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钟任之在讲述完毕一个案例时,往往会加上一句:“一切都会过去的!”这句话仔细听来,和前面的讲授并无联系,有如一条流畅平坦的道路,突然毫无预兆地分离出的一条分叉。但是大家那时候的思维,已经像加足了油门的汽车,跟随着他的讲述酣畅淋漓地驰骋着,于是谁也没注意到这个情况的出现。
但是我听了出来!
这句话像对他自己,也像对别人说的。
钟任之授课大多采用提问的方式开始,给人设置一个思考的空间,然后再出其不意地道出答案。
“如果一个人头顶部遭受创伤,他告诉你们是走路时碰的,你们会不会相信?为什么?”他时常所提的问题就是这样的,前提简单得只有一句话,让人看着无从下手。
“我要告诉你们,这个人肯定撒了谎!”等到大家冥思苦想了一阵后,他往往会在恰当的时机给出自己的观点,使人印象深刻:“两个物体相碰,接触的是凸突的部位,人体也不外乎如此,那么碰撞后发生损伤的就必然是膝盖、肘部、鼻子、额头等部位,而决不会是头顶部位置。——除非是伤者低下头等着别人撞过来!”
大家会心地笑了。
“那样的伤口,只能是自上而下的打击所形成的。”他往往用这种最简单的物理知识,解决看似复杂的法医问题,让人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从某些方面来说,是钟任之的课,让我对法医那种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产生了浓厚兴趣,从而选修了法医学这个专业。
有一次上课,钟任之飞快地在黑板上画了一副人体图,并在人体的右侧标注了一道自前向后的伤口,然后问道:“大家看看这个的伤口,分析一下凶手有什么特征?”
这样简单的假设条件,在其他课程的提问中非常少见,但在钟任之的课堂上,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了。虽然很难得出结论,但大家依然乐此不疲,因为每个人都期盼他那出人意料的答案。
下面的同学低头讨论了一阵,没有人敢站起来发言。
“大家从小到大的学习和考试,往往有老师预设了充分的前题条件。而在平常的凶案中,我们不要奢望凶手留下很多线索,很多时候只有这样简单的信息,这就要求我们不仅仅局限于法医知识,而应该多角度的分析,推断演绎当时的情景。”钟任之提醒道。
“凶手是左撇子。”我站起来回答,“身高与伤者差不多。”
钟任之的眼睛一亮:“为什么?”
“因为伤口在伤者的右侧,走向是由前向后的,对于面朝向他的凶手来说,必然是左手所为。”我说。
“为什么不可以是凶手从后面用右手行凶呢?”钟任之问。
“如果凶手站立于伤者的后侧,则不可能是越过伤者的手臂从前向后刺,这不符合行为者的心理状态。”我回答。
“说下去!”钟任之微笑着点点头。
“从伤口的高度来看,与伤者的手掌位置差不多;从伤口的走势来看,较为平直,符合同一高度刺入的特点,因此凶手与伤者的身高差不多。”
“很好,分析得很到位!”钟任之赞扬了我一句,然后对大家说道,“我之所以经常提出这样的伤口问题,是因为在日常的法医工作中,很多时候是需要分析伤势的,有的是凶杀案中的尸体创口,有的是伤害案中的伤势,所以作这样的分析是很有必要的。有些东西并不是单纯靠医学知识就能解决,从刚才这位同学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这是需要运用人体运动习惯、物理学等知识来综合演绎推理的。”
为了加深大家的印象,他又给我们讲述了一个亲身经历和侦破的案件。
一天,钟任之任职的地方发生了一件大事。几十个群众围堵在了公安局大门口,大喊要申冤!更有人弄来了一块横幅,上面用红墨水写着“杀人偿命,血债血还”!
事情是这样的:前一天的晚上,城里发生了一起命案。一个姓张的男人发现自己老婆有外遇,而这个人竟是自己一个姓冯的好友!于是姓张的男人冲到好友家里,质问姓冯的男子。姓冯的男子家中当时只有其一个人,双方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四周的邻居听到姓张的男子愤怒的吼叫:“我要杀了你!”随后发出一阵打斗之声。
姓冯的男子家的门是关着的,没有人敢上前劝架。当一切重归平静之后,姓张的男子倒在了客厅里。
姓冯的男子打电话报了警。
警察赶到现场时,发现姓张的男子头部遭到了重击,已经死亡,而他的手中还握着一把菜刀。
那把菜刀上有姓冯的男子的血指印。
姓冯的男子交待:姓张的男子进屋之后,就抓住自己进行殴打,说自己勾引了他的老婆,还说要杀了自己!他向姓张的男子解释没有那回事。但姓张的男子没有听,跑到姓他家的厨房里取了一把菜刀出来,砍了姓冯的男子两刀。
“砍在这里!”姓冯的男子指指自己的左肩膀。在那个位置,警察看到了两处刀伤,已经砍到了肌肉层!
“于是我就顺手拿起旁边的一根铁管,朝他头上打了一铁管,把他打倒在了地上!”姓冯的男子说着又指了指客厅地面上的一根长铁棍,那上面粘满了鲜血和毛发,“我是自卫的!”
如果姓冯的男子所说属实,那么他就是正当防卫,是不需要负法律责任的,而如果他撒了谎,那么就是谋杀!可是姓张的男子手里的确有一把刀,而且现场没有其他目击证人,四周的邻居听到的是姓张的男子那句杀气腾腾的“我要杀了你”!
一切证据似乎印证了姓冯的男子的供述。但是死者的家属并不这样认为,他们坚持认为是姓冯的男子勾引了张姓男子的妻子,谋杀了张姓男子!为了施加压力,家属们带人围住了公安局,还宣称不调查清楚,他们就把尸体抬到公安局来!
事情惊动了局长,他亲自到现场向家属做解释工作,同时责令刑侦部门加大力度侦查破案。
感到巨大压力的同时,公安局的调查工作却又陷入了僵持:没有证据证明姓冯的男子是故意谋杀!
这时钟任之被请到了专案组,参加了案件的研究。他分析了案情以后,决定亲自参加审讯姓冯的男子。
审讯时,钟任之带了现场拍摄的照片,放在桌子上,低头翻看着。不时漫不经心地抬头问姓冯的男子问题。
“你说过姓张的男子先用菜刀砍伤了你?”钟任之问姓冯的男子。
“是的。”姓冯的男子回答。
“是面对面砍了你吗?”
“当然了!”姓冯的男子笑了,“不然怎么会砍到我?!”
“那么应该是从左侧方向砍过来了!不然不会伤到你左肩膀是吧?”钟任之指了指他左肩膀的伤说道。
“……当然。”姓冯的男子想了想后回答道。他摸不清钟任之问这话的用意,显得有些紧张。
“你确定用来自卫的铁管就是现场的那根吗?”钟任之继续问。
“当然确定,我家里也只有那一根铁管!”
“那根铁管原来在什么位置?”
“就在我自卫的那个位置。”
“你说自己只用铁管打了姓张的男子一下?”
“这……我记不清了!当时头脑很乱,也不知道打了一下还是几下了。”
“你还手打他的时候也是面对面?”
“当然!因为他那时面对面砍了我两刀,我自卫还的手!”
“好吧。那么在他倒下后,你有没有继续用铁管打他?”
“当然没有!我又不是要谋杀他,干嘛还要打?!”姓冯的男子连忙否认。
“你有多高?”
“一米七五。”
“臂长呢?”
“……没量过。”姓冯的男子迟疑着回答。
“我帮你量一下!”钟任之从身上取出一把卷尺,在姓冯的男子的手臂上量了量,“70厘米。”
姓冯的男子疑惑地看着他。
旁边的民警也摸不着头脑。
钟任之把卷尺放回衣袋,然后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着姓冯的男子。
姓冯的男子也看着他,显得很局促。
对视了两分钟后,姓冯的男子有些惶恐地低下了头,摆弄着手上的手铐。
“啪!”钟任之猛拍了一把桌子,站起身来,把所有的人吓了一跳。
“你说谎!”钟任之对着姓冯的男子叫道。
姓冯的男子吓得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他不知所措。
第6章 法医的修为
“我……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姓冯的男子说。
“你说姓张的男子面对面砍了你的左肩,可是他的菜刀是在左手上!”钟任之把姓张的男子躺在地上的照片扔在姓冯的男子面前,“你左手拿刀面对面砍别人的左肩试试!能砍成这样吗?!”
“这……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是他倒下去的时候将刀换了手……”姓冯的男子结结巴巴地说。
“可是我要告诉你,姓张的男子是左撇子!”钟任之盯着他说。
姓冯的男子开始冒汗了。
“你的铁管长80厘米,有血的一端距离另一端——也就是你手握的一端50厘米!而你的臂长70厘米!”钟任之继续说,“那么就是说,你握铁管时击打的是120厘米外的范围,而姓张的男子的臂长65厘米,加上菜刀才95厘米!也就是说,姓张的男子的距离比你少了25厘米!你击打他时,他完全够不着你。”
姓冯的男子呆呆地看着他,又突然醒悟过来似的说道:“可是在他砍得着我的范围内,我同样可以打得着他呀!”
“可事实上并不是你所说的这样。”钟任之说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站立在那里,就会留下足迹!而你与姓张的男子的足迹之间刚好相距120厘米!”
姓冯的男子无言以对。
“还有一处关键的地方:姓张的男子的足迹,有后转的痕迹!”钟任之继续说,“在他头部的伤口,可以看出遭受了几次击打。而在他的后脑勺上,有一处被击打的伤口,这可不是面对面所能打得着的地方!——所以是他向后转时被人从后面击中的!而且从头皮伤口的形状可以看出,这是第一次被击打造成的!”
姓冯的男子脸色煞白。
“我再让你看看菜刀下面的地面!”钟任之依然把一张照片扔到他的面前,“那个位置有很多滴落血迹,我们已经检验过了,是姓张的男子的血!而那把菜刀上面是你的血,并没有姓张的男子的!这不符合常理!这意味着,菜刀在那个位置之前,姓张的男子已经开始流血了,因此没滴到刀上。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菜刀是姓张的男子流血倒下后放上去的?或者说,姓张的男子是在你之前流血的?!”
姓冯的男子浑身颤抖了起来。
“最后,让我来说说事情发生的经过吧。”钟任之盯着他说道,“姓张的男子闯进你家之后,和你发生争吵,甚至肢体接触。你跑到有铁管的地方,拿起铁管自卫。这时跟上来的姓张的男子见状,转身或者逃跑、或者去拿东西,于是你起了杀心,先朝他的后脑勺打了一铁管,将他打倒,紧接着在他的头部打了几下,血流到了地上。为了伪装成自卫现场,你取了一把菜刀,砍了自己左肩两下,然后把刀放在了他的手里……”
这时的姓冯的男子已经瘫倒在了地上……
姓冯的男子最后因故意杀人被刑事拘留。
死者的家属在公安局大院里燃起了鞭炮,送了一大面“新时代包青天”的锦旗。
听完钟任之的讲述,大家不禁欢呼并鼓起掌来。
“对于这件事的本身来说,并没有什么值得欢欣鼓舞的。”钟任之最后在大家的掌声里挥挥手说道,“对于生者或者死者来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法医所做的,不过是把真相呈现出来而已,无法去改变什么。”
我们很喜欢钟任之在课堂上讲述他所亲身经历过的案例。在他的讲述中,总有出人意料的结果,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思维方式。
这一切,也改变着我对事物所持的观点:有时看到的,也未必真实!
自从我回答了钟任之的问题后,他在课堂上无论提什么问题,总留给我发言的机会,而我也很珍惜这样的机会,还经常私下请教他关于法医专业上的问题。
钟任之上课的另一个特点,是喜欢给同学们自由提问和讨论的时间,提什么问题都可以!
他甚至开着玩笑说,连男女关系的事都可以问,当然前提是要他回答得出来。法医本来就是一份很俗的职业,俗得无时不在与肉体打交道,或者说法医眼里无所谓高雅,亦无所谓低俗!他还说自己回答不出来也没关系,大家共同学习提高,法医知识是无所不包的,谁也无法达到无所不知的境界。
于是,有人带着点哲学的味道问:“法医到底应该是什么?”
钟任之说,法医是地狱的行者,通过汲取别人的苦难来为自己修行!
“有人说法医是开在地狱的彼岸花,给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安魂指路!但当你们拿起柳叶刀后,会发觉自己并没有那么伟大!你们非但无法改变世界,还不得不接受这个世界的苦难。因此我倒更觉得法医是地狱的行者,解读苦难,砺炼自己!悟者得道,惑者成魔,几年或者几十年后,你们每个人都会发觉自己有了变化!我教不了你们怎么去做,得道或者成魔,除了你们的修为,也要看你们自已的造化!曾有佛心慧语曰:一个人,不能了解生命,生命对他来说是一种惩罚。我不是智者,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只有那些真正背负别人的痛苦的人,才会功德圆满!”他说。
当他讲这些话的时候,我坐在课堂上,满脑浮现的是一个背负着沉重十字架,被人鞭打着押上行刑台的形象。
有一次我私下问他,在老师和法医两种身份中他更喜欢哪一种?他笑了笑,说我的提问本身就存在着问题,喜欢跟去做是两码事,很多人做的未必是自己喜欢的。因此,做什么事都不能用喜不喜欢去衡量,没有永远的喜欢,也没有永远的憎恶,他倒喜欢在这两种身份中不断地交换。
我有些不解。
他说:“有些事,到你真正去做的时候才知道。”
“那么我该叫你钟老师还是钟法医呢?”我笑着问。
他想了一下说:“叫我师父吧,因为我喜欢你这个徒弟!”
我知道这意味着,我和他的关系比一般师生更亲密,于是觉得很高兴,从那以后便叫他“师父”。多年以后,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对他有着非同寻常的亲切感了。——他在某些方面,与爷爷有着很相似的地方!
师父带进门。带我走进法医这个神秘世界的,是钟任之。参加工作后,我仍然和他保持着联系,除了探讨法医专业里的问题,也交流着从这份职业得出的感悟。“师父”这两个字,是带着一个“父”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后来,我在禅市出了事,师父专门抽了一段时间陪我。那时,他已经没再在公安局上班,而是专职当起了法医系的老师。他没向我解释为什么,我也没有问他,因为他说过无所谓喜欢也无所谓憎恶,这样做应该有他的理由。
我来北江工作,也是他提的建议。出事后,我没来由地沮丧,歇斯底里地狂燥,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他对我说,换一个工作环境吧,一切总会过去的,人总要有重新的开始。
他说,正式调走当老师之前,北江市公安局的领导希望他能推荐一个有能力的法医接替他。而他推荐了我。当时哥儿们高原也在北江市,劝我换个地方,于是我听从了他们,工作调动到了这里。
第7章 祝我生日快乐
回到住处,洗了澡就上床睡觉。
原本以为,喝过了酒会睡得很死,不再念及刘嫣。没想到陈娟的话犹如一根棍子,搅动了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内心。——睡觉的时候,还是梦到了刘嫣!
“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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