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样的话,你就会在梦里又伸胳膊又踢腿!”哈罗德伸出胳膊,又踢了两下腿,算是给孩子做了一个夸张的大大的示范。他衣服穿了一半,浑身还湿着,伸胳膊踢腿的动作比几十年前看起来要傻。“那样我就得把你扔到水里,好让你醒过来!”
就在这时,哈罗德想起来了。他浑身一凛,都想起来了。
这个地方,就在树顶交错在一起的这三棵树下面,就是多年以前他们发现雅各布的地方。就是在这里,他和露西尔开始感受到伤痛;在这里,他们曾经相信的所有关于生命的承诺都化为泡影;在这里,他曾经抱着雅各布,浑身颤抖着失声痛哭,而孩子的身体在他怀里毫无生机,一动不动。
哈罗德已经意识到他所在的地方是哪里,就在熟悉的三棵树下,有个很像他儿子的东西正在身边,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大笑。
“真是这样。”他说。
“是什么?”雅各布问。
哈罗德只能以更多的笑声作答,然后两人都笑起来。但笑声很快便戛然而止,因为他们听到士兵的脚步声从树林里传来。
后来,几名军人很有礼貌地将来复枪留在了悍马车上,他们甚至也没把手枪握在手上,而是放在了枪套里。威利斯上校是几名士兵的头领,他说话的时候把手背在身后,身体像斗牛犬一样前倾。雅各布藏在了父亲的腿后面。
“我也不想这样,”威利斯说,“我真诚地希望能不这么做,但是你们两人现在应该在家待着。”
哈罗德、露西尔、雅各布,还有其他无数人,将由此开始一段非常艰难的时期。
但是,目前为止,只有笑声。
尼克·萨蒂尔、埃瑞克·贝洛夫、蒂莫·海得菲德罗切斯特小镇平静的街道上从没有像今天这么热闹过。到处都是标语,上面写着英德两种文字,其实就算没有英文,那些德语也很容易理解。已经好几天了,人们包围那所房子,挥舞着拳头大喊大叫,还不时有人将砖头或者玻璃瓶子扔到墙上,摔得粉碎。因为扔的人太多了,碎裂的声音已经不会吓倒任何人。
很多牌子上的标语都写着“纳粹滚回去!”“滚回地狱吧,纳粹!”另外一些标语这样写道。
“他们只是在害怕,尼古拉斯。”格申先生的脸有些扭曲,他一边说,一边向窗外看了看,“这对他们来说确实难以忍受。”他身材瘦小,胡子花白,唱歌的时候声音总是颤巍巍的。
“对不起。”埃瑞克说。他比尼克大不了几岁,在格申先生眼里仍然是个孩子。
格申先生蹲在尼克和埃瑞克坐的椅子前,确保自己不会成为窗前的目标。他拍了拍尼克的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是你的错。我已经下定决心;我和全家人都下定决心了。”
尼克点点头。“是妈妈让我参军的,”他说道,“她很崇拜元首,但我只想上大学,然后做个英语老师。”
“不堪回首的过去。”蒂莫说。他跟尼克一样大,但并不像尼克那么优柔。他黑头发、瘦脸庞、尖下巴,一双眼睛也是黑的,看起来十足纳粹的模样,尽管他并没有做过纳粹的那些事。
屋子外面,士兵们忙着隔开人群。过去这几天,他们一直都在将示威者控制在房屋外围。后来,几辆黑色的大型卡车隆隆地开到格申家门口的草坪上,一个急刹车,停下来。士兵纷纷从车上跳下来,手中齐刷刷地端着步枪。
格申先生叹了口气。“我得试着再跟他们谈谈。”他说。
“他们想要的是我们。”说着,埃瑞克指了指另外六个纳粹士兵。格申一家已经勉勉强强把他们藏了一个月,他们还都只是大男孩,对当前发生的事情根本一派迷茫,就好像他们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他们想杀的人是我们,对吗?”
屋外人群中,有人拿了扩音器,开始对格申的房子大声喊话。人群跟着他欢呼起来。“滚回地狱去!”他们大喊。
“带上您的家人离开这里吧。”尼克说。其他士兵也纷纷表示赞同。“已经相持了这么久,我们投降。我们参与了战争,理应被抓起来。”
格申先生咕哝着又蹲下来,瘦削苍老的身体瑟瑟发抖。他将双手放在尼克的胳膊上。“你们已经死过一次了,”他说,“这还不够赎罪吗?我们不会把你们交给他们,我们会向他们证明,战争都是人类造成的,那些远离战争的人应该保持理智,他们能够和平共处。就连我这个犹太糟老头全家也能和几个德国小男孩住在一起嘛——就算他们身穿疯狂的军装,还念着可怕的口号。”他看了看妻子,“我们一定要证明,这个世界上还有宽恕。”
她也回看了丈夫一眼,神情如他一样坚定。
楼上又传来一扇窗户碎裂的声音,接着有什么东西嗖嗖作响,似乎砸到了窗边的墙上。更多的“嗖嗖”声传来,一团白色云雾笼罩着窗户。
“瓦斯!”蒂莫说着,已经用一只手捂住了嘴。
“没关系,”格申先生温柔地说,“我们别抵抗了,”他看着这些德国士兵,“我们放弃抵抗吧,他们只是想逮捕我们。”
“他们会杀了我们的!”蒂莫说,“我们非得跟他们打一仗不可!”
“没错。”埃瑞克说着,站了起来。他走到窗户边向外瞄,数了数外面拿着枪的有多少人。
“不行,”格申先生说,“我们不能这么做。如果你们跟他们打起来,他们真的会杀了你们,这样大家只会记得一件事——一屋子纳粹士兵,虽然从坟墓里重返人间,唯一会做的事情仍然只是打仗和杀人!”
大门口嘭嘭作响。
“谢谢您。”尼克说。
接着,大门被攻破了。
八
三个星期以前,露西尔那个坏脾气的丈夫和复生不久的儿子被逮捕了。露西尔觉得这简直是胡来,他们又没有拒不合作,也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死而复生,为什么要这么小题大做?然而,这两个人的行为确实都违法了。随便哪个律师都会承认,哈罗德?哈格雷夫是个不把法律当回事的倔老头,而雅各布死而复生的身份也同样不容置疑。
但是,露西尔根据自己心中长久以来的是非标准,十分坚定地认为,整件事情要说有谁做错了,那就是调查局。
她的家人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们什么都没干,不过在私人领地上散了个步而已。注意,不是政府的地,而是私人拥有的土地;他们在散步的时候,刚好经过了调查局开车行驶的高速公路,那些人就跟踪他们,并且把他们抓了起来。
两人被抓之后,露西尔不管怎么努力,夜里都没能睡过一个好觉。而睡意真正袭来的时候,往往像法院传召一样令人毫无防备。比如说现在,露西尔正跌坐在教堂的座位上,身上还穿着做礼拜才穿的漂亮衣服,脑袋不知不觉歪向一边,就像个错过了午睡时间的小孩。她有些出汗,六月份了,每天都是桑拿天。
睡梦中,露西尔看到了鱼。她梦见自己站在人群中,大家都饥肠辘辘。露西尔的脚下,有个能装五加仑水的大塑料桶,里面盛满了鲈鱼、鳟鱼还有欧洲鲈鱼,石首鱼。
“我来帮你们,过来吧,”她说,“到这里来,拿这条。这边,抱歉。对,请拿这条。过来吧,抱歉,这边,抱歉。”
她梦中的那些人都是复生者,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只觉得这好像很重要。
“抱歉,这个给你,我会想办法帮忙的。抱歉。不,别着急。我会帮你的,拿着。”她的嘴唇下意识地翕动,整个人仍然歪倒在椅子上。“上帝啊,”她大声说道,“没关系,我会帮你的!”
接着她醒了,发现整个阿卡迪亚浸礼会教堂的信徒都在盯着她看。
“阿门,”彼得斯牧师站在讲道台上,微笑着说,“哈格雷夫姐妹就算是在梦中,还在想着帮助大家。那么我们其他人为什么不能在醒着的时候各尽所能呢?”然后他继续布道,根据《约伯记》的故事教育大家要耐心。
在教堂里睡着已经让她十分不好意思了,现在还干扰了牧师布道,露西尔觉得更加尴尬。不过话说回来,最近彼得斯牧师布道的时候经常分心。他似乎满头愁绪、满怀心事,尽管他的信徒中没人猜得出确切原因,但是大家都看得出来,牧师有些焦虑。
露西尔坐直身子,擦擦额头的汗,喃喃地嘟囔了一句迟到的“阿门”,表示自己明白了牧师讲道中的某个要点。她的眼皮还是又沉又涩。她摸出自己的那本《圣经》,打开来,睡眼惺忪地找到彼得斯牧师正在讲道的章节。《约伯记》不是《福音书》中最长的一章,但是也不算短。她笨手笨脚地翻页,终于找到了准确的那一节。她看着书页,紧接着又睡着了。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礼拜已经结束了。空气凝滞,长椅上的人也走了,好像主突然决定要到别处去一样。牧师还和他那娇小的妻子在一起,露西尔仍然记不得她的名字。他们坐在前排的座椅上,回头看着这位老人家,温柔地咧嘴笑着。
彼得斯牧师先开口了。
“我想过好多次,布道的时候可以放点烟花,但是消防局让我打消这个念头。后来,呃……”他耸了耸肩,西服马甲下的肩膀就像是两座隆起的高山。
他的额头上挂着闪亮的汗珠,但仍然穿着深色的羊毛马甲,一动没动,脸上的神情正是献身上帝的人应有的表情:忍耐。
然后他的娇小妻子也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小,丝毫不引人注意。“我们很担心你。”她穿着一件浅色的连衣裙,戴着一顶插着花朵的小帽子。就算按照传统礼节来说,她的笑容也很浅。她看起来不仅时刻准备着,而且似乎是迫不及待的,随时都会晕倒。
“不用担心我。”露西尔说,她坐直身子,合上《圣经》捧到胸口,“主会帮我渡过难关的。”
“我说,哈格雷夫姐妹,你可不能抢了我的台词。”牧师说着,又咧嘴露出他那招牌式的灿烂笑容。
他的妻子伸手越过椅背,一只小手搭在露西尔的胳膊上。“您看起来不太好,您已经好久没睡觉了吧?”
“我刚才就在睡嘛,”露西尔说,“你不也看到了吗?”她咯咯笑了两声。“真抱歉,这不是我平时的样子,一定是我那个不着调的老公通过我的嘴在说话,他真是个魔鬼。”她把《圣经》紧紧抱在胸前,叹了口气,“教堂不就是最适合安息的地方吗?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能让我如此安心呢?恐怕是没有了。”
“在家呢?”牧师的妻子说。
露西尔说不清她这么问到底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想羞辱自己。不过看到她那娇小的身材,露西尔决定不再怀疑她。
“现在家已经没有家的样子了。”露西尔说。
彼得斯牧师把手放在露西尔胳膊上,和妻子的手并排放在一起。“我和贝拉米探员谈过了。”他说。
“我也是。”露西尔答道,她绷起脸,“我打赌,他对你说的话和他跟我说的一样。‘我无能为力’。”露西尔又叹了口气,整了整头发,“他既然什么也干不了,跟我们一样无权无势,那他当个公务员有什么用呢?”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政府的权力可比底下办事的人大多了。我肯定贝拉米探员已经尽他所能来帮我们了。他还算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并不是他要把雅各布和哈罗德关起来的,是法律。而哈罗德也是自愿和雅各布待在一起的。”
“他还能怎么办呢?雅各布可是他儿子!”
“我知道。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这点。贝拉米跟我说,本来那里应该只关押复生者的,但是一些人和哈罗德一样,不愿意离开自己的亲人,所以现在……”牧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然后他又说道,“但我觉得这其实是最好的,我们不能让亲人分开,至少不能完全离散,不能像某些人希望的那样。”
“他自愿留下的。”露西尔低声说,似乎要提醒自己什么。
“确实如此。”彼得斯牧师说,“贝拉米会关照他们两人的,我说过,他是个好人。”
“我过去也是这么想的,就是我最初遇到他的时候。虽然他是纽约人,但看起来似乎还不错,我甚至都没有因为他是黑人而带有偏见。”露西尔特别强调这一点。她自己的父母都是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者,但是她已经明白了很多。她从上帝的教导中学到,人就是人,他们的肤色不重要,就跟他们穿什么颜色的内衣一样不重要。“但是,我现在再看到他,”她接着说,“就会想,一个有教养的人,不管是什么肤色,怎么能参与这种行为呢?怎么能随便绑架别人,何况还是个孩子?怎么能就这样把他们从自己的家里带走,关进监狱呢?”露西尔的声音仿佛暴风雨来袭。
“好啦,好啦,露西尔。”牧师说。
“好啦,好啦。”他妻子跟着重复道。
彼得斯牧师从长椅那边绕过来,坐在这位老妇人旁边,用长长的手臂拥住她。“那不是绑架,当然,我知道他们做事的方式确实让人感觉像绑架。调查局只是想……其实,他们应该只是想帮忙而已。现在复生者太多了,我觉得调查局只是不想让民众感到害怕。”
“他们用枪指着老人和孩子,把他们带走,难道这样民众就不害怕了?”露西尔的双手突然下意识挥动起来,差点把手上的《圣经》都弄掉了。她说话的时候一生气,就忍不住会两手乱动,“三个星期不给他们自由,就这样做吗?随便把他们关进监狱,都没……没……见鬼,我说不清,都没给他们上诉的机会,也没走任何法律程序,这样对吗?”她把目光投向教堂中的一扇窗户,教堂在山下,但是即便从她现在这个位置,也能看到远处的镇子。她能看到镇中心的学校,里面刚刚建好的楼房和栅栏,闹哄哄跑来跑去的士兵和复生者,以及没有被栅栏围起来的一栋栋房子。她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告诉她这一切都不会长久。
远处,在镇子的另一边,那是被树丛掩映、远得看不见的镇子边缘,乡村的延伸地带,就是她的家。现在里面黑漆漆、空荡荡的。“主啊……”她说。
“好啦,好啦,露西尔。”牧师的妻子说,虽然没什么用。
“我一直对马丁?贝拉米说,”露西尔接着说道,“我一直告诉他,这样做是错的,调查局没有权力这么干,但他只会说自己对此无能为力,说这些都是威利斯上校决定的,一切都得听这个人的。他说自己无能为力是什么意思?他也是个人,对吧?难道人不是能够办到很多事情吗?”
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淌下来,牧师和妻子两个人都一下子把手收回来,好像她是个电炉,没有任何提示就启动了开关。
“露西尔。”牧师放低了声音,慢慢说道。他知道不管别人愿不愿意,这样的说话方式都能让他们平静下来。露西尔只是低头看着放在腿上的《圣经》,从她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已经决定要问一个重要的问题。
“上帝自有安排,”彼得斯牧师说,“就算贝拉米探员帮不了忙也没关系。”
“但是已经好几个星期了。”露西尔答道。
“不过他们都还健健康康地活着,对吧?”
“应该是吧。”她随意把《圣经》翻开一页,看到上面一行行的字,神的教导都还在,“但是他们……”她想找一个恰当的词,要是能找到一个体面些的描述,她会感觉好一些,“他们……被关了禁闭。”
“他们都待在学校里,镇上的每个孩子都是在这所学校里学习读书写字的。”牧师说,现在他又用手搂住了露西尔,“没错,那里有不少士兵,看起来跟平常不一样了,但那还是我们的学校。好多年以前,雅各布不是也天天去那里上学吗?”
“那时候还是一所新学校呢。”露西尔插了一句,陷入了回忆中。
“当时肯定很漂亮。”
“是的,崭新的。不过学校那个时候要比现在小很多。当时,这个镇子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