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之后,莫尔斯看上去开心多了,他坐在接待室里翻看着死者口袋和手提包里的物件。
“我们应该可以很容易核对出笔迹。”看到莫尔斯仔细检查基德灵顿来信的时候,刘易斯说道。
“我们几乎不需要,不是吗?”莫尔斯说道,然后把信放到旁边,查看手提包里的其他东西。
里面有两个袖珍日记本,一块女用手帕,一个皮革钱包,三张饭票,还有女性化妆常用的小玩意儿:香水、指甲剪、梳子、小镜子、眼影、唇膏和纸巾。
“你们发现她的时候,她是不是化着浓妆?”
莫尔斯问道。
警督微微皱了皱眉头,看上去有些不安。“我想她是化了点妆,但是——呃……”
“我记得您说她刚刚下班。他们不会让她们浓妆艳抹地溜进病房里,不是吗?”
“您觉得她是在等某个人吗?”
莫尔斯耸了耸肩。“有可能。”
“嗯。”警督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不过莫尔斯已经把化妆品丢在一边,好像无论这些东西曾经引起过他多大的兴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钱包里放着六张一英镑的钞票,大约五十便士的零钱,还有一张当地的公共汽车时刻表。莫尔斯只说了一句“没有驾照”,然后警督证实了,据他们所知,她到医院工作之后没有买车。
“她非常急于掩盖自己的行踪,警督。”他平静地补充道,“可能她害怕某个人会找到她。”
但是他好像又对自己刚才的想法失去了兴趣,转而注意起两本袖珍日记,一本是今年的,一本是去年的。
“恐怕她不完全是萨缪尔·皮普斯 1 那样的人。”警督说,“到处都是只言片语,但是我觉得没有多少可以深究的。”
布伦达·约瑟夫斯夫人肯定在这两年的开头都有美好的愿望,一月前几天的日记都写得密密麻麻。但是,即便是那个时候,那些“六根炸鱼条”
1 萨缪尔·皮普斯(Samuel Pepys,16331703),英国海军官员和日记作家,用密码撰写日记,去世之后一百多年才被破译。
或者“八点半护士联谊会”之类的备忘录都很难帮助什罗普郡或者牛津郡的警察弄清凶手的身份。
莫尔斯一页页翻过去,有些漫无目的,脸上的表情有些阴郁,其实他没有发现什么引起他注意的东西。他注意到布伦达遇害当天的日记只有一条“例假来了”;少得可怜,没有什么后果。
刘易斯觉得,目前为止自己对这次调查还没有贡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于是他拿起去年的日记,同以往一样用过度关注的眼光检查起来。
字迹清晰而工整,但是大多数字都很小,他只能把日记举在一臂之远的地方,斜着眼睛从侧面去读。从年初到九月中旬,每个星期天的日记基本都写着“SF”两个字母,而且这两个字母在同一时期的某些工作日里也反复出现,但是没有规律。
“SF”?他现在只能想到“科幻小说”1,但是这1 英语里的“科幻小说”为“Science Fiction”,缩写为“SF”。
显然不对。肯定是别的什么。从七月到九月末,在把本月日期和其他月隔开的蓝色横条上,有一排用铅笔写的几乎看不清的字母“P”。而且那一天都是星期三。
“‘SF’代表什么,长官?”
“圣弗里德斯维德。”莫尔斯不假思索地说。
是的。肯定是这样。刘易斯现在想起来了,哈里·约瑟夫斯被吊销了驾照,所以他的妻子必须开自己的车送他去教堂。这样就都能对上了。
星期天早晨有每星期最大的礼拜,然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些工作日是一些圣人或者其他人物的纪念日。就是这样。毫无疑问。
“‘P’代表什么,长官?”
莫尔斯流畅地把那些词在头脑里过了一遍,就像一辈子花了过多时间填字谜的人一样:柔软、主席、王子、页码、参加。
“还有别的吗?”
“磷?”
刘易斯摇了摇头。“可能是某个人名字的首字母。这是大写的‘P’”。
“我想想看,刘易斯。”
“可能是‘保罗’吗,长官?保罗·默里斯?”
“或者是彼得·默里斯——如果她是个恋童癖。”
“您说什么?”
“没什么。”
“不过都是在星期三,长官。可能她突然决定要多见他几次——”
“然后因为她的丈夫碍事,她就把他杀了?”
“我听到过更奇怪的事情。她说那晚她去看电影了。”
“嗯。”莫尔斯好像终于有了讨论的兴趣,“现在看一场电影要多少钱?”
“不知道,长官。一英镑?五十便士?”
“对她来说有点奢侈了,不是吗?她在那里最多只能待一小时。”
“如果她去了,长官,我是说,她可能根本就没去看电影。她可能溜回了教堂,然后——”
莫尔斯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她可能有作案的最佳动机。但是你忘了一件事。那门的响声太可怕了。”
“只是北门。”
“真的吗?”但是莫尔斯很显然已经对吱嘎作响的门失去了全部兴趣,刘易斯再次发现自己在琢磨着为什么要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完全没有进展。
“还有一个‘P’,不是吗?”莫尔斯突然说,“我们忘记了菲利普·劳森。”
是的,刘易斯忘记了菲利普·劳森,但是他和现在这种情况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警察把布伦达·约瑟夫斯的东西包好,分别放回到各自的塑料袋里,然后把袋子放回一个贴着标签的柜子里。莫尔斯和警督握手,感谢他的合作,然后钻进车里,坐在刘易斯的旁边。
他们开到什鲁斯伯里以南六七英里处的基德敏斯特路上的时候,一阵战栗的激动从莫尔斯的背上慢慢地爬上他的后颈。他尽力掩盖头脑里的一阵震荡,问刘易斯:“你刚才说布伦达·约瑟夫斯把自己开车送丈夫去教堂的日子都标出来了吗?”
“好像是的,长官。而且有好几次不是星期天。”
“‘SF’,你刚才说。她用的是‘SF’?”
“就是这样,长官。就像您说的,那是‘圣弗里德斯维德’。没有什么疑问。”他突然转过身看着莫尔斯,后者正在出神地盯着窗外黑暗的夜景,“除非,当然,您认为它代表别的什么?”
“不,不。它不代表别的什么。”然后,他非常平静地说,“请你掉个头。我们回去。”
仪表盘上的夜光钟显示的时间刚过十点半,而且事情远远落在了最悲观的时间表后面。不过刘易斯还是找了个最近的出口掉头。他也是个服从命令的人。
警察局停尸房的警察重新打开柜子,又把那些塑料袋拿了出来。这些人总是这样奇怪——外地的那些警察。
莫尔斯尽量控制住自己发抖的双手,拿起去年的日记,翻到其中一页。他看到那页的时候,面颊上的血好像凝固了,他的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非常感谢你,警官。非常感谢。你不反对我们把这本日记拿走吧?”
“我不清楚这件事,长官。警督现在已经走了——”
莫尔斯伸出右手,好像牧师在宣福一样。“没关系!不要紧!”他很快转向刘易斯,“看到了吗?”他指着九月二十六日星期一的那页,就是哈里·约瑟夫斯遇害那天;刘易斯看着那页,慢慢皱起了眉头,然后又看了一眼。那页纸上一个字都没有。
“你还记得你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吗,刘易斯?”但是尽管他现在看不出刘易斯对那位伟大作家的作品是不是熟悉,不过莫尔斯记得很多句福尔摩斯式的对话,并且烂熟于心,在刘易斯回答之前,他就开始背诵一段:“‘有什么东西你想让我关注一下吗?’
“‘是晚上和狗有关的奇怪事件。’
“‘晚上狗什么也没有做。’
“‘这就是奇怪事件。’”
“我明白了。”刘易斯说道,其实他并不明白。
“这辆车能开多快?”莫尔斯再次吃力地钻进警车里,问道。
“大概九十英里——还能更快一点——在直道上。”
“好吧,把警灯和警笛都打开。我们必须赶快回牛津,好吗?”
汽车在漆黑的乡间飞速行驶,穿过布里奇诺斯和基德敏斯特,沿着旧伍斯特路开往伊夫舍姆,然后再用几乎短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时间回到了牛津。一个半小时——几乎精确到分钟。
“回警察局,是吗?”刘易斯拐进北环线的时候问道。
“不。直接开到我家,刘易斯。我累死了。”
“但是我以为您说——”
“不是今晚,刘易斯。我快累死了。”他冲刘易斯眨了眨眼睛,关上了身后福特轿车的车门,“很有意思,不是吗?好好睡一觉!我们早晨还有工作要做。”
刘易斯开心地独自开车回家。他诚实的灵魂没有任何缺陷——但是超速驾驶肯定是其中之一。
31可能前几天发生的那些事情并没有让基斯·米克尔约翰牧师感到多么困扰;他是个诚实的人,所以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倒是有些担心。确实,由于去年十一月才被任命,所以他并不认识默里斯一家,因此他对发现这对父子尸体的悲剧(如果相信流言的话)也确实无法表现出过多的关心。
但是星期二上午九点半,他坐在自己书房里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出更多的同情,同时他又在想着自己,想着自己的教堂到底怎么了。
米克尔约翰身体强壮结实,现年四十一岁,是个快乐的单身汉。他的童年在一个充满福音的家庭里度过,顽固的布道人和重生的浸会宗 1 信徒经常光顾这里。早在他小时候,永生的应许和燃烧着火焰与硫黄的恐怖湖泊对他来说就像甘草什锦糖和家乡多塞特郡的景色一样真实。少年时代,他的同学都在讨论他们最喜欢的足球队的前景,或者是自己新买的竞速自行车的优点,而年轻的基斯对教会和神学的东西产生了极大兴趣。十六1 浸会宗(Baptism),基督教的宗派,十七世纪初期成立于英格兰、威尔士和美国,主张洗礼只能施于愿意亲自宣告相信耶稣基督的人。
岁的时候,前途已经非常明确:他注定要担任圣职。
作为年轻的助理牧师,他开始比较倾向于低教会派的观念,但是逐渐地,他越来越被牛津运动 1 的理念吸引,而且他还曾经吃过皈依天主教的圣饼。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后来找到了一种平衡,使得自己能够稳稳地踩在高教会派的钢丝绳上安全地走下去,并且他很欣慰自己的信众好像很满意他这样做。他的前任,莱昂内尔·劳森,好像就是无法让所有人欢迎他那种明显高端的教派立场。其实,大约五年之前,劳森的助理牧师升为教区牧师的时候,劳森没有向主教要求派人接替,而是自己独立承担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区的各项职责。当然,礼拜次数不可避免地减少了,而米克尔约翰决心尽快恢复每天上午十一点一刻和晚上1 牛津运动(Oxford Movement),英国圣公会的内部运动,于一八三三年在牛津发起,致力于恢复固有的教义与礼仪,引导出安立甘公教派与仪式主义的兴起。
六点一刻的弥撒,因为他觉得对于一个致力于荣耀上帝的教堂来说,这些都完全不能少。
不过,他坐在古旧的盖板式书桌前的时候,提起的笔在空中悬了好几分钟,纸上还是一个字都没有写。现在他该再次宣讲变质论 1 了——复杂的问题,但是对教民的精神健康至关重要。但是这次布道或许可以推迟?他把软牛皮封面《圣经》摊在面前,翻到了《何西阿书》。一篇精妙而又容易记住的文章!这就像人类的善良和宽容犹如清晨的薄雾或者露水在朝阳下面渐渐消散,而全能的上帝却不知道拿自己的子民怎么办。教堂会失去自己的爱吗?如果没有了爱,崇拜上帝和关爱教民都只是自吹自擂……是的,宣讲的准备正在开始逐渐成形。口吻不要太强烈:没必要拍着讲坛的演说台大声吼叫。但这本预言书前面有一1 变质论(transubstantiation),天主教和圣公会的圣体学说,确信在圣事中所用的饼和酒转变成基督的肉和血。
章的某段话引起了他的注意:“以法莲亲近偶像、任凭他罢。”1 又是一句发人深省的话!不管怎样,崇拜偶像的人是教堂里面的人——不是教堂外面的人。那些人也崇拜上帝,但是崇拜的是上帝的虚假图像。而且不只是金牛犊 2。其他图像可能都会妨碍真正的崇拜:是的——他必须承认!——焚香、蜡烛、圣水、画十字、跪地礼这些流程,还有仪式用的全部器具,可能都会阻碍圣灵的净化力量。他也可以——其实非常容易——对教堂的精神健康视而不见,只看教民的数量,特别是他颇为自豪地考虑到,自己上任以来,参加圣事的人无疑增加了。记录表明,劳森任职期间出席礼拜的人数不容乐观;甚至工作日的一些仪式都很难吸引多少教民前来!
1 原话出自《何西阿书》第四章第十七节。
2 根据《旧约·出埃及记》第三十五章的记载,以色列入在摩西不在的时候曾经铸造金牛犊作为偶像崇拜。
但是上帝不只是清点人数——或者米克尔约翰这样告诉自己;他又开始认真思索之前一直占据思维的中心问题:他应不应该比以前更加关注教堂的精神健康?
他还是对下次布道的讲稿犹豫不决,笔下仍然是白纸一张,《何西阿书》里面困扰他的文字依旧摆在他面前。这时候门铃响了。
是上帝的意愿让他思考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堂灵魂的状况吗?至少,惊人的巧合是拜访他的人也问了他这些他同样在问自己的问题;而且问话的态度也很直率。
“上个星期天来做礼拜的人很多吗,先生?”
“同往常差不多,探长。”
“我听说来听您布道的人比听劳森的多。”
“可能是的。我觉得工作日肯定如此。”
“这么说,教民都回归了。”
“您好像是在说足球比赛。”
“我希望比我上次看的那场比赛有趣一些。”
“而且他们不需要在旋转门前排队,探长。”
“不过,你们会比较详细地记录每次礼拜吧?”
米克尔约翰点了点头。“我在那方面延续了前任的做法。”
“不是在所有方面?”
米克尔约翰注意到探长的蓝眼睛盯着他。“您想说什么?”
“劳森的观点比您更倾向于低教会派吗?”
“我不了解他。”
“不过他是?”
“他有他的观点,我相信,大概是——呃……”
“低教会派?”
“呃——或许可以这样说,没错。”
“我注意到星期天上午,您的教堂里有三位牧师,先生。”
“关于这个您还要了解很多,探长。只有我和我的助理牧师。副执事不在神职人员范围之内。”
“不过和通常定量相比有点多了,不是吗?”
“圣事从来没有定量限制。”
“劳森有助理牧师吗?”
“他到这里刚开始的时候有。这片教区很大,我觉得应该一直有一位助理牧师。”
“那么,劳森都是一个人——后面的几年?”
“是的。”
“您有没有听说过,先生,关于劳森可能有点过于迷恋唱诗班男孩的传闻?”
“我——我觉得不管对您还是对我来说都不合适——”
“我最近见过他原来的校长。”莫尔斯插话道,声音里突然带上了权威的语气,“我感到他在隐瞒什么事情,而且我能猜到是什么:其实劳森是被学校开除的。”
“您确定吗?”
莫尔斯点了点头。“我今天打电话给那位老先生,直接问了他。他跟我说我是对的。”
“您是说因为同性恋被开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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