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这些苦并不算什么。”
她明白他的意思——十八岁那年发生的事情,才是真正毁灭他的苦难。
“是,我知道没办法弥补你受到的伤害,但是未来可以变得更好!可以住更好的房子,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我们一起来努力!”
“更好的生活?这不是我的目的,我在淘宝网上开店,苦心经营‘魔女区’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找到杀死我妈妈的凶手,并且替她复仇!”
“你找到凶手了?”
秋收不置可否地闭上了眼睛。
“听着,我不在乎凶手是谁!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你!我要跟你说清楚,不能再让这个错误继续下去。”
“小麦,那么多年过去。”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黑夜里的雪渐渐积起来,“其实,我早已经原谅你了。”
“不,这还不够,你必须要知道一切!”
说罢,她从包里掏出来钱灵的日记本。
秋收疑惑地接过日记本,做到沙发上小心地翻看。
她的心底也在乱跳,紧张地说了一句:“你可以直接翻到2000年6月下旬。”
五分钟后,秋收缓缓地合上日记本,将头埋到膝盖之间,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
他不想在女人面前流泪。
可是,无论他怎么控制情绪,都不能抑制内心的伤痛,很快就痛哭流涕。
小麦温柔地抱住他,在耳边安慰:“这就是命运,我们都不能埋怨任何人!”
他痛哭了数分钟,红着眼圈站起来:“我恨了你那么多年,却恨错了对象!其实,我并不恨那张纸条,也不恨你要和我分手,甚至都不恨你把我关在地下。我恨的是那件事导致的后果——我的父亲,在那个大雨的夜晚,为了找我而被卡车撞死,他才是最无辜的人!
秋收的眼泪已经停止,小麦的泪水却涌了出来:“你知道吗?当我高考结束以后,我又到学校对面去找你,可你已经消失了。”
她重新打开从泥土里挖出的钱灵的日记本,抽出十年前秋收写给她的小纸条——
我心里难受你
秋收看着十年前自己写下的字,怅然若失:“我以为,那时候你已经不在乎我了。”
“我在乎的,我心里也难受你……只是,后来暂时遗忘了。”她躺在秋收怀中,抹去眼泪说,“秋收,你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我想有些事你一定比我更清楚。”
“也许吧。”
“最近几个月,我始终在想一个问题,但得不出真正的答案。”
“你想问什么?”
秋收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还是那双十八岁少年的眼睛,只是多了一些岁月的阴霾。
“人生是什么?”
“我们生下来,然后又死掉。”
他浅浅地说出答案,就像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又浅浅地微笑一下。
小麦没想到如此复杂的问题,却得到一个如此简单的答案。她皱着眉头思量片刻,觉得这可能是唯一正确的答案。她也给了秋收一个浅浅的微笑。两个人相视微笑,似乎是十年来最放松的时刻。
“秋收,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十五年前,1995年。”
田小麦变作了十八岁时的表情:“是啊,那年我们都只有十三岁,还记得那时的情景吗?”
“那天,在我妈妈死后,我已无家可归,你爸爸带我住到你家里。”
“我想起来了!对不起,那天我对你非常冷淡,我真后悔!为什么那时候不对你好一些?”
“没关系,因为那时候你看不起我。”他早已不再介意了,摸着她的嘴唇,“在这座城市里,从没有人看得起我。后来,除了你。”
其实,除了她之外,还有另一个人,只是那个人早已经化为幽灵。
“对不起!”她又一次控制不住泪水,抬头却看到墙上挂着的木吉他,“这就是当年你为我弹过的那把?”
“是啊。”他站起来抚摸老旧的木质表面,多年来保养得还不错,“当我最穷苦潦倒的时候,这是我身上最后最珍贵的东西,就算穷得连包子都买不起,我也舍不得卖掉它。”
“你再为我唱一首歌吧。”
她想,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秋收摘下吉他:“想听哪一首?”
“就弹十八岁那年,当我们被分开以后,你在学校的围墙外弹的那首歌。”
他的眼皮跳了一下。那个凌晨声嘶力竭的歌声,以及随后遭到的殴打,全都涌上了心头,身体似乎都隐隐作痛起来。稍稍调整了琴弦,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拨出一串音符。
“喝醉了以后,还能想些什么,是纯纯的爱,是飘飘的愁……”
十年前的凌晨,小麦趴在女生寝室的窗台上,看不到黑夜里他弹吉他的样子。此刻,他就坐在她的面前,只弹给她一个人听。即便,再也无法挽回错失的十年,她仍然深深念着这首歌,念着这个唱歌的少年——如今已是一个男人。
他的声线已改变许多,技术也有所进步,想必苦闷的时候一直在弹。唱到副歌部分,并未如当年那样吼起来。那是少年荷尔蒙的激情。如今他已不需要火山似的爆发,只要像溪流一样源源不断。
有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它在远方等我。
那里有天真的孩子,还有姑娘的酒窝……
有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叫我慢慢地走。
海浪它总是一波波,不要停歇不回头……
啦……啦……啦……
。。/
天,亮了。
雪再度乘着风势飘舞起来,漫天遍野地覆盖着大地。
平安夜的雪。
今夜,许多年轻的恋人们,都会站在雪地里祈祷幸福。
但对于秋收来说,活到二十八岁,却从没享受过圣诞节——以前每到圣诞时节,就是工厂最忙碌的时刻,他总是被迫或自愿地不停加班。还记得去年今天,是“魔女区”订单最多的一天,人们都在购买各种特别的圣诞礼物。
踩着一地坚韧的白雪,缓缓穿过冬天的荒野。十年前这片广阔破旧的工厂,已被各种建筑挤压殆尽,只剩这座最后的废墟,如同即将被爆破的暗堡。
他不知道小麦是否醒了,是否还在重温昨晚的欢愉,但他想,自己永远不会再回去了。
一粒雪,轻轻落到他的眼里,又迅速地融化,像泪水一样滴下来。
转入那件残破的厂房,走下地道,再度将耳朵贴在“舱门”上。
这道囚禁过他三天三夜的“舱门”,永远改变了他命运的“舱门”。
“舱门”里才是真正的魔女区。
门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那不是十年前留下的回声,而是此时此刻从舱门里响起的。
魔女区里有人?
然而,秋收丝毫都不惊讶,反而陷入了回忆之中。比如那条神秘的紫色丝巾。
但在他的记忆力,不仅仅只有这条丝巾。
一年前,“魔女区”网店经营已初具规模,积攒起了一笔不小的积蓄,足够在上海买半套房子了。秋收想起了留在老家的外婆——世界上他最后的亲人。
于是,他与回家过年的民工们一同坐上开往大西北的火车,带着一张二十万元的银行卡,时隔八年后回到黄土地里的小县城。秋收没有故意伪装自己,这些年来他的形象已大为改变,就像经历过数年监狱生涯的基督山伯爵,即便回到少年时的玩伴们跟前,也再没有人认得出他了。当他回到老宅门口的时候,却发现门口早已布满了尘土,只待拆迁队来把他送入坟墓。
外婆已在两年前离世了。
秋收又找到了外婆的坟墓,就在郊外一片荒凉的田野深处,爸爸妈妈也埋在那里。
他趴在外婆的坟前哭了很久,又跪在父母的墓碑前,平静地说——
“妈妈,我会亲手抓住杀害你的凶手,然后亲手杀了他,我发誓。”
“爸爸,我也会为你报仇的。”
说罢,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下起了鹅毛大雪。
痴痴地在雪地里站了很久,直到整个世界变成了白茫茫一片,就像眼前埋葬在墓碑中的人们,也像是他自己被毁灭了的人生。
秋收顶着大雪回到县城,他还想再看出生长大的老宅最后一眼。满地积雪的街道空无一人,他轻松地越过几乎倒塌的院墙,打开早已破败的窗户,进入布满陈腐气息的屋中。这个寂静的世界如同冰窖,大概外婆身处的墓穴里也没有这么冷吧?
自从外婆离世以后,老宅就再也没有了人,不时有梁上君子光顾这里。他们把所有能搬的能拿的都偷光了,就连父母结婚时的大木床,也被邻居拆散掉当做冬天的柴火烧了。最后剩下的只有一个大木箱子,那几乎是妈妈结婚时唯一的嫁妆。因为实在太过于沉重,没有人能单独把它搬走,方才幸运地等到了少主人归来。
木箱上的大锁早已锈死,秋收找了一把铁铲,费劲全力才把锁打开。翻开沉重的箱盖,里头全是以前的旧衣服,其中大部分都属于妈妈——看款式都是八十年代的。在秋收童年的记忆力,妈妈是个爱漂亮爱打扮的女人,即便在这偏远的小县城,也被大家当做明星看待。人们都说秋收的爸爸虽然老实巴交,却有着前世修来的好福气。
秋收的双手微微颤抖,轻轻翻着妈妈穿过的衣服,好像还在抚摸二十年前妈妈的身体,那个早已化为灰烬的冰凉的身体。
妈妈,应该是他爱过的第一个女人。
就在这个古老箱子的最底下,他看到了一条丝巾。
紫色的丝巾。
第二十一章
2010年12月24日。
田小麦睁开眼睛,透过窗帘的晨曦,倾泻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她温柔地转过头去,却发现枕边人再次消失,记忆中最幸福的一个夜晚,就以这种残酷的方式结束了。
她彻底清醒,开始大声呼唤秋收,着急地打开每个房间,再也没有了他的身影。已是上午九点,她给秋收打电话,却发现他已关机。
于是,她狂乱地给秋收发了一条短信——
为什么你又一次离去?为什么不给我与你一起醒来的机会?为什么不给我每天早上将你吻醒的机会?
打开窗户才发现满地积雪,就像儿时见过的大雪天,白茫茫一片铺满地面与屋顶,仿佛世界瞬间变得不真实了。她呼吸着窗外寒冷的空气,一团团热气消散在风中,真想与他手挽着手,踏过茫茫雪地,消失在沉沉雪夜。
她耐心地替秋收整理房间,将每样东西归置整齐。打开衣橱看他的衣服,几乎全是单调的颜色,廉价的牌子,完全不是“魔女区”里卖的那些高档货物。不过,她没看到女人的东西,可以放心他是真正的单身。小麦打开他的冰箱,几乎什么都没有,除了十几包方便面,这个习惯倒与她相同。她取出一包面到厨房煮起来,想着以后她会努力学习烧菜,每晚都让他有好胃口。吃完早餐,她倒在铺好的床上,想象未来的二人世界——还要等待几分钟?几小时?几天?几个月?几年?还是,下辈子?
小麦打开他的电脑上网,去天涯娱乐八卦或晋江耽美闲情,是她除了网购外地最大爱好。
还没打开网页,她先看到桌面有个文件夹,名叫“客户照片”,好奇地点开来,发现里面密密麻麻的照片,几张脸还有些眼熟——其中一张竟是钱灵的照片!
就在钱灵租住的房子门口,刚好出门的样子,一看就是在马路对面偷拍的。更多的照片却是田小麦自己,大部分都在她家楼下,有她疲倦下班回家的照片,也有她匆忙出门坐进老丁出租车的照片。
没错,他早就掌握了小麦的情况,也知道小麦是淘宝控的宅女,这个通过淘宝网来人肉搜索不难。同时,秋收也掌握了钱灵的情况,他通过某种方式让钱灵知道了“魔女区”,很容易就让她上瘾了。他的买家里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对“魔女区”有不同程度的心理依赖,而只有钱灵可能影响到小麦。这就是他的精心设计,总有机会通过钱灵的介绍,让小麦来到“魔女区”。
而他也相信,那款神秘的紫色丝巾,就是对田小麦最好的诱饵。
不过,这些照片中最让小麦震惊的一张,竟是在盛赞的家门口。
就是12月10日那晚,她去参加盛赞的生日家宴,结束后盛赞父母一起送她出来,照片把四个人全照了进去。
后面几张照片虽是同时拍的,重点却不在小麦身上,而是另一个人——盛赞的爸爸。
为什么要反复拍他?其他人都被秋收忽略掉了,有几张瞄准盛先生面孔的特写,在电脑里看得特别清晰,小麦看着有些害怕——不知盛先生现在是死是活?
就是这种心灵感应,让她接到一个电话,恰是盛赞打来的。
早不打晚不打,偏偏在这个时候?她犹豫地接起来,还是保持礼貌:“你好。”
“嗯?干吗那么客气了?”盛赞感觉这不是情人间的说话方式,但并没意识到更严重的变化,“已经两天没接到你的电话了!”
语气里有责怪她的意思,小麦也确实是心存愧疚,含糊地回答:“对不起,这些天身体不太好,你爸爸怎么样了?”
“哎,现在还是音讯渺茫。我和妈妈都已经回家了,期待警方可以找到他吧。”
“一定会找到的!”
“小麦,今晚我在外滩预订了圣诞大餐,我下午来接你吧?”
“圣诞大餐?”
老天!现在她才想起来,今天是12月24日,平安夜。
“是啊,好不容易才订到的,是外滩看江景最好的位置。”
“哦……可是……可是……”她的嘴唇在颤抖,并非犹豫要不要去,而是想怎么说才不让他伤心。不,早晚都要向他坦白的,暂时的逃避并不是办法,“对不起!今晚,我不能陪你去了。”
“为什么?”
电话那头的盛赞又惊又急,好似遭遇惊天霹雳。小麦不知该如何解释,悲伤地摇头:“抱歉,以后我会跟你说的。但是,今晚真的不行!再见!”
她强行挂断电话,可以想象盛赞此刻的表情——父亲生死未卜,共度圣诞的邀请遭到女朋友的拒绝,无异于屋漏偏逢连夜雨。
不到一分钟,盛赞又打来了电话,她狠下心拒绝了来电。
接下来,每隔几分钟,他都会打个电话过来,最后逼得小麦索性关了机。
将近中午,还是没有秋收的踪影,她决定不再犯上次的错误,这回要长期蹲点守候,不信秋收不会再回来了。不过,她还得先回家一趟,带些日常用品和内外衣服,总不能一直穿现在这身衣服吧。为了出门以后还能回来,她在房间里翻了半天,总算翻出一大串备用钥匙。她在房门口试了试钥匙,确认后才离开。
下楼来到冬日的阳光下,踩着柔软湿滑的积雪,她像个单纯的小女孩,紧张又幸福地伸开双手,用脚踢起一团团白雪,仿佛在为自己跳舞庆祝。
“圣诞快乐!田小麦!”
俯身抓起一团雪球,她在心底祝福自己。
第二十二章
下午。
小麦回到自己家里,心急火燎地收拾好衣服。但她想想还是不放心,又带上许多小东西,像搬家似的——从此将和他一起生活?
出门前,她又想起什么。回头打开父亲的房间,将他三十六年来的工作笔记全部塞入一个大包。她想把父亲留下的这些文字,也给长大成人的秋收看一看。
当她坐电梯下楼的时候,却极其意外地碰上了一个人——老丁。
老丁还好好地活着,正好下楼开车,顺便带了小麦一程。出租车再次绕过被封的胶州路,看到那栋被烧得焦黑的大楼,她突然间悲从中来:是谁谋杀了我们的似水年华?
车子很快开上高架,电台里正在播放一个访谈节目,嘉宾是公安局的专家,与主持人谈犯罪心理学。巧的是小麦认识这个专家,从前是爸爸的同事,还经常来家里做客。专家已说过很多案例,此刻正在谈犯罪心理学上的“模仿犯”——他说有一个特别的案例;凶手在青少年时代,目睹过自己的亲人被杀害,遭受了严重的心理创伤;长大后就产生心理变态,模仿当年亲眼见过的杀人手段,残忍地连续杀害了七个人!
小麦听到这里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模仿犯?还有一部同名的小说?
她不敢再看窗外的城市,闭着眼睛越想越怕……
2000年的慕容老师,2010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