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没有一个小偷吓得倒玛丽安。她不是你想象那种神经兮兮的人。何况……”
“拜托,请告诉我!”
“那间房间的窗户——”他巨细靡遗地描述,有关房间里蓝底金纹的窗帘,黄褐色地毯,大型衣柜,梳妆台,五斗柜。以及跟门位于同一面墙的壁炉边的安乐椅。“那间房间的窗户离地有15呎,底下只有图书馆光秃一片的墙。我想不出小偷要怎么爬上去。”
水开始沸腾。迈尔斯的脑中闪过一个“盐”字;他差点把加盐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他冲到厨房成排的橱柜前,找到一大纸盒的盐。芮高德教授说只要“一撮”盐;但他说要把水加热,不是煮沸。他把刚才煮沸的水倒一点至另一个小锅。
费伊好像想挪动膝盖。
厨房桌边有张椅子。费伊一手撑着椅背,慢慢坐下。她没有看他。一只白皙的膝盖稍稍向前移,肩膀绷得很紧。
颈间有个被吸过血的锐利齿痕。(编者注:此句是迈尔斯想到芮高德教授的话。)
迈尔斯擦了根火柴点煤气炉,却让它灭了。
费伊·瑟彤移动她的脚:“我——真的很抱歉!我可以帮什么忙吗?”
“不用!站在那里就好!”
墙上的大钟响着,问题和答案在安静的厨房中以一种无言的默契交互抛掷。迈尔斯怀疑自己的手是否能镇定地握稳锅柄,然而他仍不顾一切地拿起它。
费伊轻声说:“芮高德教授在这里,对吧?”
“是的。可不可以麻烦你站旁边一点?”
“你——相信我今晚告诉你的事吗?你相信吗?”
“我信,我信!”他大声对她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可不可以麻烦你站到旁边去?我妹妹她……”
滚烫的水泼出锅缘。费伊背靠桌子站着,身体抵在桌子上。她抛开所有的矜持和羞怯,变得坦率但高贵,她深呼吸。
“绝不会这样继续下去的,”她说。
迈尔斯这时没有看她的眼睛。他不敢。否则他完全无法抗拒想将她拥入怀里的冲动。哈利·布鲁克曾经这么做,年轻的哈利已殁。她曾投靠又离开过多少个像这样平静的家庭?
这时……
他走出厨房,没有看她一眼。从厨房穿过走道,走向尽头的后楼梯间,玛丽安的房间就在附近。迈尔斯就着月光上楼,小心翼翼端着锅子。玛丽安的房门打开约一吋,他几乎可以从隙缝看到芮高德教授。
“我正要企——”芮高德教授第一次英文发音不标准,“——看看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慢?”
芮高德脸上有种表情让迈尔斯心脏紧缩。
“芮高德教授!她……”
“没事了,没事了!她总算有反应了。她开始呼吸,我想她的脉搏渐渐变强了。”
迈尔斯把锅里的滚水洒了出来。
“不过我还不敢肯定是否会持续好转。你打电话给大夫了吗?”
“打了,他正在路上。”
“很好,把水壶给我。不不不!”芮高德教授说,开始忙起来。“你不要进来。从惊吓中苏醒的样子不怎么好看,还有,你在这里只会妨碍我做事。出去等着,直到我叫你为止。”
教授接过锅子,放在地上。当着迈尔斯的面把门关上。
一种让他极度不安的希望涌现,甚至更强——男人都不会这么说,除非他们有所期待——迈尔斯往后退。月光移位,从背后的走廊照进来。他知道是为什么。
菲尔博士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抽着他的海泡石大烟斗。烟斗口的红光忽隐忽现,映在眼镜镜片上。烟雾如鬼魅般袅袅飘出窗外。
“你知道吗?”菲尔博十说,将嘴边烟斗移开,“我喜欢这家伙。”
“你是说芮高德教授吗?”
“没错。我喜欢他。”
“我也是。天知道我有多么感激他!”
“他是个实际的人,相当实际的人,”菲尔博上喷了几口烟,内疚地说,“我们现在可以不用害怕了。他是个非常实际的人。”
“还有,他相信吸血鬼,”迈尔斯说。
“嗯哼。是的,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说说看吧,你相信这些吗?”
“我亲爱的汉蒙德,”菲尔博士鼓着腮帮子,边喷着烟边有点激烈地摇头说,“这会儿我真的一头雾水。这就是我沮丧的原因。在这个事件发生以前,”他朝房门点点头,“在这件事扰乱我的推论以前,我相信我不只看到荷渥·布鲁克命案的一线曙光……”
“我知道,”迈尔斯说,“我知道你有眉目了。”
“哦?”
“当我把费伊·瑟彤对塔楼命案的说法转述给你听的时候,你曾露出一两次吓人的神情。恐怖吗?我不知道!类似吧。”
“有吗?”菲尔博士说。烟斗忽暗忽明。“喔,我想起来了!但是困扰我的并不是恶灵。而是动机。”
“凶手杀人的动机?”
“喔,不是,”菲尔博士说:“一个非常邪恶而冷酷无情的动机,引导凶手……”他没有再往下说。烟斗又忽暗忽明。“你想我们现在能和费伊小姐聊聊吗?”
第十一章
“费伊小姐?”迈尔斯突然重复他的话。
他现在完全看不出菲尔博士的表情。仿如一尊在月光下仅剩肌理的白色面具,被迈尔斯吸入肺里的烟雾遮住。从菲尔博士说话的语气,到关于动机的恨意。绝对错不了。
“费伊小姐?我想应该没问题。她现在人在楼下。”
“楼下?”菲尔博士说。
“她的卧房在楼下,”迈尔斯解释他们的情形和下午发生的事件。“那是这里最舒适的房间,不久前才重新整修粉刷过。她起来走动了,如果这是你要问的。她——她说她听到枪声。”
“哦!”
“事实上,她悄悄来过,在玛丽安的房间门口望了一眼。让她感到非常沮丧的是,她不……不……”
“喔?”
“如果你非得这么说的话。”
迈尔斯对这一切感到反感。从人类乐观的天性,到玛丽安脱离险境(他相信),对他来说,所有的价值在自行调整,所有的基本常识从牢笼中进出来。
“菲尔博士,”他说,“我们不要被催眠了。我们不要被芮高德教授这些恶灵、吸血鬼和女巫的故事蛊惑,甚至做出类似的推论。不可能有人爬上玛丽安房间的窗户,太难了。”
菲尔博士温和地说:“朋友,我知道没有人从外面爬上来。你自己看看!”
他指着他们站立的窗畔。
和屋里大部分的窗子不同,这扇是法式窗扉,一扇随处可见能上下拉动的窗子。迈尔斯把窗子往上推,头探出去,朝左边看。
玛丽安房间有灯的窗子一四扇连在一起的小窗,其中两盏灯亮着,明亮的光线投射在屋后的绿地上。底下是15呎高的秃墙,他忘了下方是片与墙高同宽、还未种任何东西的花床。花床非常平坦,才浇过水,土也刚翻过,连猫走过都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然而迈尔斯还是顽固地坚持。
“我还是要说,”他表明,“我们最好不要被催眠了。”
“怎么说?”
“我们知道玛丽安开了枪,没错。但我们怎么知道她要射的是窗外出现的东西?”
“啊哈!”菲尔博士得意地笑,把烟斗拿开对迈尔斯欢声叫道。“我的好同伴,你总算清醒了。”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迈尔斯说,“我们会这么假设,是因为这件事发生前,我们才正好提到飘浮在窗外的脸。我们假设她是朝屋内的东西开枪,不是比较合理吗?也许当时是有东西在她的床尾?”
“没错!”菲尔博士慎重地同意,“但你有没有发现,这还是没办法解释问题的症结?”
“我不懂你的意思?”
菲尔博士说:“是什么吓到你妹妹?是什么——若是没有药高德的急救——会让你妹妹死于惊吓?”
非尔博士慢慢地说,强调每一个字。烟斗熄灭了,他把它搁在敞开的窗台。甚至连他的喷鼻声都随他认真的程度变得更大声。
“现在,我要你好好想想这其中的玄机。我想知道的是,你妹妹并不是一个神经兮兮的女人对吧?”
“老天可以作证,她不是!”
菲尔博士迟疑了一下。
“让我——嗯哼——弄清楚一点。她也不是那种会说大话,白天说的是一回事,晚上又怕得要死的女人吧?”
迈尔斯脑中浮现一件记忆犹新的事情。
他说:“我记得,在我住院期间,玛丽安和史蒂芬总是尽可能抽空来探望我——他们两个真好。他们常说一些笑话和故事逗我开心。有一次他们提到一栋鬼屋,那是史蒂芬一个朋友在英国国土警卫队服役期间发现的。他们找了一群人到鬼屋去探险。”
“结果呢?”
“好像他们发现了许多无法解释的异常现象,喧闹鬼引起一些骚动,不怎么愉快的经验。史蒂芬大方承认说他想走,其他一两个人也打退堂鼓。只有玛丽安一个人乐在其中。”
“喔,这样我就明白了!”菲尔博士轻声说。
他拿起熄灭的烟斗,又放下。
“我再问你,”菲尔博士严肃地继续说,“回想现场的情形,在还没有人碰触你妹妹前。现场所有的迹象,都显示出她精神崩溃是出于她看到了什么。
“现在我们假设,”菲尔博士说,“这和超自然现象无关。试想,要是我打算装鬼吓人。我会穿上白色袍子,在鼻上抹一点磷粉,到伯恩茅兹乡间那些老女人窗前,伸长头,发出鬼叫:‘呜——’这么做一开始也许真唬得了人。但也可能有人马上就看出,是这个老不死的菲尔博士又在装神弄鬼。然而装神弄鬼真吓得了人吗?现在的发明一口千里,有什么更高明的道具或假造灵异事件的伎俩,能够造成惊人的效果?比方说,从心脏流出的鲜血,或者致人于死的刀或子弹?”
菲尔博士用拳头捶打自己左手手掌,感到不好意思地住嘴。
“对不起,”他赶紧说,“我不是故意要开这种不合宜的玩笑,也没有要拿你妹妹的事吓唬你的意思。但是……我的老天爷啊!”
他摊开他的手。
“是的,”迈尔斯说,“我知道。”
两人之间一阵沉静。
菲尔博士接着说:“你刚刚提到一个重点。你妹妹因为过度惊吓而开枪射击,那样东西可能在窗外,也可能在屋内。可能在任何地方。重点是:到底是什么造成她受到如此大的惊吓?”
玛丽安的脸……
“但是你没有回到刚刚的假设,”迈尔斯激动地说,“这一切终究还是跟吸血鬼有关吗?”
“我不知道。”
菲尔博士手指揉着太阳穴,把有如拖把的浓密灰发,覆盖住耳朵的发缘抓弄得乱七八糟。
“告诉我,”他低声说,“你妹妹是否曾经害怕什么?”
“她不喜欢空袭和暴力武器。其他好像没什么。”
“我想我们可以采用消去法,”菲尔博士说,“从暴力武器开始。想要威胁她的贼可能这么做吗?”
“绝对不可能。”
“她看到什么东西之后,坐起身,她……对了,她手上那把左轮手枪是她的吗?”
“。32口径那把?没错,是她的。”
“她把枪收在床头桌的抽屉里?”
“大概吧。我从来没留意到她把枪放在哪里。”
“我总觉得,”菲尔博士搓着前额说,“我们要看到人之常情的情绪反应,如果对方的确是人的话。所以我们现在马上就去跟费伊·瑟彤小姐当面谈谈。”
他们无须费力去找她。已穿上同傍晚那件灰色女装的费伊正过来找他们。在昏暗的灯光下,迈尔斯看出她唇上擦了很厚的口红,在这之前她并没有这么做。
她苍白的脸孔现在镇定下来,朝向他们飘移过来。
“晚安,女士,”菲尔博士用他古怪低沉的嗓音说。
“晚安,”费伊停下脚步。“这位是……?”
“瑟彤小姐,”迈尔斯介绍,“这位是我的老友,基甸·菲尔博士。”
“呢,基甸·菲尔博士,”她沉默半晌,稍稍改变语气说,“你曾解决‘绿胶囊之谜’事件,”她说,“凶手毒死索德伯里克罗斯的人。”
菲尔博士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个老笨蛋,女士,不过是有些参与现场办案的经验罢了。”
费伊转向迈尔斯。
“我——我要告诉你,”她以一贯温柔的口吻真诚地说,“抱歉,我无法待在楼下干等。我觉得很难受。我无法不上楼关心可怜的玛丽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我不能帮忙做点事吗?”
她犹豫不决地朝离她不远的房门移动,迈尔斯拉住她手臂。
“现在最好不要进去。芮高德教授懂医术,现在正在急救中。他不让任何人进去。”
迟疑了一下。
“她——她现在怎么样了?”
“芮德教授说,比刚才情况好一点,”菲尔博士说。“女士,方便的话,我想现在跟你谈谈。”他拿起搁在窗台上的烟斗。“汉蒙德小姐若是醒过来的话,这件事当然就无须报警……”
“不用吗?”费伊低声说。
月光照在门外走廊上,看来很不真实,她嘴角闪现那抹微笑让人心生寒意。
菲尔博士语气尖锐地问:“你认为这件事应该报警……”
恐怖微笑的弧度,像是脸上的红色裂口,立刻随着蓝眼睛玻璃球体一闪而消逝。
“我有这么说吗?我真是愚蠢。我一定是想到其他的事。你想知道些什么?”
“女士!只是一些程序上的问题!因为你应该是玛丽安失去意识以前,最后一个看到她的人……”
“我是吗?为什么会有人这么认为?”
非尔博士很困惑地看着她。
“我们的朋友汉蒙德,”他叨念着,“已经——嗯哼——告诉我,你们今晚稍早前在图书馆里谈话的内容。你记得那段对话吗?”
“记得。”
“在11点半左右,玛丽安走进图书馆,打断你们的对话。显然你送了她一件礼物,所以汉蒙德小姐说有礼物回赠给你。她请你先到她楼上的房间去,并说等她和她哥哥单独谈完之后,她就去与你会合,”菲尔博士清嗓说,“你记得吗?”
“记得!我当然记得!”
“因此,我们假设你之后去她房间找她?”
“我真笨!——是的,我去了。”
“立刻?”
费伊摇摇头,全神贯注地听他问话。
“没有。我以为玛丽安有些私事要跟她哥哥说,而且可能要谈上一阵子。所以我先回自己房间,换上睡衣、睡袍和拖鞋之后才楼。”
“你花了多久时间?”
“大约10到15分钟。我到的时候,玛丽安已经在房里了。”
“然后呢?”
月亮西沉,光华渐稀。于是黑夜降临,死亡这才加诸病弱之人,或者擦身而过。由南向东,举目皆是橡树与山毛榉耸立,这片森林是“征服者”威廉一世(译注:威廉一世别名“征服者”,是英格兰的第一位诺曼第人国王)的猎场。在岁月中摧稿枯萎,比他还要苍老。夜里一片静谧,只有徐徐微风切切低语。鲜艳的红色在月光下会变成深沉的灰色,费伊喘动的红唇正是如此。
她说:“我送给玛丽安小姐一小瓶法国香水作为见面礼。是欢愉二号。”
菲尔博士伸手推高眼镜。
“哦?就是她床头桌那只金红色的瓶子?”
“我想是的,”那抹吓人的笑容再度浮现,随即消失。“她把它放在床头桌的灯旁,她当时坐在椅子上。”
“然后呢?”
“没什么,但是她看起来似乎非常开心。她送我的是四分之一磅盒装巧克力。我把它放在我楼下的房间里。”
“接下来?”
“我不知道你要我说些什么,真的。我们聊了一下,我觉得很焦躁,走来走去……”
(迈尔斯脑海浮现当时影像,他离开图书馆,几个小时以后。他记得他抬头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独自穿过映在树林的屏幕上。)
“玛丽安问我为什么会觉得焦躁,我也答不上来。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话,聊她未婚夫,她哥哥和她自己末来的计划。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油灯当时放在床头桌上?还有那一小瓶香水。没过多久夜也深了,她就此打住。我们都已经觉得有点睡意,所以我就回楼下睡觉。恐怕我仅能告诉你这么多。”
“汉蒙德小姐当时有没有紧张,或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没有!”
菲尔博士哼了一声,将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