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么人?”那人咆哮地说。
“我是夜游神!”歇夫把纸烟指指黄令德。“而这个人,却是夜游神的侍者。”
“夜游神?”那人只顾眨眼。
“有一个红领带的夜游神,专门考察这都市中的善恶的,朋友,你听到过没有?”歇夫指指他胸前的商标。“今晚我跟我的侍者,在秋云里散步。不料这都市里的秋云跟人情一样薄,我们一失足,从云里漏下来,跌进了你的屋子,真是非常抱歉!”
那人虽然听不懂歇夫这种离离奇奇的话,但是,他一向知道那条领带,他曾听到过许多关于那条领带的传说。他万万意想不到,这位神秘人物今夜竟会突然光顾到他的屋子里来。他忍不住睁大了骇异的眼而嗫嚅地说:“先生,你,你,你是……”
“不错,我,我,我是……”歇夫向他学舌,一面温和地说,“放下你的包,坐下来,我们谈谈,行不行?”
那人迟疑了一下,把布包抛在床上,他颓然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用手背擦着额上的汗。歇夫说:“朋友,今天很得利吧?”
“先生,我,我不懂你的话。”
“噢,不懂,”歇夫喷了一口烟,他向那个黑色的布包呶呶嘴,“朋友,这布包里是什么?是不是你的道具?”
那人低倒了头,有一抹羞涩的红,浮上了他憔悴的脸。歇夫继续说:“今晚,你不是带了你的道具,在外边演戏吗?演戏是有酬报的,是不是?”
“先生,我不懂你的话!”那人猛然抬头,带着一种反抗的声音说。
“不懂,很好,我可以供给你一张说明书。”歇夫把眼光掠到了黄令德的脸上说:“若干天前,本市盛传着博物院里那只白熊妖怪的野话,这野话,被渲染得非常神奇。而这位先生,却是一个善于投机的人,于是因这野话,引起了他的伟大的烟士披里纯。”
那人的脸,涨得更红,他重新低倒了头,黄令德在一旁用心地听。歇夫继续说:“他设计了一些道具——这道具大概就在这个黑色的布包之内——于是他的精彩的戏剧,就开始上演。目的何在呢?据我猜想,那不外乎是为了掠夺吧?”
“先生,你完全弄错了。”那人倔强地站起来说。
“朋友,静一些,有话,我们可以慢慢地谈。”歇夫微笑,向他挥挥手,“你不承认你演戏的目的是为掠夺?其实,掠夺有什么可耻呢?在这个可爱的世界上,掠夺是件最光荣的事!况且,你我还是同道,你又何必遮遮掩掩!”
“但你总不能强迫我承认我所不曾做过的事!”那人怒声说。
“那么,你不承认你曾变过白熊的戏法吗?”
“我,我承认,我曾扮过这白熊。”
“最近,你常常在深夜里外出?”
“那只有一次。”
“这一次你曾到过一百二十四号的附近。”
“是的,我承认。”
“你曾吓到过一个人。”
“是的,我承认。”
“你吓到了这个人,劫走了他身上所有的值钱的东西。”
“没有这回事!”那人暴声抗辩。歇夫觉得他的话,不像是假话,于是点点头说:“没有这回事,那很好。但今晚,你又扮这白熊做什么?”
那人低头不语,歇夫讥笑地说:“是不是在荒野里参加化装跳舞?”
“我承认我又到过一百二十四号的附近去。”那人遏止着他的怒气说。
“你的目的不为掠夺,而你常常到这一百二十四号附近去,那又是为了什么?”
“我有另外的目的。”
“我能听听你的故事吗?”
那人似乎一百二十个不愿意回答问句,但是,他受不住歇夫那种目光的威胁,他无可奈何地说:“你能代我保守秘密吗?”
“凭这个做保证。”歇夫指指自己的领带,他点上了一支纸烟,一面,他也递给了那人一支烟,并为他燃上了火。在这片瞬之间,那人的激动的神情,似乎已经平静了一些。于是歇夫闲闲地发问:“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曹秉及。”那人徐徐抬起眼睑而又立刻垂下了眼睑,轻轻地回答。
“过去你曾做过什么事?”
“我是一个低能的失业者。”他吸了一口烟,似乎故意躲避着这问句。歇夫点点头说:“很好,失业者是最富于幻想的人。那么,请把你的故事说下去。”
那人伸手抚着头,痛苦地说:“我这样装神弄鬼,而完全为了阿兰。”
“阿兰?”
“那是我的妻子。”
那人说到这里,旁听者的黄令德,立刻把目光飘到了世间那张美得诱人的相片上,他在想,这个阿兰,大概就是钱锦清所说起的那颗美丽的Vega,于是他再用心地听下去,只听那人忧郁而且痛苦地说:“阿兰是个非常幽静的女子,我们结婚还不过一年。这一年中,我们一直过着安静美丽的日子。但是最近有一阵可怕的旋风,吹进了我们的小家庭,把过去的和平的日子,完全吹散了。她变得非常好赌,她跟以前完全换了一个人!”
“啊,我明白了,”歇夫在纸烟雾中望着那张憔悴的脸。“她的赌博的地方,就在这个一百二十四号里,是不是?”
那人痛苦地点点头说:“不久以前,她不过在家里赌,而现在,她却赌到了那个可怕的魔窟里去。在以前,她不过是在白天里赌,而现在,她却常常赌到深夜,甚至是整夜!”
“难道你不能劝告劝告她?”
“那要她肯接受才好!”
“除了劝告之外,难道你不能用别的方法,儆戒她一下?”
“我不能,我不能!”那人的两道眉毛几乎在他那张憔悴而忧郁的脸上打成了一个结,他叹息着说,“因为,我们的感情,已接近了破裂的边际。”
黄令德在一旁想,可怜的人,真是一个懦夫。想的时候他听那人接下去说:“而且,说起来,理由还是她的。”
“一个女人,在赌窟里整夜的赌,她还有什么理由?”
“起先,她原是一片好意。”那人用力抽了一口,在纸烟的烟雾中皱着眉说,“她因为我失业,想从赌博里,代我找出一条生路来。”
“你的太太真伟大,”歇夫笑起来说,“从赌博里去找生路,这是希特勒式的主张哩!”
“先生,你不要笑。”那人忏悔说,“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子,不过年纪太轻,意志不坚,容易受到诱惑。而且,事情原是我自己不好,起先她在家里赌着玩,她曾赢过一点钱,这对于我失业中的生活,似乎不无小补,于是,我不但在精神上鼓励了她的赌,甚至在事实上我也几乎鼓励了她的赌!”
那人说到这里,他抛掉纸烟,激动地伸手敲着头,激动地站起来说:“总之,除了怪我自己的低能之外,我更恨小佐!”
“小佐,那又是什么人?”
黄令德在想,这大概就是钱锦清所说的那个悬挂汽水瓶盖的家伙吧?想的时候,却听那人切齿地说:“小佐,陈佐民,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嘿!”
“你为什么恨这个人?”
“他引诱阿兰到那赌窟里去赌,表面上,他却帮我劝她不要再赌。”那人用一种近乎嘶哑的声音说,“他存心不良,他一定别有企图!”
“啊,我明白了,”歇夫点点头。“你扮演这白色的恐怖,去到这一百二十四号的附近,那是预备去吓你的太太的,是不是?”
“不,她太胆小,我并不预备直接吓她。我只想吓倒几个单身的赌徒。”
“奇怪,你吓那些赌徒做什么?”
“我直接恐吓着那些赌徒间接就可以恐吓阿兰,使她不敢再到那个赌窟里去。”
黄令德在想,好精彩的神经病!
歇夫心里暗笑,这办法真聪明,只听那人接下去说:“其次,假如我能在这深夜里遇见了小佐……”说到这里,突然他从身后掏出了一柄两面开锋的短刀紧紧握在手里,刀锋在灯光下耀得雪亮。他的纷乱的头发,在额上微微颤动。他恨恨地说:“假如我能遇见他,嘿嘿!”
这时,歇夫已完全看出了那人的精神变态,他慌忙地说:“朋友,静一点,且把你的玩具收起来。”
那人放下了短刀,重新在床上颓然坐下。歇夫温和地向他说:“朋友,听说你的化装,非常之精彩,你的道具,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
“一件当铺里不肯接受的破白皮大衣。”
“是你自己改造的吗?”
那人点头。
“过去你曾做过什么事?”歇夫第二次这样问。
“倒霉的画师!”
“那么,你是一个有知识的人。”
“我不知道我算有知识没有。”那人插口说,“但我听得人家说,这个年头,越有知识越没有路走,从这一点上说,也许,我可以算是一个有点知识的人。”
“我觉得你的方法非常愚蠢。一个有知识的人,不该做出这种愚蠢的举动来,你应该考虑考虑。”歇夫善意地劝告着他。
“但除此以外,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你需要清一清你的脑子。”
“不,我需要复仇!其次,我需要把阿兰的心收回来。”
“其实,你放弃了这样的一个女子,那也没有什么可惜。”歇夫打着呵欠说。
“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那人说时,他的声调几乎要哭。歇夫向他摇摇头。他觉得,他已没有兴致再欣赏这张悲惨的脸,于是,他仰着懒腰,从椅子里坐站起来说:“多谢你,朋友,把你的事情都告诉了我。”他向黄令德以目示意,黄令德也从椅子里站起来,他们准备要走。但是那人忽然说:“先生,我能听听你的来意吗?”
“来意?”歇夫站定下来说,“我是一个生意人,生意人的目的无非是钱。”
“你以为这件事里会产生钱?”
“我的胃口很小,我只想到处收点小账。”
“现在你还向我收账不想?”那人苦笑。
“现在我倒很想付些小账给你了。”歇夫回报他一个苦笑。一面撩开上装,把手插在裤袋,向黄令德歪歪嘴。那人说:“先生,能不能请你等一等?”
“你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我?”歇夫重新燃上了烟。
“你是一个侠义的人,你能帮助我一下吗?”
歇夫在想,侠义,哼!我要有钱可捞的时候,才有侠义,而你的事情,看来我很缺少侠义的胃口,他嘴里说:“你要我怎样帮助你?”
“我想请你把我已失去的和平美丽的日子找回来。”
“噢,你要我设法劝你太太不要赌?你要我把你们破裂了的感情弥缝起来,是不是如此?但是,这都是你的家事呀。”
“而你一向出名,是个万能的人。”
歇夫在想,朋友即使我承认,我的能力大得能把地球拉出轨道以外,我可没有那种力量,能把一个女子的已变的心拉回来!想的时候,他用抚慰的口吻,向这忧伤憔悴的人说:“好吧!朋友,你静一点,等我想到了方法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那么,你,你什么时候再来。”
“想到来的时候我就来。”
“一定?”
“一定。”
说完,他向黄令德招招手,两人大踏步向外就走。那人沮丧地随在身后,轻轻地说:“先生,请把脚步放得轻一些,别惊动了楼下的人,我不愿意让人家知道这些丑恶的事。”
黄令德暗想,这个可怜的人,居然还有很大的羞恶心。
三分钟后,两人回上了CC小楼,钱锦清却还没有回来。歇夫疲倦地倒在沙发里,黄令德一面为他煮咖啡,一面摇头说:“今夜的事情,真有点出乎意料。”
“是的,”歇夫接口说,“我们猎到了熊,剥掉了这熊的皮,但是没有把这熊皮换到钱。”
“我们只能说是猎到了一只大天鹅。”
“但是我们却已揭破了这条苑东路上的一个鬼把戏。”
“可是这戏剧的前一半,在我还是一个谜。”
“难道至今你还相信那种野话吗?”
“我不相信,但是,那博物院里守夜人的话,那灌木丛边的跖形足迹,那警士所看到的白色怪物,这种种,又都作何解释?而且,那座白熊的标本,又怎样会不见的呢?”
歇夫在沙发上仰面喷着烟,他忽然扬声大笑起来说:“告诉你吧,那座白熊标本,是我搬走的。”
“那座标本是你搬走的?你为什么搬走它?”
“当然我有用处。”
“什么用处呢?”
“这个你可以不用管。”
“您是怎样走进博物院去的?”
“那无非是借重了几种器具,我没有让那里的门与窗留下任何痕迹。”
“听说那个守夜人,患着深度的失眠症,你用什么方法躲过他的视线的?”
“根本用不着躲,他尽力地夸张着他的失眠,实际上,他酣睡的像只猪,那天晚上,即使你把整个博物院的屋子翻个身,看来他也不会醒!”
黄令德笑了起来,他把玻璃球里的咖啡,倾进了两只杯子里,一杯递给歇夫,一面说:“但你又怎样解释窗下灌木丛边的跖形足迹呢?”
歇夫抛掉纸烟,调着咖啡说:“我因为那座标本非常累赘,因之,我用一根绳,绾住了那白熊的脖子,我开了那陈列室的窗,把这白熊从窗口内吊下去。前几天下过大雨,窗下灌木丛边的泥地,被雨水冲刷的像镜面一样平,当时,我为好玩起见,我把那根吊着熊的绳,收放了几下,让那熊的后腿在柔软的泥地上颠了几颠,这是那些跖形足迹的来源。以后,被那些喜欢夸张的人,加上了些过分的渲染,于是这件事情变成了格外不可思议。”
黄令德在想,你真会捣鬼。歇夫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我把那座标本从窗里吊了下去之后,照旧把窗关好,闩上了门,我从陈列室里走出来,照例用我的器具锁上了门,因此那些门窗,丝毫不留迹象,这原是非常简单的事。至于那柄古代匕首,当然,那也是我乘便带走的。”
“您的戏法,变得真干净!”黄令德笑笑说,“不过那个守夜人,凭什么理由,他要造出那些谣言呢?”
“这是在一种顾全饭碗的恐惧心理之下所造成的谎。你想,他这个职位,原是为了院内常常遗失东西而被雇用的,而当时,在门不开户不动的情形之下,却会遗失那样庞大的一件东西,他不造些谎言,他将以何辞自解?”
“真想不到,一个外貌那样诚实的人,他会造出这种离奇的谎话来。”
“可见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所谓诚实的人。其实,他这谎话,编得不够艺术,破绽非常之多。他说他会看到那只白熊在跳舞,你有没有问问他,他是怎样看到的?”
“他说他从钥匙孔里看到的。”
“那么,从那个钥匙孔里,是否能看到那座标本所在的角度呢?”
黄令德不语,歇夫继续说:
“就算能看得到那个角度吧,但那陈列室里未必长夜点着灯,他又怎样会看到那只白熊在跳舞呢?”
“当时我也这样说过,他说灯光虽然没有,而月光是有的。”
“那么,你有没有计算一下,在那个日子上,到底有月光没有?”
黄令德掏出了他的日记册,翻了翻日期,屈指一算,那个日子,正是阴历的月晦,于是他笑笑说,“我上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