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若把活神的孩子扔入河中,会招致灾祸。这是她最后的一搏。
“幼儿有生以来头一次走出禁闭室,从其体力上看,肯定会淹死。
“但是,这一搏失败了。
“村民在得知这是初音的孩子后,都咬牙切齿地痛骂这是为神者所不该干的事……
“他们把四岁的孩子——
“扔进了忍行川的激流里。
“不是让她顺河漂流,而是把她扔了进去。一般来讲,孩子不管是活下来,还是淹死,最后都会被下游的村民捡到。可是……他们抛弃这个孩子不管了。据说自那以后,初音因失去孩子深受打击,罹患重病,没多久便死了。”
“……真过分啊。太残忍了。”
我不禁喃喃说道。
物部的感受似乎与我相同,他闭口不语,留下一段空白。
“……然而,初音死后没多久,村中便开始爆发比以前更加严重的天灾。
“听说村民们都惊恐这是初音作祟,于是马上将‘活神’的遗体肢解,举行了盛大的除灵仪式来驱除恶灵,然后让下一个少女接替……
“不过,即便如此,天灾依旧持续。
“究竟是其他‘活神’的力量也无法镇住处音的怨念,还是天灾偶然持续到了那时呢……这个我就不得而知了。
“不久之后,村民让初音的灵魂附在了当时在村中最有名的祈祷师婆婆身上,直接祈求原谅。
“初音借宿主婆婆之口,这样说道:
“‘我要诅咒你们……’
“据说村民惊恐万分,只好把初音附身的祈祷师囚禁在施以了强力结界(注:为保证僧侣修行而规定其居行、行动的范围,限制其出入。也指所规定的范围。)的神社的禁闭室里,一直监禁到祈祷师死去。
“自这场骚乱以后,村民借称初音作祟,废除了‘小孩漂流’的仪式,让‘人偶漂流’取而代之。
“而且,他们决定把死去‘活神’的凶灵镇在旧神社的遗迹中,把神社迁往别处。
“顺便一提,传说初音的怨灵,现在仍被封印在某个地方。
“至于那个被初音附体的祈祷师婆婆,她并没有死,而是一直活了下来。说到底,这些都不过是传言……
“我想你该明白了吧……
“明白自己现在为何处在危险之中了吧?
“我了解到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有关你现在所住的阿鹿里旅馆的。位于那一地段的神社,正是为供养用于漂流的人偶所建立的新的‘苇刈神社’。
“那些装饰在你房间里的人偶,都是那家神社的东西。倒不如说,旅馆本身就是那家神社的。
“而另一件事,则是关于‘活神’接替的。
“上一代活神已经死了。
“被选为神的少女,已经由巡游艺人转成旅行中的女子了。因为与过去相比,旅行者的数量增多了。不幸赶在选神之日来到村子的少女,会遭村民抓捕——
“我的话完了。
“再告诉你件事吧。新‘活神’的人选,必将在三月三日的女儿节决定。这样做是为了告慰那些之前被扔到河里的孩子,以及被选为活神的少女等人的灵魂。”
“三月三日?这么说……”
现在已经四月了。我顿时放下心来,仿佛纠缠在一起的死结正在解开一样。
“哼哼哼,你现在松了口气吧。今天是四月三日。你肯定认为女儿节已经结束了吧?但是……”
物部又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
“可惜的是,那是旧历。现在已经改成阳历了……啊,真可怜啊……对,就是今晚。还有一会儿就到零点了,就该迎来四月四日了。那正是旧历的三月三日啊。你马上就会被斩落手脚,戳瞎一只眼,被囚禁在神社的深处了。
“你将再也见不到父母和朋友……你的人生,将在只有六叠大的神殿里终结。那里和你所在的房间一样,暗无天日。
“你很聪明,一定会这样想:
“在这个现代社会里,不可能发生如此离奇的事。日本是个没有战争的安全国家。治安在全世界属于顶级水准,那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国家会保护自己的。”
“是呀。你、你说的没错。”
我翕动着失去血色的嘴唇。
“哼哼哼,可是,事实真的如此吗?如今的这个国家……这个社会,会为你这样的个人的生命和尊严前来相救吗?这个即便在海外各国发生绑架本国人事件,却连一个正经的应对措施都没有的国家,一定会来救你吗?
“水野你太乐观了。现在可是自己保护自己的时代啊。国家不会为你做任何事。啊,公众事件可就另当别论了。
“就是这么回事,很不可思议吧?‘活神’制度侵害人权,明显就是犯罪行为……本应将其揭露于世。向国家和警察,还有媒体曝光。
“但是,那里是阿鹿里,是个几乎不与外人往来的地方。虽然也在日本境内,但你所在的土地完全是个异样的世界啊。
“阿鹿里的警察和公务员啊,全都沆瀣一气地推进着‘活神’制度……也就是说,凡是对自己不利的事情,整村人都会隐瞒。
“你想啊,乡下的公务员和警察,全是当地人吧?和城市不同,即使调职,依然会在本乡任职。外地人是进不来的。
“因此,不论旅行者是失踪,还是死亡,只要村里人想隐瞒不报,任何人都不会泄露秘密。生活在乡下的人,对外来人极端嫌恶,在此基础上,他们的同伴意识甚为强烈。落到他们手里的话,可就万事休矣了啊。”
十
啪——
“哎呀!”
通话途中,屋内突然陷入了黑暗。
房间里的景物顿时发生了变化,仿佛空间本身溶进了大量的墨汁里。
停电了吗?
“怎么了?水野!”
“房、房间里突然……漆黑一片。”
我的睫毛微微颤动,脸色苍白。
“怎、怎么办啊?”
爱子这个时候干什么去了啊?!
赶紧回来啊!
我从未像现在这般痛恨过爱子的我行我素和喜怒无常。
“那些该死的家伙,终于出动了吗?”
物部恨恨地说道。
“按动手机上的按键,会开启屏幕的背光灯吧。手机上没有灯吗?虽然光线很弱,但也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吧。你先用灯光照着,打开人偶的橱柜。你说过,里面应该有点燃的蜡烛。”
在黑暗中,我居然还要面对刚才那个令人恶心的人偶……
无奈之下,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屈膝向橱柜靠近。
相比伸手不见五指,就算是诡异的情景,只要有光源也算聊胜于无了。
我操作着手机,打开了单一绿色的屏幕背光。
寂寥的绿色灯光,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地闪耀着。
借着惨淡的亮光,我打开了柜门。
破烂不堪的日本人偶,顿时映入眼帘。
人偶的皮肤相比白色,更偏向灰色,显得十分惹眼。
我的影子映在昏暗的顶棚上,奇怪地歪斜,晃动着。仿佛蜡烛的灯火将我的不安如实地投射出来了一般……
“没事的。离那些家伙采取下一步行动,还有一点儿时间呢。”
下一步行动……
就是说,这场停电是有人故意为之的?
从那个叫物部的男人的语气中,我感觉这番话并非玩笑,而是发自内心的。
不过,他的话真实与否,我还难以判断。
这场停电,可能只是场偶然的小小意外而已。
这是偏僻乡村的老旧旅馆,发生电力故障或许并不稀奇。
之所以感觉女佣态度诡异,也许是被物部的电话植入了奇怪成见的缘故。若在平时,我也会感到一些察觉不到的疑问。那个女佣明显不是可以断言其异常的怪异老妪。
觉得这个村子的居民诡异,恐怕也是这个原因。可能只是他们的外来者意识比较强烈吧。他们是不会对外来者施加伤害的。
“最低限度的必要信息已经都告诉你了。还有什么问题的话,你就尽管问吧。”
我在阴暗不堪的环境中,像胎儿般蜷缩起身子。在难以名状的恐惧的侵袭下,是否应该继续顺从地聆听这个陌生男人说的离奇的话呢?
十一
“没有问题要问吗?还有点儿时间呢。”
“请、请问——”
我插嘴说到。
“物部。你、你既然发现了这个村子的风俗,那就赶快把真相告诉给警察,让警察来救我和你妹妹吧。”
“我也想这么做,可是……不行……啊。”
物部显得有些遗憾,沉吟道。
“我刚才说过,在阿鹿里村发生的事情,是由村子的民警处理的。所以就算报告本厅,最后实际接报出警的,也是‘村警’。他们都是一伙的。”
“既然警察知道了,又为什么至今对这种习俗放任不管呢?”
“并不是放任不管。我曾经几次和警察交涉过,可他们根本不信。没有证据,警察是不会认真对待的。听了我的话,你不是还半信半疑呢吗?既然如此,又有谁会认真倾听这番听起来荒谬不堪的话,立即展开调查呢?就算我拼命说服了警察,最快也得在明天以后才能救出你和我妹妹。可是,到了那时,你早就沦为‘活神’——单手单脚、独眼的‘活神仙’——了啊。那样就来不及了啊……”
真是没天理——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顿时怒火中烧。
“那样的话,他们还当什么警察啊!”
“他们是指望不上了。正因为这样,我才想靠自己之力救出你和我妹妹啊。”
这、这叫什么事啊……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问道:
“……村民究竟为何要把这种可怕的习俗延续至今呢?”
“不知道。”
物部不解地叹息道。
“他们或许现在还在坚信,这是攸关村落存续的大问题吧?也可能这种风俗本来的意义已经被忘却了吧?所谓习俗,都是这个样子的。就像我们已经忘记女儿节人偶隐藏的真相一样。
“简单来说就是一点……
“那些家伙以捕捉被定为目标的女子为乐。因为这是‘祭典’。
“女人就一个人,很容易就能捉到。想动手的话,往饭菜里下药就成了。那种办法很有效,也不费功夫。可是,这样一来就没意思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不知道。”
“这种风俗被称为某种祭典。而祭典在民俗学上则是‘隆重之事’。也就是说,这并非日常生活里的活动吧?”
“……是啊。”
“在这个意义上讲,‘活神’风俗只有在直到少女死亡的几年至几十年的‘接替’之时才会进行。那是释放压力的方式。在这个每天毫无起色、封闭的山村里,这可以说是唯一的大活动。
“所以,那些家伙才会聚集村民,进行捕猎。
“这种把被恐怖侵袭、东躲西藏的目标逼至无路可逃的行为,能让他们感到甜美喜悦……
“听说,捉到‘活神’的人,会成为这一代人的英雄。而英雄,则被全村人称赞爱戴,备受优待。或许还能得到大笔金钱和土地呢。
“因此全村人都会竭尽全力,他们会全家出动捕猎。
“即使在晚上很早睡觉的乡下,也会在今晚折腾到早上,甚至连牙都还没长齐的幼儿都会加入其中。
“再这样下去的话,你会是什么结果,可就不得而知了。
“假如,还有其他女子和你一起来到阿鹿里,且村民没有选中你,而是认定她是‘神的合适人选’的话,你可能会被杀人灭口吧。你那个还没回来的朋友,很可能已经被他们抓到了。阿静她可能也已经……
“关于阿静,我决定现在立即提出搜索申请。
“因为我妹妹她的确失踪了。
“况且,如果知道了我的行动,村子的民警或许会释放阿静。虽然不能抱太大希望……
“总之,我先救你吧……
“对了,我对水野你还是抱有希望的。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
“时间就要到了。
“如果信不过我,咱们就此别过。
“对于没有逃亡意识的人,我又何必去管他呢?
“那,你打算怎么着?
“是老老实实地顺从那些家伙的恶风旧俗?
“还是,借助我的力量,设法逃出这个村子呢——”
十二
咔、咔。
敲击格子门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通话。
“客人……很抱歉在您休息的时间前来打扰。您……现在方便吗?”
似乎是刚才的女佣来了。
黑暗中若隐若现的手表秒针,不知何时指到了将近午夜十二点的位置。
深更半夜的,她来有什么事呢?
我咽了一下口水。
“什、什么事?”
“您好。”
女佣的声带振动着,声音犹如用干燥的指尖碾烂落叶一般。
“不是停电了吗……我是来看看这个房间有没有异状。我进来了啊。”
没等我应允,格子门便发出了“咔啦”的声音。
不过,格子门早已上了锁。
我忽然心神不宁起来,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不安,女佣想要擅自打开拉门。
“客人,您把门锁上了吗?这样不太好吧……入住登记的时候,我应该提醒过您不要把房间上锁啊。要由我们来锁门呀。”
“……这个我不知道。”这种话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哎呀,您没听过吗?那就是工作人员疏忽了。跟您说啊,以前厨房失火的时候,曾经有位客人被锁在了里面……那个锁坏了,结果那位客人就没能逃出来……从那以后,我们这儿就不锁门了。什么?您不用担心,这里根本就不需要什么锁。这种乡下之地,是不会发生失窃案的。村里都是熟人,大伙就像一家人一样呀……”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倘若停电的原因是在我的房间,那就必须开门。
可是,如今听了物部的话,贸然开门可能会有危险。
“所以请您打开门,让我进去。”
“不要开门啊!”
物部在电话那头喊道,口吻仿若训斥女儿的父亲。
“那些家伙的目标果然是你。这下应该明白了。故意拉下建筑物的电闸,装成停电,以此诱骗你开门。”
“客人?您怎么了?请您快开门啊……”
我、我该怎么办?!
有关恐怖习俗的话、“人偶漂流”、“活神”的传承,还有似乎与这有联系的房间里的诡异装饰,以及突然的停电。如此一来,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所说的一样。
青年站员的忠告;冷淡的村民;紧盯着我们、如针刺般的视线;与世隔绝的土地;长着头发、令人不适的稻草人;古老的祭典;只剩单脚单翅的鸡;横躺在推车上的女人(不论那是尸体,还是人偶,亦或是打来电话的男人所寻找的妹妹,如今看来,都是一样);在温泉发现的无头人偶。
今天经历的事情接连在头脑中闪现,汇聚到了一起。
我最为厌恶的夕阳;在缆车里被奇怪女人嘲笑;预示我明天运气不好的爱子的Imode占卜;混合着硫磺和肥料、腐败般的恶臭;带有不祥之兆的乌鸦……我今天经历了很多事。
还有犹自未归的爱子——
想象力将我心中无形的疑问和不安,转化成了清晰的恐怖之像。
我开始以为陈腐的男人的话,如今已经变成了无法否定的现实,令我魂飞魄散。
“物部救救我……救救我啊。我、我想平安无事地回家啊!”
“冷静些。只要门锁着,外面的人是不会马上进来的……你暂时还是安全的。心要放宽,否则会招致意想不到的失败,明白吗?首先你要把女佣赶走。对了……你就说你很累,已经睡下了,即使黑着灯也没事。”
“客人?”
我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冲着女佣喊道:
“嗯,我、我已经睡下了。停电也没关系。我、我很累了。请让我睡觉吧。黑点儿也、也没关系。”
“……”
女佣的气息远去了。
她一声不响地消失了,太可怕了。
她是放弃离开了吗?
不,也可能是去拿备用钥匙了吧。说不定是去叫其他村民了吧?不能急躁,不能着急。
最开始,物部劝我换上便装。
“要想焕发精神,首先就是衣服。宽松的浴衣,会让人身心涣散。之后的一个晚上,你都要保护自己啊。”
在映照着人偶的烛光中,我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