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莫尔斯一步步攀上环形阶梯的时候,看见头顶上石阶的边缘结着一张张黑色的蜘蛛网。他没有感到恐惧:好像他的偏执恐高症暂时痊愈,归入了头顶上那个男人带来的更直接、更急迫的危险。他一直向上爬,钟室的门在右侧闪过的时候,他听到了头顶上的声音。
“继续爬,莫尔斯先生。顶上的风景很不错。”
“我想和你谈谈。”莫尔斯喊道。他用双手撑着两侧的墙壁,抬头向塔楼顶上看去。透过左侧一扇低矮的小窗,他看到下面很远的地方,购物的人们沿着谷物市场行走,那一刻他几乎要失去平衡。但是头顶上传来的一阵嘶哑的笑声又让他恢复了平衡。
“我只想和你谈谈。”莫尔斯重复了一遍,然后又爬了六级台阶,“我只想和你谈谈。我告诉过你,我的人都在外面。理智一点,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理智一点!”
但是没有回答。
他的左边又出现一扇窗户,俯视购物人流的角度现在几乎是垂直的。不过,奇怪的是,莫尔斯发现自己现在已经没有开始时的那种惊慌。他无论怎样努力也看不到斜对面的商店,他知道忠实的刘易斯还在那里,用他一如既往的警觉盯着北侧门廊的门。
又是六级台阶。再来六级。
“门开着,莫尔斯先生。不远了。”然后又是近乎疯狂的笑声,不过这次更加平静——而且更加阴险。
塔楼顶上的第二层台阶那里,莫尔斯停住了,就像那个男人说的那样,门敞开着。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他一边问,一边喘着粗气,沮丧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变得多么糟糕。
那里还是没有回答。
“把一具尸体搬到这上面肯定很费劲。”
“我一直坚持锻炼,莫尔斯先生。”
“不过很遗憾梯子塌了。你本来可以把两具尸体都藏在地窖里的,不是吗?”
“很好,很好!我们都很有观察力!”
“你为什么要杀死那个男孩?”莫尔斯问道。
但是即便那里有回答,猛地刮来的一阵风也会截断这些话,然后吹散殆尽。
莫尔斯很清楚,那个男人没有藏在塔楼的门后面,莫尔斯向前走了一步,看到他站在塔楼的北墙那里,面对着莫尔斯,两人之间相隔三十英尺左右,那个人站的地方有一条窄沟,把塔楼的边缘和中间的高台分隔开来。莫尔斯晕头转向,发现风向标非常大,有一两秒钟,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很快从一场噩梦里醒来。
“下来吧。我们不能在这里说话。来吧。”
莫尔斯的语气和蔼而有说服力。他终于知道了全部真相,而他剩下的责任就是把这个人安全地带下来。“来吧。下来。我们一会儿再说。”莫尔斯爬上最后一级台阶,感到大风撕扯着自己稀疏的头发。
“我们就现在说,莫尔斯先生,否则永远也不会说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个男人一跃而起,坐在两个垛口的中间的墙墩上,两只脚在塔楼的地面上松弛地悬吊着。
“别做傻事!”莫尔斯大声喊道,声音里透出突然的恐慌,“那样不能解决问题。那不是你结束的方式。不管你是什么人,但你不是一个懦夫。”
最后这个词好像拨动了琴弦,仍然可以和前一次调音的某种旋律产生共鸣,这个男人轻快地跳了下来,现在他的话音非常坚定。“你说得没错,莫尔斯先生。那样坐着确实很危险,特别是在大风里。”
“来吧!”莫尔斯的头脑飞速旋转。现在他说的话和做的事必须完全正确,这一点至关重要。
他很确定,在精神病学家的手册里肯定有一些恰当的辞藻可以抚慰一头暴怒的雄狮;但是他自己的头脑却想不出任何这样的和平咒语。“来吧,”
他又说了一遍,然后,稍微改变了一下语气,“过来。”虽然莫尔斯已经穷尽了这些乏味的说教,他感到自己还是找到了正确的方法,因为那个人的举止现在好像有些迟疑,态度好像也变得更加理智了。
“来吧。”莫尔斯重复道,然后又朝这个男人慢慢迈了一步。再迈一步。再迈一步。男人仍然靠在塔楼的北墙上,一动不动地站着。现在两人之间只有五六码的距离,莫尔斯又朝着他走了一步。“过来。”他伸出手,好像在给一位刚刚走过危险的钢丝长绳、现在离最终的安全只剩下几英尺的人提供支撑。
男人蓄着胡须的双唇之间发出一声咆哮,然后他冲向莫尔斯,用邪恶的力量紧紧按住莫尔斯的双肩。“从来没有人叫过我懦夫,”他狂怒地低声吼道,“从来没有!”
莫尔斯勉强用双手抓住男人的胡子,用力把他的头一点一点向后推,直到两个人都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中间屋顶的铅皮斜坡上。莫尔斯被压在那个人的身体下面,双腿和双肩都没有任何力气。他感到一双有力的手掐住他的喉咙,大拇指深深地陷到肉里;他用双手疯狂地抓着那个人的手腕,暂时抵挡那种无法抗拒的冲击,他紧咬牙关,用尽全力抿住嘴唇,双眼因为绝望而紧紧闭着,好像这样做可以帮他多撑几秒钟,多提供一丝力量。他的耳朵里充满了血液,就像有一个人不停地拍打一扇厚重的大门,而这扇门永远不会打开,然后他听到什么地方传来了叮叮声,好像打碎了牛奶瓶;这声音平静而淡漠地留在他的大脑里,他的思维好像已经飘到了身体之外,从客观而超脱的角度审视整件事情,没有任何畏惧或者慌乱。他无比清晰地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他开着车驶过夜色,在牛津通往比斯特的那条笔直而狭窄的快车道上飞驰,一股汹涌的车流向他扑来,离他越来越近,两盏前灯微微摇动,变成了两层连续的黄色光圈,更加接近——然后从他的身边闪过。现在又有一辆车径直向他驶来,这辆车逆向行驶,接近他的时候还闪烁着右侧的转向灯。但令人吃惊的是,他双手仍然稳稳地扶着方向盘……这可能是死亡看守最严的秘密之一吧?可能对死亡的恐惧,甚至死亡本身,到头来都只不过是巨大的骗局……前灯在他的头脑里变成了旋转的黄色光圈,他睁开双眼的时候,只能看到头顶阴沉沉的天空。他的双膝撑在那个男人的腹部;但是膝盖上承受的力量那么大,他根本无力施加任何影响。只要他有力气协调双臂和双膝的动作,可能就有机会让这个人失去平衡,把他掀到一边,双手掐在喉咙上的巨大压力就可以缓解几秒钟。但是他的力气基本耗尽了,他知道双臂上酸痛的肌肉正在尖叫着要求休息,自己的身体随时都会欣然投降。他已经开始放松,脑袋相当舒服地贴在中间屋顶冰凉的地面上。风向标真大啊!到底什么人才可以把这么重的东西抬上来——肩上扛着这么重的东西,走上环形阶梯,一级一级向上爬?
他最后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几秒钟,他仍然紧紧抓着这个人的手腕,然后用尽了自己最后的一点力气。但是他再也使不出一点劲了。他紧握方向盘的双手慢慢松开,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朝他开来的汽车射出晃眼的亮光。他想到了理查德·施特劳斯最后一首歌的最后几个字:“可能这就是死亡?”
37莫尔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神奇的事情。无情地压在他身上的那具躯体在同一时间变得又轻又重;扼住他喉咙的手变得又紧又松。那个人发出了一声低吟,好像有某种无法忍受的痛苦。这时,莫尔斯用膝盖轻而易举地把他顶开了。那个人蹒跚地退向塔楼的一侧,疯狂地把手伸向最近的垛口,想支撑住自己。但是他的冲击力太大了。他的右手撞上去寻找支撑的时候,砌石立刻崩塌了;他头朝下从护墙上栽了下去。
然后,莫尔斯听到的是他的身体翻滚着摔向下面很远处的地,恐怖的“吆哦”声逐渐变弱,最后是一声沉闷的巨响,然后是那些经过塔楼下面的人发出的惊声尖叫。
刘易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手里抓着一只长柄黄铜烛台的顶端。“您还好吗,长官?”
莫尔斯还躺在那里,欢快地大口呼吸着令他陶醉的空气。手臂的疼痛就像极端的牙痛,他摊开双臂,躺在微微倾斜的屋顶上,好像被钉上十字架的人。
“您还好吗?”现在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一个更加温和而柔软的声音,然后冰凉的细长手指贴在了他汗涔涔的额头上。
莫尔斯点了点头,抬起头来看着她的脸。他看见一缕秀发轻轻搭在她的脸上,鼻子两侧有些淡棕色的雀斑。她跪在他的身边,大眼睛里闪耀着快乐的泪花。她把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紧紧地搂住他,莫尔斯感觉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从塔楼上慢慢走下来的时候,她只在前面带了很短的一段路,他们的手还是紧紧相握,但是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几分钟之后,刘易斯看到他们坐在圣母堂的后排座位上,她的脸庞还留着泪渍,欣慰地枕在他的肩上。他们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刘易斯看到了两个人在塔楼顶上,然后拼尽全力爬下了五层楼梯,在一楼的化妆品柜台撞到了几位挡着路的年轻女士,最后像某个挫败的复仇之神一样,不停地用拳头重重地砸着北门。他知道那个女人还在里面,但是他觉得她可能出了什么事;他绝望地把一块大石头砸向最低最顺手的那扇窗户,既是为了让她听到他的声音,也是为了制造可能的入口。女人听到了。门打开了,他从圣母祭坛上抓起一只烛台,然后冲上塔楼的阶梯,一步三级台阶地跑到塔顶之后,用尽全身力气把烛台砸向这个袭击莫尔斯的大胡子的后背。
刘易斯出来的时候,两位当值警察已经到了现场。一圈人站在四五码开外的地方围住死尸,救护车已经从拉德克里夫医院出发,正在沿着圣贾尔斯路鸣响警笛开过来。刘易斯从祭衣室的挂钩上拿下一件法衣,把它盖在尸体上面。
“您知道他是谁吗?”一位警察问道。
“我想是的。”刘易斯说。
“你还好吗?”驼背的法医是第三个问出同样问题的人。
“很好。去里维埃拉 1 待几个星期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哈!他们都这样说。不管什么时候,我问我病人他们的父母是怎么死的,他们都会说同样的话——‘哦,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要是感觉不好会告诉你。”
“你知道的,莫尔斯,每个人这辈子至少都1 里维埃拉是地中海沿岸的狭长地带,有很多度假胜地。
会生一场大病——最后一场。”
嗯。这是个好想法。
刘易斯回到了教堂,外面的事情基本准备完毕,“您还好吗,长官?”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莫尔斯说。
鲁思·罗林森仍然坐在圣母堂的后排座位上,目光茫然地盯着前方——平静、沉默而消极。
“我去送她回家。”刘易斯平静地说,“您就——”
但是莫尔斯打断了他。“恐怕她不能回家。
你必须把她带回局里。”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她被捕了,而且我要你亲自给她录口供。”他转向刘易斯,声音带着一股无法解释的愤怒,“听明白了吗?你!亲自!”
鲁思一言不发,毫无抵抗地被一位警官带上警车。她离开之后,莫尔斯、刘易斯和法医也跟在后面出来了。
外面的人群在盖着法衣的尸体周围围了三四圈,他们出来的时候,这些人兴趣盎然地望着他们,好像一出戏里的主角刚刚走上舞台:一个有些驼背的年长男子,如果现在是一五五五年,他们便目睹了里德利1和拉蒂默2在几百码之外的贝利奥尔学院门口被烧死,自己却面不改色;一个表情沉着、体格健硕的男人,刚才似乎在负责全部行动,但是现在有点退居幕后,好像是因为他的上级在场;最后一个男人稍瘦一些,秃顶,脸色灰暗,他的目光锐利,举止沉着——同另外两个人相比——1 尼 古 拉 斯· 里 德 利(Nicholas Ridley, 约 15001555),英国国教殉教者,曾任伦敦主教,爱德华六世驾崩之后因为支持信奉英国国教的格雷郡主而被信奉天主教的玛丽一世逮捕,在牛津被火刑处死。
2 休·拉蒂默(Hugh Latimer,14851555),英国国教殉教者,曾任伍斯特主教,爱德华六世即位之后大力推行英国国教,后被信奉天主教的玛丽一世逮捕,在牛津被火刑处死。
流露出自然的权威。
这三个人站在那里——站在盖着法衣的尸体前面。
“你想看看他吗,莫尔斯?”法医问道。
“我已经看够了。”莫尔斯咕哝道。
“他的脸还行——如果你感到反胃的话。”
法医拉开法衣的上端,露出死者的脸,刘易斯弯下腰,颇有兴趣地认真看了看。
“原来他长的是这个样子,长官。”
“什么?”莫尔斯说。
“劳森的弟弟,长官。我刚才说——”
“那不是劳森的弟弟。”莫尔斯轻声说道,其实他的声音很轻,另外两个人好像都没有听到。
± 鲁思之书 ±38牛津曼宁联排屋 14A 号鲁思·罗林森小姐的证言,罗林森小姐口述并签字,泰晤士河谷警察局(刑事侦查部)刘易斯警官见证。
可能从二十年前说起更加容易。当时我在牛津高中预科一年级,攻读英语、历史和经济的高级教育证书。有一天早晨,校长到班上来把我喊了出去。她告诉我要做个坚强的姑娘,因为她要告诉我一个噩耗。我的父亲,当时是牛津大学出版社的印刷工人,突患严重的冠状动脉血栓症,在被送往拉德克里夫医院之后,不到一个小时就去世了。我记得当时最大的感觉是麻木,还有一点真正的悲痛。其实,接下来的几天里,老师和同学们用前所未有的善意对待我的时候,我甚至感到了一丝自豪。好像我是一个用无比的坚毅忍受巨大不幸的英雄。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我并不讨厌我的父亲,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多么亲密。我睡觉之前会例行公事的亲吻,或者考了好成绩之后他会给我一英镑零花钱,但是他对我的关心很少,而且没有真正的爱。可能这并不是他的错。我母亲已经被多重硬化症折磨垮了,虽然当时她大体还能活动,但是父亲把全部心思都花在了她的健康和幸福上。他肯定爱她至极,而他的去世是对她的沉重打击。几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好像变了。她这样的女人好像永远无法忍受丧夫之痛,因此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也遇到了一些事情,我突然开始失去对学业的全部兴趣,而且开始失去对母亲的关爱。我怀疑她夸大了自己的残疾,我为她洗衣做饭打扫购物得到的感谢越来越少。我继续上学,并且参加了次年的高级教育证书考试,但是我没有申请大学,虽然奇怪的是,我的母亲希望我申请。我去高街上的马尔伯勒秘书学校读了一年,很快就发现自己在这方面很有天赋。我在毕业之前就收到了三份录用通知,最后我接受了牛津大学出版社条件优厚的录用通知,为一位和我父亲稍熟的先生做私人机要秘书。他是个非常和蔼的上司,也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我们在一起工作的五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是个单身汉,我为他工作一年左右以后,他开始偶尔请我出去吃饭,或者去普雷豪斯看戏,我答应了。他从来没想占我的一点便宜,只有他挽着我的胳膊走向汽车的时候,我们之间才会有最轻微的身体接触。但是我爱上了他——我觉得不能自拔。后面的几天里接连发生了两件事。我的上司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而我母亲的情况突然严重恶化。我很难说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联系。
我告诉过她求婚的事情,而她把自己的想法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我。他只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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