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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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论语-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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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央宫又何尝不是如此?看眼前虽繁盛无比,若干年后,恐怕也难免枯朽灰败,无迹可寻。而天理人心,则千古相续,永难磨灭。
    想到此,司马迁豪情顿生,卫真见他面露笑意,有些纳闷,又不敢问。
    司马迁转身走向阁门,迎面见几个文吏护拥着一个官员出来。
    那官员年近六旬,枯瘦矮小,却精干矍铄,一双眼精光锐利,如一只老瘦秃鹫,是光禄勋'光禄勋:官名。本名郎中令,秦已设置。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改名光禄勋,为九卿之一,掌守卫宫殿门户,后逐渐演变为专掌宫廷杂务之官。'吕步舒。
    司马迁与吕步舒都曾师从名儒董仲舒,但两人年纪相隔近三十岁,吕步舒又官高位重,因此从未说过一句话。司马迁忙退到路侧,躬身侍立,吕步舒并未停步,鼻中似乎哼了一声,算作答礼。
    等吕步舒下了阁走远,司马迁才举步走进石渠阁。
    天黑时,杜周车骑赶到扶风。
    扶风有减宣在,让他略为安心。他与减宣故交多年,曾共事于张汤'张汤:汉武帝时期著名酷吏。官至御史大夫,用法严酷,但为人清廉简朴,后被诬陷获罪,被逼自杀。'门下十数年,二人为官效法张汤,都以严刑敢杀著称。减宣尤其精于深究细查,张汤被诬自杀、淮南王刘安谋反等大案,都是由减宣查办,曾官至御史。和自己一样,减宣也经过宦海浮沉、几度升降,年前被废,新近重又升至右扶风。
    杜周在车上暗想:盗马贼逃到扶风,倒是帮了我,这样便稍有了些转还余地。减宣查案最为精细,只要盗马贼还在城中,减宣必能捉到;就算捉不到,盗马贼是在扶风逃走,正可借此转些罪责在减宣头上,再加上卫尉与太仆失责于前,或者可以免去死罪……
    车驾刚到东城门下,如杜周所料,城门打开,减宣果然亲自率众出来迎接。
    杜周特意端坐着,并不急于下车,减宣步行来到车前,深深躬身,拱手致礼:“减宣拜迎执金吾大人。”
    两年前,减宣身为御史,是杜周称减宣为“大人”,而减宣称杜周为“杜兄”。现在杜周官秩虽略高于减宣,'汉代官秩以粮食计算,执金吾为中两千石,每月一百八十斛;右扶风为两千石,每月一百二十斛。(参见唐代杜佑《通典·职官》)'但仍属平级,杜周见他如此恭敬,知道他已有防备,有意做出这番姿态。当务之急,是要同心协力捉住那盗马贼。于是,他等减宣拜了一半时,才急忙下车,伸手挽住,脸上扯出些笑意:“你我之间,何必多礼?汗血马失窃,事关重大,还望减兄能鼎力相助。”
    减宣忙道:“此是卑职职分所在,当然该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两人相视点头,心照不宣。
    减宣随即道:“盗马贼还在城中,正在细搜。已捉到一个与那盗马贼相识之人。请大人上车,进城亲审。”
    两人进城到了府中,杜周顾不得劳累,马上命掌灯,同减宣提犯人审讯。
    犯人提上来,杜周一看,只见犯人脸上血肉模糊,纵横几道剑伤,犹在滴血,满襟血水湿漉。虽然如此,却挺身而立,并无惧意。
    减宣道:“这老贼怕被认出身份,先割伤自己脸面,然后才要自刎。”
    “搜出什么没有?”
    “只有一个水囊,几块干粮,两串铜钱。”
    杜周转头吩咐身边长史:“衣物再细查。”
    减宣听见,忙命吏役将老人浑身上下剥光,全都交给杜周长史。
    老人披头散发、赤身露体,跪在地上,木然低首,听之任之。
    杜周随行令丞知道惯例,一向是先打再问,便命道:“笞五十!”
    吏役将老人俯按在地上,压住手足,刑人手执五尺竹笞,挥起便抽。这刑人是惯熟了的,知道这五十笞是用来威慑犯人、逼其就范,所以并不用全力,只寻最怕痛处,笞笞触骨。那老人却始终忍痛不叫,只在喉咙里发出闷哼之声。
    五十数满,令丞等老人缓过气来,问道:“你和那硃安世可是旧识?你们在客店会面所为何事?”
    老人趴在地上,闭着眼睛,喘着粗气,像是没有听见。
    令丞问了几遍,怒道:“再笞五十!”
    刑人举笞又抽,这次下手加力,招招狠准,务使极痛,又不要他命。老人再忍不住,痛叫出声,却并不喊饶。
    五十笞又完,老人已疼昏过去。
    减宣令人抬回狱房。又命提客店店主与客商审问。店主、客商都惊慌至极,搜肠刮肚,把所见的一切细枝末节尽数交代。
    众人退下,减宣独与杜周商议:“看来老儿与盗马贼并不相识。”
    杜周点头不语,心里沉思:硃安世已犯了滔天大罪,逃命唯恐不及,怎么还有功夫在这里约见老儿?
    “那店主偷听到老儿有东西托硃安世护送,什么物件这么贵重,值得舍命?”
    “不是物件,是人。”
    “那小儿?”
    “嗯。”
    “那老儿豁出性命要保住秘密,那小儿恐怕干系不小。”
    这一向,司马迁都在天禄阁查书,有半月余没到石渠阁。
    脱履进门后,却不见书监阜辜,一名黄门'黄门:宦官。《通典·职官三》:“凡禁门黄闼,故号黄门。”皇宫门漆为黄色,故用“黄门”代称宦官。'内官迎上来,身穿书监衣冠,却从未见过。
    那个黄门躬身行礼:“卑职段建参见太史。”
    司马迁一愣:“又换人了?”
    段建低头答了声:“是。”
    当今天子继位以来,连丞相、御史都频繁更替,更莫论宫内宦官。八年来两阁书监已经各换了五、六回。
    司马迁不再多言,问声好,便径直朝书库走去。段建忙跟随在后。来到书库内门前,旁边司钥小黄门躬身迎候,司马迁一看,也换了人。小黄门掏出钥匙,打开铜锁,用力推开石门。随即取来一盏朱雀宫灯,躬身呈上,卫真接过。
    石渠阁书库全部用石材密闭建成,所以又称“石室”。书库之内,齐整排列着数百个铜柜,称为“金鐀”,都上了锁。
    卫真举灯照路,司马迁大步走进书库,段建和小黄门也各擎了一盏灯跟随进来。
    司马迁今日是来找秦宫古本《论语》'《论语》书名的确定和通用时限至今尚有争议,据王充《论衡·正说篇》言:“孔子孙孔安国以教鲁人扶卿……始曰《论语》”,这一书名至少到汉武帝时期已经确定。因此,本文将其统称为《论语》。'。
    穿过前面几排铜柜,来到诸子典籍处,孔子书柜居于列首。司马迁吩咐小黄门拿钥匙打开柜锁,小黄门尚不熟谙,一串钥匙试了很多把,慌得一头大汗,才算找对。
    柜门打开,司马迁就着灯光一看,里面简册排放似乎和旧日不同,再细看,果然被重新排放过。
    “这里书卷动过?”
    段建忙说:“库内图书重新点检过,不知太史要找什么书?”
    “哦?”
    司马迁微有些纳闷:两阁藏书各归其类,石渠阁中所藏都是当年秦宫典籍图册,汉以来所献之书都收在天禄阁。献书时有增补,且版本纷乱、真伪混杂,因此天禄阁图书需要书官定期检阅重排,而石渠阁秦宫图书则早已编订完备,再无新增,为何重新点检?
    段建看出他的疑惑,忙解释道:“并非卑职所为,是前任书监。”
    司马迁一卷一卷小心翻检,找遍铜柜里所有书卷,都没找到《论语》。
    “《论语》去哪里了?”
    “卑职初来乍到,也不清楚,请太史稍候,卑职去拿图书簿录。”
    司马迁又细细找了一遍,仍然没有,又叫小黄门打开相邻的铜柜,和卫真分别找遍儒学类、诸子类几个铜柜,都不见《论语》。正在纳闷,段建捧着石渠图书簿录来了。司马迁接过一看,图书簿录是新的。
    “这簿录也重新写录过了?”
    “前任书监交给卑职时便是这样。”
    司马迁忙到旁边石案上展开,在灯影下一条条查看,连找三四遍,居然找不到《论语》条目。
    段建小心问道:“敢是太史记错了?”
    “我岂会记错!”
    扶风城内,兵卫执炬提灯,沿街巡逻,挨户搜查,到处敲门破户、鸡飞狗叫。
    硃安世见势不妙,忙取出备好的皮垫,将汗血马四只蹄子包住,以掩蹄声,然后循着暗影,悄悄向城边躲移。
    他一人脱身不难,但多了一匹马、一个小童,行动不便,躲不了几时。这马得来不易,他断舍不得丢弃;至于小童,就算没有酬金,也不该有负所托。况且看那老人神色,小童怕是罪人之后,也正在被追捕,小小年纪,更不能让他落入官府之手。他回头看了看马上小童,小童也望向他,眼中竟毫无慌惧,硃安世暗暗纳罕。
    看到处火光闪动,四下里不时传来士卒们呼喝叫骂之声,他心里顿时腾起一股怒火。
    为了一匹马,弄出这么大阵仗,而万千百姓饥寒而死、征战而死、冤屈而死,却只如蝼蚁一般,谁曾挂怀?谁曾过问?
    念及此,他不由得暗暗后悔,那日为何不刺死刘彘?
    当时,眼看就要到歇马处,硃安世手中缰绳拧得咯吱吱直响,却心神昏乱,犹豫再三。耳侧刘彘咳嗽了一声,一惊,才略微清醒。行刺的步骤他早已仔细想熟、反复演练。西征大宛往返途中,他亲眼目睹不少士卒被军吏套住脖颈,拖在马后凌虐处死,恨怒一直聚在心里,他要让刘彘也尝尝这等苦楚:用马缰当绳套,回身抛向刘彘,套住他的脖颈,一把拽下,绳子缠绕三圈,勒紧,跳上马背,驱马疾奔……
    他偷眼扫视,两边虽然宫卫密列、戈戟如林,但片刻之间,他就能处死刘彘,宫卫们都在半丈之外,根本来不及阻止。然而,他的手却抖个不停。
    他一直纳闷荆轲剑术精熟,近身刺杀秦王,却居然失手,此刻也才明白:人处此境,再有胆略,也难免心浮意乱,身手不及常日一半。他手中并无兵刃,缰绳必须一套即中,不容丝毫闪失。
    这时,距离歇马处只有五、六步。
    再不动手,良机恐怕永难再有。
    勒死刘彘之后,自己也休想逃脱一死。对此,硃安世早已想过无数次。他自幼便立誓要刺杀刘彘,以一命换一命,遂了平生之志,又有何憾?何况,能为西征军中那几万枉死士卒雪恨、更为天下苍生除掉这个暴君,能得如此一死,千值万值……
    一阵马蹄声打断硃安世思绪,是一队骑卫从前面大街上急急奔过。
    他忙回过神,勒停了马,躲在暗影中,心想:无论如何,都得逃出城去,不能如此轻易,便让刘彘舒心快意。
    他断了杂想,盘算对策:只有先将小童和马藏到一个隐秘安稳之处,自己才好寻找出路。
    他曾到过扶风,知道南城门左侧有一处营区,心想虽然满城大搜,营区当不会细查。他小心绕到营区附近,张眼一看,果然只有十几个兵卒值夜。硃安世牵马绕到营房后,营房贴城墙而建,房侧一丛树林,只有两个兵卒巡守。硃安世趁那两个兵卒巡到另一边,忙牵马轻步钻进树丛。城墙角落有块巨石,他将马牵到石后,轻拍马背,这马本就灵性乖觉,又经调教多时,早已心意相通,立即停住脚,静静站立。这时草丛间霜冷露重,硃安世又从背囊中取出皮毡,铺在石边马侧,抱下小童,让他靠石坐好。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条出路。”
    小童点点头。
    “别发出声响,惊动那边守卫。”
    小童又点点头。
    “你一个人怕不怕?”
    小童摇摇头。
    硃安世伸手拍了拍小童肩膀,以示赞赏。他又轻抚马鬃,那马只是微微转头,仍静静站着,连个响鼻都未打。硃安世这才放了心,起身悄悄离开。
    
    第三章 潜越七星
    
    扶风牢狱。
    昏黑中,老人被一阵哀号吵醒,听声音,年纪似乎很小。
    老人忍着浑身痛问道:“孩子,你怎么了?”
    “疼啊!疼死我了!”
    老人挣扎着爬过去,见墙边趴着一个少年,背上衣衫一道道裂开,黑湿一片,应是血痕。
    老人小声问道:“你父母在哪里?什么缘故被打成这样?”
    少年只是一味哭叫,哭够了,才断续道:“我爹娘都在蒋家客店做杂役,傍晚一队官军忽然冲进来,把店里所有人都捆起来,我正好到客店后院,去娘那里取东西,和爹娘一起被捉到这里,他们一个一个拷打,我爹和我娘都被打得动不了,不知道被拖到哪里去了,然后他们就拷打我,呜呜……”
    “你一个小孩子,他们拷问你什么?”
    “说是客店里来了个老人,带了个小孩,交给一个军士,他们问我那个军士到哪里去了,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可他们就是不信,偏说我就是那个小孩!”
    老人沉默半晌,愧道:“竟然是我连累了你……”
    “你就是那个老人?公公,求求你,快告诉他们,我不是你带的那个小孩!”
    老人忙高声喊来狱卒:“你们快放了这孩子,他不是我带的那个孩子!”
    一个胖壮狱卒闻声过来,厉声说:“老儿乱叫什么!你个死囚囊,管得到该放谁?”
    “我的孩儿才七岁,这孩子……”
    少年忙抢道:“我已经十三岁了!”
    狱卒叱道:“再不闭嘴,休怪老子手毒!”
    “他只是个民家少年,有何罪过?”
    “既然他不是,你带的小孩在哪里?”
    “客店店主、客商都曾见我带孩子进店,他们可以作证这孩子不是我家孩儿。”
    “我管不了这许多,除非你说出你家孩子下落,我才敢去禀报上头。”
    老人顿时沉默不语。
    少年又哭起来:“公公!求求你,救救我!”
    狱吏骂道:“好狠毒的老儿!为保自家孩子,竟要别人孩子的命!”
    老人低头伤叹。
    狱吏便骂着转身离开:“既然不说,休要再嚷!”
    少年继续苦苦哀求,老人说不出话,低头垂泪。
    少年止住哭道:“公公,你别伤心,你说店主和客商都看到那个孩子了,他们只要审问过,就会放了我。”
    “孩子,难为你了……”
    “这没啥,我爹常说善人有善报。我比你家孩子大多了,替他吃点苦没啥。你家孩子的下落千万别告诉他们,他们一旦逮到他,两下就把他打死了。公公,你家孩子叫什么?”
    “这个——”
    少年忙道:“对了,不能说,说出来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停了片刻,少年又拉拉杂杂说起来。老人见他乖觉可怜,便陪着他说话,但只要触及自己身世由来,便立即闭口,只字不提。
    少年说得累了,忽忽睡去,梦中被一声重响惊醒,睁眼却不见身边老人,黑暗里四处乱摸,在墙角摸到老人身子,问话拍打,均无反应,再往前一模,老人头下一片湿滑,是血。
    少年忙扯着嗓子向外面喊道:“朱三!快来,这老贼撞墙自尽了!”
    刚才那个胖壮狱卒急急赶来,打开了门。
    硃安世沿着城墙潜行,一路避开巡查,寻找出城的缺口密洞。
    绕城一周,凡是可逃之处,都有重兵把守,而城内搜查仍然紧密。他不放心,又回到营区,偷偷观望,见营房后两个兵卒仍在巡守,并无异样,知道小童安全,便不担心,坐在暗影里,边休息边想计策。
    思忖良久,他忽然笑起来:天下各城,都有盗贼惯偷。尤其当今之世,逼而为盗者四处纷起。这扶风城里自然也少不了盗贼。今夜全城大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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