠过,一路向北面去了。
方星双臂一振,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
我伸右手压她肩膀,却扑了个空,只抓了一把乱草在手,兔起鹘落之间,方星的双脚已经踏足于黑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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