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坟上的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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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坟上的风筝-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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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遛的哭喊声,随之就沉寂了。两人立刻朝那儿飞奔过去。厂房北端上封的大铁门半开着,一股阴冷的潮气袭来,门上撕烂的封条摆动着。门后是一条深入山体的大隧道,铺着方形的铁地砖。老郑合上门边的电闸,嵌在洞顶的灯亮了起来,由于常年湿潮接触不良,许多灯忽明忽暗,鬼火般闪着,排向隧道深处。隧道两侧的耳洞里,大部分的机加设备都已拆除,留下些奇形怪状的管线、支架,如同洞壁上密布的蛛网图案。扑鼻是一股阴森森的霉味,我不由打了个冷战。


老郑说:“到里面不要挨着墙走,这儿蛇多。”

第十六章第十六章
他掏了个打火机递给我:“不要怕。就是鬼他也怕火。走。”


如同鞋匠撑鞋的揎子,人也是房揎子,没人住的空房子会很快地破败下去,比住了几代人的老房更加破败。生产线下马以后,这条隧道也很快的破败了,到处是剥落的墙皮,也许是几年前的那次小地震,洞壁上还有几处大裂缝,象肋骨一样露出支撑隧道的弧形钢板。


我一手握着铁管,一手捏着打火机,紧跟着老郑,正走着,忽然从右侧一个耳洞里,又传出小遛的一声哭喊,随之又象被捂住嘴似的静了下来。


两人跑向耳洞,洞里是一排排两米高的工具架,老郑一使眼色,就分头从两侧摸了进去。


工具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样板和夹具,看不见后面,都蒙着蛛网,积着厚厚的灰尘。这儿的蜘蛛也是满身铁锈吧,我忽然想。


另一头的老郑没有一点声音。最后一排架子几乎紧贴着墙,我屏住气静听了一会,猛地一跃转到架子侧面,脸撞上了一个软软的东西,我触电般一闪,举起铁管,仰脸一看:是小遛。正吊在工具架后,小脸半仰着,除了嘴角一线外,脸上再没有血,眼往上斜看着,象是含着一丝狡黠的微笑。


我张大嘴,却只发出嘶哑的一声低喊。我扑上前,挤进夹缝抱住小遛,想把他放下来,却只空抱住了一层衣服。衣服里已没有肉了。


小遛的脸仍微笑着,然后掉了下来砸在我的脸上。夹缝里全是血和内脏。


那边传来一声闷哼,再无声息了。是老郑。


我从夹缝里挤了出来,差点滑了一跤,踉跄着退到墙边,举着铁管叫了一声:“郑叔?”


没有回答。我一咬牙,冲到耳洞口转到老郑进去的一侧,我不敢从架子间挤过去,我怕这狭窄的夹缝。


转过去一看,老郑正一手扶着工具架,一手提着一根铁棍,拖着一条腿往出挪。看见我他急忙招手:“快来扶我!”


我急忙跑近,谁知脚上沾满了鲜血和碎肉,在铁地板上一打滑,摔倒了。


却刚好躲过兜头而来的一股风声。铁棍当的一声砸在了架子上。我惊惶地看着他,想从地上爬起来:“郑叔,你?”


他说:“我看你滑倒了,急忙想拉住你。”他向我走近:“别怕孩子,我来扶你!”铁棍抡圆了就朝我头顶砸来。我俯身一滚躲过了这一击,把手中的铁管当标枪向他掷去。可酸疼的胳膊已没有一点力气,铁管斜着飞到架子底下去了。胳膊还未及收回来,铁棍又砸了下来,我下意识一摆头,铁棍擦过左脸,在地上砸出一溜火星。我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就地又是一滚,刚爬起身来,他已扑到了面前,双手高高地举起了铁棍,背后是墙,已无处可躲。我闭上眼睛,绝望地举起一只手,按着了打火机。


他闪进夹层不见了。我举着打火机,探身从架子下摸出了铁管,踉跄着刚退出耳洞,一转身又看见老郑站在隧道中间,举着双手,脸上哆嗦着:“是我,是我害了小遛呀!”


我一挥打火机,他不见了。


却感觉背后有人。一回头,老郑正站在我的身后,依然举着双手,依然在哭:“是我,是我害了你呀!”


我又是一挥,他又不见了。


点的时间太长,打火机已烫的握不住了。我匆匆朝铁门跑去,刚跑到相邻的耳洞口,听见里面有奇怪的声音,是机器的轰鸣声。用余光一扫:里面是一台镗床,老郑正躺在镗床上。


我迟疑了一下,缓下步子一看,他头上有一处伤口,血已染红了半白的头发。他好像昏过去了,闭着眼睛,而镗床正轰鸣着,刀头飞转着朝他眼窝移近。

第十七章第十七章
我嘶哑地喊着老郑,冲到镗床前找那个红色的按钮,在这儿!我使劲按了下去,可床子仍轰鸣着,我抓住老郑往下拖,这才发现他的肩膀被夹具紧紧地夹在滑轨上,我哭喊着抡起铁管朝刀头砸去,硬质合金的刀头坚硬无比,只震得我手疼。我又朝开关砸去,可刀头仍在飞转,朝下钻去。电闸!我突然想起,每个耳洞都应该有个电闸的!


刚转过身,在我身后正站着又一个老郑,朝我伸着双手,哭着:“是我害了你呀!”


从我身后的镗床上,传来嗤的一声轻响,随后是骨头碎裂的吱吱声。


我吼了一声,朝身前的老郑挥起铁管,却被他一把抓住,一下把我甩倒在地,我丢开手举起打火机,却怎么也打不着了!他扔了铁管朝我跳来,他不哭了,他的头发在变,由半白变成灰白,再变成暗灰,他的脸在变,象一张没戴好的面具,五官皱在了一起,他的嘴一下子张大了,露出沾满血的尖牙。


我一弯腰,往他身侧猛地一扑,从他腿边滚出了耳洞,还没爬起,他已一步跳到了我的脸前,我把打火机向他扔去,他却毫不躲闪朝我扑来,无处可躲了!身旁是洞壁上的一道裂口,我就势钻了进去,裂缝刚够一个人通过,他随之也钻了进来,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白光。裂缝很深,我绝望地往里钻爬着。


迎面有风!这裂缝通向外面!也许就通向深入山体的另一个车间?我大张着嘴,快喘不过来气了,腿也隐隐地要抽筋了,他已越追越近,那浓重的腐臭味几乎就在我脑后。前面隐隐有亮光!还有一线生机!我激动地浑身抖了起来,似乎又有了力气。


亮光越来越近了。迎面是一扇小小的木格窗,我朝里一看:黑漆的柜上摆着一盏油灯,照亮对面的大炕,炕上是大红的棉被。


脑后有风,我一扭头,一个黑影正在我背后,那泛着白光的鬼眼几乎挨着我的脸。我呻吟了一声,眼前一黑,朝里倒了下去。


我死了吗?感觉无比疲惫,正轻飘飘地下落去,如慢动作。


算了吧。那么多人都已经死了。所有的人都会死。


迎面是那床大红的棉被。刚才是老傻拿出去在月光下晾被子吗?


算了吧。死了就再不怕死了,掉进粪坑就再不怕臭了。


炕上的难友们,又把你们砸了。对不起。喜不喜欢都是我了,来,让我们从此守在一起,把回忆捧在一起,把骨灰掺在一起。


伤心,如填胸的大坝,这大坝瞬间决口了。


绝望,如突降的寒流,把决口瞬间冻住了。


我落在炕上,感觉自己身沉如石,落地却轻如羽毛。


却没有谁跳起来责怪我。我看看那一排枕上的头颅,明白了那些头油味、呼噜声,都只是自己在想象中闻到听到的。


这只是些落满灰尘的骷髅,残留的一点皮肉也已发黑干瘪,那些空空的眼窝都乞求般仰望着,那些空空的嘴都惨叫般大张着,姿势千奇百怪,保持着生前习惯的睡姿,这个用被子蒙着头,抓着被角的指骨上满是牙印;那个袒胸而睡,肋骨间钻着老鼠,露出发亮的鼠眼。


这就是死。无可选择。

第十八章第十八章
在土炕深处,靠墙坐着一个黑影。


我仔细一看,就是梦中的那个女人。她的头无力地低垂着,长发遮脸,一只手扶在腰后的墙上,似乎想撑起身子,另一只手抚在肚子上。


也许是我的目光碰疼了她,她缓缓抬起头来。


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脸。


她说:“我刚才睡着了,梦见我的孩子动了。”她轻轻笑了一声,用手摸着腹部说:“乖!你们两个可不要打架啊!”


我恢复了一点勇气,抬起头来。


她苍白瘦削的脸上,两只大大的眼睛依然姣好,只是已混浊如盲。她正看着我:“如果我的孩子还活着,我都没有一件衣服给她俩穿!”她哭了,泪水把脸上的灰尘冲开一道道浅痕。


她说:“在这儿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我捡了几根细骨头磨尖,想用这儿满墙的蛛网织两件小毛衣,可总是断,总是断,我织不起来!织起来也没人穿!”她低下头把脸深深埋在掌中,无声地哭着,瘦小的肩膀抖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不哭了。用手背擦擦眼泪,头靠在墙上,无言仰望着。


我也无言地靠在一边,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该想什么。


半天才想到一句:“这就是死呀。别难过了,至少是这么安静。”


她幽幽地说:“每个人的死都不一样,如同每个人的生活。”她同情地看着我:“你知道什么是死?你是万里长征才走了第一步。”


“那你说什么是死?奇怪,我为什么会在梦里见过你?”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每天都这么靠在墙上想,每刻都在想,能想到什么就想什么,实在没什么想的了,就想自己为什么要去想,这些原来觉得奇怪的事都想的不爱想了。”


“那你说梦是什么?”


“我先问你,你在世上琢磨最多的是什么?”


“人。”


“你最熟悉的人是谁?”


“我。”


“你能不能象了解别人一样,比如说你的邻居,了解你自己长什么样,走路什么样,声音什么样?你自己都没有一个明确把握。”


“我有,只是因为视界死角什么的,不直观罢了。”


“直观只是对眼睛而言,你还有镜子、照片呀,你又说,我在长在变,外貌随年龄而变,声音随心情而变,对,不止是你,大家都在变。”


“那又怎么样?”


“你不知道别人怎样看你,你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你甚至弄不清自己心底会有什么欲望,猜不到自己身体里藏着什么病,对最熟悉的自己你都拿不准,对别的你又能了解什么呢?”


“我,我只是说我的梦。”


“你的梦?笑话!世上有什么真正是你的?即使是在你脑壳里,装得也都是别人的脸别人的事。身体不是你的,随时会被无情剥夺,钱物不是你的,只是经过你的手在世间继续流浪,孩子不是你的,他越长就越和你陌生。”


照她说来,我只是一支手电,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片,或只是一瓶劣酒,被某几人谈笑间饮尽?没听说过。


“我只问什么是梦?”


“如果时间是水,一件事发生就如石头砸入水中,溅起的波纹向四面扩展,逆流的波纹你叫做梦,我叫预兆。每件事之前都有许多预兆,你看不出罢了。

第十九章第十九章
“那你说死是什么?”


“死就像大梦初醒,或沉沉入梦。死只是一扇门。我跨过这扇门的第一天时,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死了,就像惯性,就象你现在还有知有觉一样。我记得在这第一天里,我仍在和他私下租的公寓房里,仍坐在床边。


感觉是一点点改变的。我当时只稍感有些不对劲,可又不知是那不对。我四下看看,忽然看见摆在床头我俩的合影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公园的草地上坐着,身边的他不见了。照片上的我仍笑着,但凑近点看,那笑容里明显带着惊慌,再贴近一看,那不是笑,眼神里的笑意被呆滞代器,抿起的嘴角扭曲了,象是就要张大发出惨叫。我把照片啪的扔到了墙角,怎么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照了张这么丑的照片。


我听见厨房里冰箱门开关的声音,他是不是去取牛奶了,哼,等他进来我得问他,为什么把照片换了,这么大胆!


可他迟迟不见进来。我得看看他在干什么,穿鞋时却感觉拖鞋不对,低头一看,不是鞋不对,是脚。我伸进拖鞋里的是两只左脚。


我吓得大叫一声,低头看了又看,脑子里一片混乱。但有一个念头清晰着:他就要进来了,不能让他看见我的脚。我得把鞋穿好,他问就这么说:还不是这破卡通拖鞋,我猛一看还真以为是两只老鼠呢!


我穿好鞋坐在床边等呀等,那冰箱门开关的声音一直在重复响着,他始终不见进来。不知怎么,我越来越觉得脖子难受,象有一双手在一点点地使劲掐着,我快喘不过气来了。终于我鼓足劲站起来推门出来,我要看看他在干什么,听见我尖叫都不进来。


厨房里空空的,没有他的人影。冰箱门隔一会儿就自己打开了,又砰的一声自己关上了。我后来才想起来,这冰箱门声是我活着时最后听见的声音。


我当时吓坏了,急忙逃回卧室钻到被窝里。我害怕,我要等他回来。天慢慢黑了,好象下雨了,风从窗缝钻进来,透骨的凉。我裹了两层被子,可仍冻得哆嗦。屋里屋外,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始终不见他回来!我哭着睡着了又哭着醒了,几回开门想找他去,可看着死寂的楼道,就感觉有什么阴森森的怪物正在拐角等着我。就这么又冷又怕,一晚上过去了。”


“第二天呢?”


“好容易天亮了,可仍阴沉沉的,也不知几点了,屋里所有的表都停了。我鼓足勇气走出门,握紧拳头走到拐角,没有什么怪物,只有一个小姑娘站在那儿看我,是邻居的小女儿,她瘦的可怜,吮着自己的手指头,那手跟鸡爪子似的,我刚想问问见他了没,猛地想起来,这小姑娘一个月前就病死了!


我冲出楼道,到处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影,静的让人害怕。旁边就是我常去的一个小超市,我急忙跑了进去。

第二十章第二十章
超市里冷冷清清,只有几个人正低着头往篮子里挑东西。音响好象出毛病了,平常塞满耳朵的流行音乐听不见了,只有一阵一阵电流的噪音吱吱响着。


我定定神,朝服装区走去,因为在空荡荡的超市里我只觉着阴森森、冷飕飕的。服装区倒是挂了不少衣服,可走进一看都是旧衣服,扑鼻一股子霉味,有些上面还粘着血迹,我吓了一跳赶紧走开了。


我跑到食品区,想找点吃的,因为我实在是饿了,肚子里直翻腾,几乎能觉到我的孩子在肚子里,闭着眼张着两张嘴四处咬着。奇怪的是,货架上摆着无数的东西,可都是空盒子、空袋子,我生气了,每个袋子都捏一捏,每个盒子都打开,我就不信找不到一点吃的。


捏着一个袋子里有东西,打开一看却是一个毛快掉完的鸡毛毽子。看着眼熟,想了一会才认出来,这是小时候我自己做的,缝包铜钱的布时,因为找不到妈妈的顶针,手还被针狠扎了一下。现在那布早烂了,露出的铜钱已满是绿锈。我感伤了一会,把毽子又装好放回去了。


终于拿起一个盒子沉甸甸的。我暗自一阵高兴,急忙从架子上拿下来,小心翼翼打开。


盒子里装着一只猫。是我上初中时养过的一只猫,因它毛色杂乱,就起了个名字叫丑丑,也叫臭臭,我做作业时趴在我肘边,我睡觉时趴在我枕边。这名字看来真是起对了,因为一打开盒子,扑鼻是一股恶臭,猫的身子已烂的只剩下纤细的骨头,可头似乎还好着,并且朝我转了过来,喵的叫了一声,作势就想往我怀里扑,吓得我一下就把盒子扔了,转身就跑,朝另外几个购物的人身边跑。


迎面走来一人,他挎着篮子,面色阴沉,鼻孔里还吊着一根氧气管,用胶布粘在人中上,大象鼻子一样甩来甩去。我赶紧转到另一边,一个小伙子正在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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