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语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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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语之人-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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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尔斯的视线游移到窗外。
“6年前她受聘到夏尔特尔的布鲁克家当私人秘书,布鲁克家是当地一个非常富裕的皮革制造商。她后来和那家人的儿子互许终身,准备结婚……”
“哦!”
“——那个有点神经质的年轻男子叫哈利·布鲁克。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些纠纷,”迈尔斯把接下来要说的话梗在心中。
他不能,完全不能,告诉玛丽安有关于荷渥·布鲁克决定用钱收买这女孩的事。
“什么纠纷,迈尔斯?”
“没有人知道——至少我不知道。某天下午,哈利的父亲爬上当地地标的塔楼楼顶,然后……”迈尔斯突然住嘴,“你千万不可以向瑟彤小姐提起这件事。你绝对不能表现出你知道这些事的样子。”
“你认为我有这么笨吗?”
“那天塔顶刮起狂风、雷雨交加,就像德国吸血鬼故事里的场景一样。布鲁克先生被自己的藏剑手杖从背后刺杀。玛丽安,这就是整件事最离奇的部分。证据显示,他死的时候现场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人走近他,或者说不可能有人走近他。这似乎是场谋杀,但如果真是谋杀,杀人凶手一定能够腾空飞起、飞檐走壁……”
他又停下来。玛丽安以怪异的眼光注视着他,睁大眼,想看穿什么似的,极力忍住不要笑出来。
“迈尔斯·汉蒙德!”她大声说,“是谁告诉你这些奇奇怪怪的事?”
他说:“我只是陈述经过警方正式侦查的实情。”
“好吧,就算如此,是谁告诉你的?”
“爱丁堡大学的芮高德教授。他是学术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你一定读过他的《卡廖斯特罗的一生》?”
“没有。谁是卡廖斯特罗?”
(为什么会这样——迈尔斯常常认真地想——当你和家人争辩时,总是很容易被那些问题惹火,但和外人争辩时却仍然谦冲有礼,甚至感到兴味十足?)
“卡廖斯特罗伯爵是18世纪有名的鬼才和骗子。芮高德教授为卡廖斯特罗著述,即使从很多方面看来他是个让人咬牙切齿的骗徒,但芮高德教授认为他确实拥有超自然的能力……”
他第三次打住,玛丽安不禁清清嗓。其实他也觉得自己在用字遣词方面应该多加斟酌。
“是的,”他承认,“听起来是有点好笑,不是吗?”
“一点也没错,迈尔斯。这类事要眼见为凭。先别管什么卡廖斯特罗伯爵,也别再取笑我缺乏常识,赶快告诉我有关这个女孩的事!她是谁?长什么样子?到底有什么吸引人的魅力?”
“你可以自己去发掘,玛丽安。”
迈尔斯站起来,眼光仍注视着窗外。他正盯着月台出入口对面的一道绿色标牌,标牌下的旅者已经三三两两移动,准备搭乘5点30分往温彻斯特、南安普敦中央车站和伯恩茅兹的火车。迈尔斯朝那个方向明显地点点头。
“她已经到了。”
第七章
灰色薄暮笼罩新林区灰林的天空。这样的黄昏让人记忆深刻。
从南安普敦的主要干道岔进另一条公路后,循路进入高耸绿林的深处,森林边缘则放牧着矮小的马。没多久,左拐进一道宽阔的木造栅门,沿着一条即使在正午也依然昏暗的碎石弯道,穿过便桥横越在庄园蜿蜒流淌的溪流,灰林就在眼前——坐落在绿茵茵的草坪上,四周环绕着山毛榉和橡树。
一幢长窄的建筑,不算大。当你越过便桥时看见的是较窄的那一侧,你得爬上几级石板阶梯,绕过石板阳台,才会到达前门那侧。以木和砖建造的屋子砌着灰泥,建筑的棕色及白色映衬着撒满阳光的绿林。它有一种亲切感,有一种触动人心的魔力。
今夜窗内有一两盏灯微亮。他们点燃了煤油灯,因为查理·汉蒙德爵士在世的时候,屋里还没装设任何电器设备。
清冷的薄暮渐渐沉暗,黄澄微颤的灯光则更显明亮。天色暗下,才看得见白天不易察觉的小水堤上如丝缎般飞溅的水花。西方那面向小溪曲流的开阔草坪上,顶篷色彩鲜艳的庭园秋千,和喝茶用的小桌及藤椅,也因薄暮而渐渐模糊。
此时,迈尔斯·汉蒙德站在他钟爱的、位于屋子后方的长房间里,手执一盏油灯,高举过头。
“没事,”他对自己说,“我带她来这里并没有错。不会有事的。”
但他心里清楚并不是这么回事。
圆杜状的玻璃小灯里的火焰,在古墓般的书库中拖出黑影。无疑这样的地方称之为图书馆。这是一间书库、宝库,一间尘封己久、堆积着他已逝叔叔珍藏两三千册书的地方。旧书,破书,光洁亮丽的新书,四开八开以及对开本的大书,精装书和纸页泛黄的书——呼吸它们令人舒爽的霉味,这间充满宝藏的尾子教人很难不感动。
书架离顶至天花板,沿门两侧直到餐厅,连房子东面的小镶板窗都被书架封住。满地的书摞成堆、成叠、成重心不稳高矮不均的塔状,钻进迷宫的通道狭窄到你若不撞倒那些书而扬起一片灰尘,就几乎无法前进。
站在群书之中,迈尔斯高举手里的油灯,缓缓环伺周遭一切。
“没事!”他大喝一声。
门忽然打开,费伊·瑟彤走进来。
“您叫我吗?汉蒙德先生?”
“叫你?瑟彤小姐,没有啊。”
“对不起,我以为您在叫我。”
“我刚刚是在自言自语。可能引起你好奇才进来看看。”
费伊·瑟彤站在门框中央,两侧是摞成各形各状的书堆。高挑纤弱,头微微倾向一侧。她自己也带了一盏油灯。她高举油灯让光线照在她的脸上,迈尔斯有点震惊。在勃克雷饭店以及之后的火车旅途中,白天的她看起来似乎……一点都不显老——虽然实际上她年纪已经不轻了,魅力却丝毫未减……然而,这和他印象中的她略有出入,令他有点不安。
此时,在油灯柔和的人为光线照射下,昨晚照片里的人影仿佛头一次跃然眼前。她举起油灯四下打量,虽然只有一丝微光照上她的眉目唇齿。但她的表情漠然。礼貌的微笑拒人于千里之外,叫人摸不着头绪。
迈尔斯高举自己的油灯,两道摇晃的光影撞在一起,缓慢而激烈地在那片书墙上互相纠缠。
“这个地方简直是一团糟,对吧?”
“这还没有我预期的糟,”费伊低声地说,几乎没有抬起双眼。
“我很抱歉没有在你来之前把这些灰尘清理一下。”
“没有关系,汉蒙德先生。”
“如果我记得没错,我叔叔曾买过一个装索引卡的柜子以及一大堆索引卡片。不过他根本还没开始整理归类的工作。卡片和柜子应该是埋在这乱糟糟的书堆当中。”
“我会找到的,汉蒙德先生。”
“我妹妹——帮你安顿好了吗?”
“喔,有的!”她飞快地笑了。“汉蒙德小姐本来要搬出她楼上的房间,”——她把视线向上移至天花板,“——把她的房间让给我。但这样一来我会过意不去。不管怎么样,基于某些理由,我想住在一楼。不知道您介不介意?”
“介意?当然不会!你不进来看看吗?”
“好的,谢谢您。”
书堆的高度从胸前到腰际不等。费伊依言走进来,一派自然流露的忧雅,她侧着身子穿过通道,避免穿旧了的鸽灰色洋装擦碰到那些书。她将小灯放在一挥对开本的书堆上,扬起一阵灰尘,然后开始环顾四周。
“看起来很有意思,”她说,“你叔叔最感兴趣的是哪些书?”
“几乎所有的书他都感兴趣。他的专长是中古世纪史。但他对考占学、运动、园艺、博弈也都很热中。还有犯罪及——”迈尔斯马上住嘴,“你真的都安顿好了?”
“喔,是的!汉蒙德小姐人真的很好,她还让我直呼她玛丽安。”
迈尔斯心想,是啊,没错,她真是个大好人。在火车上,以及后来她和费伊在大厨房里准备简单的晚餐时,玛丽安对他们的客人滔滔不绝。深谙自己妹妹个性的迈尔斯对此感到提心吊胆。
“还让你帮忙下厨真是抱歉,”他告诉她,“在这偏远之地,别说我们请不起仆人,就算请得起,人家也不想来。再怎么说你也是初来乍到,我不希望让你得要……得要……”
她不以为然说:“我喜欢这样,感觉很自在。就我们三个人在这里。这就是新林区的生活啊!”
“是的。”
费伊迟疑一下,又小心翼翼而优雅地沿着通道走到东墙那排小镶板窗,窗户四周也被书围绕着。设在原处的灯把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其中有两扇窗开着,像小门一样用窗钩顶住。费伊·瑟彤双手撑在窗台上往外看。迈尔斯高执手里的灯,笨拙地走到她旁边。
天色尚未全暗下来。
草坡斜升几呎后是另一片围着一排铁栅栏的宽阔草坪。更远处,高耸的森林在仿如梦幻的天光中由淡灰渐转暗黑,神秘幽邈,像一股浓重的力量压上他们心头。
“这片树林有多大,汉蒙德先生?”
“大概10万亩。”
“这么大?真的看不出来……”
“很少人能看得出来。不过,当你从那里走进森林就会迷路,在里面绕几个钟头都出不来,然后他们就会派搜救队来找你。在英格兰这种小地方,听起来似乎有点荒谬,但我叔叔曾经告诉我,这样的事一再发生。初来乍到的,我可不想冒险走太远。”
“喔不,当然不要。它看起来……我不知道……”
“有一种魔力?”
“可能吧,”费伊动动她的肩膀。
“看得到我现在指的地方吗,瑟彤小姐?”
“嗯?”
“从这里走过去不算太远,是‘红脸国王’英格兰国王威廉二世,狩猎时被箭杀之处。现在那里有个铁铸的怪异标志。你读过柯南·道尔的《白色访客》吗?”
她迅速地点头。
“今夜月亮很晚才会升起,”迈尔斯说,“但很快地,你、我,当然少不了玛丽安,可以、起趁着满月在新林区散步。”
“真的太美了。”
她仍然微微前倾,双手手掌贴在窗台上;她点着头,对迈尔斯的话却充耳未闻。迈尔斯站得靠她更近一点。低头可以看见她肩膀柔美的线条、颈部白皙的肌肤。一头浓密红发在油灯下闪闪发亮。她身下的香水味清淡而独特。迈尔斯意识到自己被她的外貌扰得心神不宁。
或许是她也注意到了,假装若无其事地离开他,循着原路踱回放灯的那摞书旁边。迈尔斯也迅速转身,凝视着窗外。
他从窗玻璃上看见她的映影。她拿起一张旧报纸,抖落上面的灰尘后摊开,放在一摞书上。她在那盏油灯旁边坐了下来。
“小心!”他头也不回地说,“你会让自己一身脏!”
“我无所谓的,”她仍低垂着双眼。“这里是个令人愉快的好地方,汉蒙德先生。我猜想这里的空气很好,是吗?”
“非常好。你今天晚上将会睡得很熟。”
“难道你会失眠?”
“没错,有的时候。”
“你妹妹说你身体不太好。”
“现在没事了。”
“因为战争的缘故?”
“是的。在装甲部队里中了毒。那可是个不太寻常的惨痛经验,而且还不是英勇挂彩。”
“哈利·布鲁克在1940年的敦刻尔克大撤退中阵亡,”费伊说,语气依旧保持镇定。“他投效法国军队,担任与英国之间的联络官——他会说双语,你知道的——然后在敦刻尔克大撤退时被杀了。”
晴天霹雳后的寂静里,迈尔斯只听见自己的耳鸣,而费伊·瑟彤声调仍维持不变,他动也不动地注视窗口玻璃上她的映影。她继续说:“我的事你都知道了,对吧?”
迈尔斯把灯搁在窗台上,因为他的手在抖,觉得胸口有压迫感。他转身面向她。
“是谁告诉你的……”
“你妹妹提醒过我了,她说你情绪不稳定又容易胡思乱想。”
〔好个玛丽安!)
“我想你一定是个心肠非常好的人,汉蒙德先生,居然还肯雇用我——而我确实生活困顿,需要这份工作——甚至对我的过往只字不提。他们差一点送我上断头台,你也知道,他们认定我是谋杀哈利父亲的凶手。可是,你不认为你该听听我本人的说法?”
沉默半晌。
一阵凉风缓缓吹进窗内,舒爽宜人,和旧书的霉味相混。迈尔斯眼角瞄到天花板上的黑色蜘蛛网也随风晃动。他清了清喉咙。
“那些都不关我的事,瑟彤小姐。我不想碰触你的伤心事。”
“不会的,我已经不会再伤心了。”
“但你不觉得……?”
“不,不要现在,”她语气怪异。她的眼白映着油灯火光闪闪发亮,眼睛看向旁边,一手抚在胸前,灰色的丝质洋装把她的手臂衬托得更白哲。她的手紧紧压在胸口:“牺牲自我!”
“嗯?”
她喃喃地说:“如果有机会牺牲自我的话,我们也不会这么做。”她久久不语。焦距稍宽的一对蓝眼睛低垂,不带一丝情绪。“原谅我,汉蒙德先生。真的不用在意,但我想知道,告诉你这件事的是谁。”
“芮高德教授。”
“哦,芮高德教授,”她点点头。“我听说他在德军占领期间逃离法国,在英国的大学里找到一份教职。我只想弄清楚这一点,因为你妹妹不是很肯定。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认为你的消息来自卡廖斯特罗伯爵。”
他俩不约而同笑了出来。迈尔斯窃喜于终于找到可以发笑的借口,纾解积压在他胸腔已久的呼喊,笑声在书墙间回荡,不知为何令人有点毛骨惊然。
“我——布鲁克先生不是我杀的,”费伊说。“你相信吗?”
“是的,我相信。”
“谢谢你,汉蒙德先生。我……”
(迈尔斯心想,天晓得,我有多迫不及待想听你的故事!快说!快说!快点说!)
“我到法国去,”她低声说道,“布鲁克先生聘我做他的私人秘书。我并没有你们所谓的工作经验。”她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她停顿下来,迈尔斯一语不发地点点头。
“那真是一段再愉快也不过的时光。布鲁克一家人都相当和蔼可亲,我……我想,你大概也听说了我和哈利·布鲁克相恋的事。我打从一开始就真心爱上他,汉蒙德先生。”
迈尔斯的问题——一个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问的问题,终于脱口而出:“但是哈利第一次向你求婚的时候,你不是拒绝了吗?”
“我有吗?是谁告诉你的?”
芮高德教授。“
“喔,我知道了。”(她眼里为何闪过一抹奇怪、神秘、自我嘲弄的眼神?或者只是他的想象?)“不管怎么样,汉蒙德先生,哈利和我互许终身。我认为当时真的是幸福快乐。我一直就是个向往家庭生活的人。我们对未来做了许多美好的规划,直到有人开始散布关于我的谣言。”
迈尔斯开始觉得喉咙干涩。
“什么样的谣言?”
“喔,关于我淫乱的谣言,”她苍白粉嫩的肌肤渐渐涨红,眼睑仍旧低垂。她笑说:“有些传言真的荒谬到难以置信。当然,这些话从来没有传进我耳里。倒是布鲁克先生应该已经听了好几个星期,尽管他一个字也没提。我猜一开始的时候,他收到了一些匿名信。”
“匿名信?”迈尔斯叫道。
“没错。”
“芮高德教授并没有提到这个!”
“当然,也许没有吧,这只是我的揣测。布鲁克先生不论是在书房交代事情、用餐,还是傍晚休息,气氛都很紧张;就连布鲁克太太都觉得事有蹊跷。然后可怕的日子来临,那是8月12日,布鲁克先生过世了。”。
迈尔斯退后,坐上突出的宽广窗台,目光从头到尾没有离开过她。
油灯微弱的火焰仍明亮地燃烧,影子不再晃动。然而在迈尔斯的想象中,这间长形图书馆已不存在。他似乎再度置身于夏尔特尔外的厄尔河边,背景是人称“忧景园”的豪宅,石塔朦胧地浮现在河面上。往事重现。
“那天天气非常炎热!”她如梦呓般地说。肩膀动了动,“空气潮湿,风雨欲来,真的热极了!用完一早餐后,布鲁克先生私下问我说,下午4点可不可以到亨利四世之塔上跟他碰面。当然。我怎么都没想到,他事前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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