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对方感到痛苦,是我的错。如果这样,即便让我同样感受到对方一半的痛苦,也是理所当然的。你肯定认为我很傻吧?诚然,即使这么做,也无法减轻对方内心的痛楚;而我的这种心意,也无法传达给他。最后,别人会认为我是个不为别人考虑、无聊透顶的女生。但是,我已经无所谓了。不,这样也好。因为对方一定会很快走出消沉。这也是我打心底所希望的。虽然与此相反,我很可能会遭人厌恶,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毕竟是我先伤害的对方啊。”
第二天,正如弥生所言,那个被拒绝的男生在班里四处诉说自己的遭遇。结果,全班同学都不理她了。
“没关系啊。我只是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已。如果这样的自己不能被接受,我也没办法。徒有其表的关系再如何,也没有意义。如果对方无法理解真实的我,这和我独自一人又有何分别呢?我不需要毫无意义的人际关系。那样只会让我感情疲惫,感受不到任何满足。最后,这种交往只会让我的心情感到难以言喻的孤独……水野,你也没有必要和我来往啊。我相信自己……虽然我自身也有很多缺点……但我依然相信自己。我相信自己有一天可以遇到理解我的人。”
说完这番话,孤单的弥生又开始每天表情淡然地看书了。
我开始主动接近弥生。
我想去理解她。也许是因为弥生的严肃温柔能够使我产生同感吧。
我也一直在苦恼。虽然手机里储存着上百个熟人的信息,可其中又有几个人能理解真实的我呢?放学后,铃声响过,朋友们互相发送不得要领的信息,又有什么意义呢?在我迎来人生的最后时刻时,会有人打心底里为我哀伤吗?究竟有多少朋友会记住已然逝去的我呢?
最近的年轻人为了不受伤害,通常会隐藏自己的真心,制造适当的人际关系,凑凑合合地活着。对于他们的生活方式,我十分厌恶。
我尝试了直白地表达内心。
若是一本正经地说着什么话,肯定会遭人耻笑吧?肯定会遭人厌恶吧?肯定会惹人生气吧?
我要打破这种不安,拿出勇气,试着敞开心扉。
我明白了万事开头难的道理。弥生微笑着接纳了我。
因为弥生并非那种喜欢独处、讨厌与人交往、只知读书的人……
因为敞开了内心,我第一次交到了“朋友”。
从那以后,我决定相信向我敞开心扉之人的话,并且自己也向对方敞开心扉。
那是我在人际交往上的规则。
虽然专业不同,但由于我们进入了同一所大学,她也是住宿生,所以我俩的关系更近了。
本来这次旅行弥生也该同行,但在出发的前一天,她却因为感冒病倒了。
凭着记忆,我用爱子的手机拨打了弥生的号码。
三次铃声过后,电话通了。
“是弥生吗?我是诗夜里啊。你睡了吧,真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弥生回答道。
“我刚刚给珍珠喂过食啊。”
珍珠是弥生在单间公寓里养的猫。因为它像珍珠一样白,所以起了珍珠这个名字。
“都是我不好啊,没能和你一起去旅行。”
“还烧吗?”
“今天早上低烧也退了。已经没事了呀。”
弥生声音清脆,听起来似乎完全恢复了健康,她继续说。
“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可都打不通啊。”
“对不起……我的手机……注销了。”
听到我的话,弥生略做思索,回答说:
“这样啊。那我可就没法联系你了啊。”
“没关系。有事就用和我在一起的爱子的手机联系吧。号码你知道吧?”
“……爱子?啊,就是那时的……”
新学期开始前我们三个曾去唱过几次卡拉OK,所以爱子和弥生见过面。
不过,我觉得弥生的语气里似乎别有深意。
“弥生,你怎么了?”
“没什么。”
弥生说了这么一句。
“这样也能调整心情吗?”
“……嗯。”
我像佯装欢笑的小孩一般,故作笑颜地回答道。感觉敏锐的弥生一定察觉到了我的内心。
“不用担心。没什么。”
“诗夜里,这么说可能有些言重,不过我认为,人的心情,是会慢慢变的。这不是诗夜里你的错啊。只是,他的爱只能达到这种程度,是个可怜的男人。跟这样的对方交往,早晚是会分手的。今后你只要积极向上,寻找更好的人就是了。诗夜里,你是可以做到这点的。”
我知道她在以特有的方式安慰我。
若在平时,弥生定会说“人的心情必然会变,所以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为这种事心烦气躁,是非常愚蠢的”。而且还会举出例子说“就像人不可能在水中生存一样,这是另一个层次的事情。有谁会为这种事烦恼呢?”,让我明白。
“你明天回来是吧?”
弥生话题一转,说道。
“我是这么打算的。”
“你现在在哪个温泉?”
“阿鹿里温泉,你知道吗?”
“这个嘛……我没听说过。”
“你为什么要到那儿去啊?”
“呵呵呵~莫非是那个爱子强拉着你去的?”
“对,是啊”
我一直留意着爱子,点了点头。
只见爱子正专心寻找在黑暗中飞舞的乌鸦,根本没理我。
“果然如此,诗夜里你也真是的啊。”
“……这个嘛。可我玩得很高兴啊。”
“呵呵。这就好。”
弥生莞尔一笑,结束了对话。
“那……路上小心啊。”
“什么?”
我不禁反问。
“你说什么?”
弥生停顿了一会儿,回答道:
“……我的意思是说你要平安回来啊。”
“啊,我会的。”
之后我又和她交谈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五
走到墓地围墙边的小路尽头,前面可以看到堤坝了。
我和爱子爬上堤坝上的石阶。
堤坝上是一条没有铺整过的小路,汽车勉强可以通过。
堤坝小路边上,有间破旧的公厕,几乎占据了半条道。
厕所的正下方被攀登架般的无数条钢筋紧密支撑着,呈悬空状建在堤坝上。
建筑物自身,是间木造平房。天花板很低,屋顶铺着黑色瓦片,十分简易。
厕所内部和冲洗厕所相近,采用从河里抽水、循环使用处理水的方式。厕所的左手边,则有两个高架水槽。
厕所的别名叫作“KAWAYA”,汉字写作“川屋”和“厕”。“川屋”源自以前人们在河上用木板遮挡,在那里解手。“屋”则意为加盖房顶。“川屋”这个名字可谓与这间厕所十分匹配。
下面广阔的河滩前面,横着一条巨大岩石隆起的清流,发出隆隆的水声,形成巨大的旋涡。
河对岸,是一片密林。
公厕的右侧,有条凿成的坡道,从那里可以下到河滩上。
下到河滩,硫磺味愈发浓烈。
沿坡道走下,有间小更衣室,前面似乎有人看门,只见对方是个身体健朗的大婶,单手提着灯笼杵在那里。
我向大婶付了三百日元的入浴费,走了进去。
爱子也紧随其后地递过零钱,进到了更衣室,眼神中透出些许不快。
“你怎么了?”
“哼。通常应该是不向住宿客人收费的呀。我钱包里的硬币这下全都没了。”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嘛。”
我迅速脱下衣服,一边整齐地把衣服叠好,一边说道。
“花了零钱,钱包就变轻了,也好拿了不是吗?”
“对啊!你说的也有道理呀。”
我把毛巾裹在身上,来到河滩。
温泉挖凿在河边,用粗制的竹栅栏围着,面积大约十平米左右。
水池表面,袅袅飘起白色热气。
“我还以为是多大的温泉呢。”
虽然与我想象的不符,有些失望,但身体浸在汤池中,感觉还算差强人意。
心情舒畅的同时,还感到全身的毛孔仿佛对着太阳张开了一样。
今天一天的疲惫似乎全都溶进了温泉。我感觉来到这个村子后,自己第一次有了旅行的感觉。水面温柔地泛起波浪,包裹着我的身体。
“诗、诗夜里!”
爱子突然指着河流喊道。
我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破损的人偶被冲到了眼前几米开外的河岸上。
是那个右臂被扯烂、没有脑袋的大市松人偶。
可能是弃置在那里很久了吧,它那白色的皮肤腐烂变色,红色的和服上也沾满了污泥。
人偶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的心里开始悸动不安起来。
仪式上用完的人偶会在河里清洗。
我猛然想起了女佣的话。
在祭典上看到的横放在推车上的大人偶。长着头发的稻草人。还有扔到河里的日本人偶。
本该让人心情舒畅的温泉水,却突然像是浸透了盛夏衬衫的汗液,令人不快。
脚底也开始觉得黏糊粗糙了。温泉里的石头就像泥鳅般溜溜泛光,显得脏兮兮的。
真是一马勺坏一锅粥啊。
光是那个人偶就够让我恶心的了,和饭菜里掺进了头发时的感觉一样。
我赶紧走出温泉,退回到了更衣室。
看到令人作呕的人偶,我感觉毒素从眼睛进入,污染了全身。
我决定一个人回旅馆去。
我可不想待在这种温泉。
“不好意思,我先回去啦……”
“好的~待会儿见啊。”
爱子天真地摆了摆手。
根本没有一点儿要陪我回去的意思……
或许她是想再好好享受享受温泉吧。我理解她的心情,所以不想责备她。这次是我一意孤行才对。
我愣着神,麻利地换上了浴衣。
总之,我现在很想回到旅馆去。
比起独自走夜路回去,毫无防备的裸身更让我害怕。
我偶然间从更衣室回头看了爱子一眼。
爱子也在看着我。
我俩视线交汇。
“怎、怎么了,爱子?”
“没,没什么……”
我们相互都感到奇怪,同时背过了脸。
真是个怪人啊。
就这样,我逃也似的就离开了河滩——
六
哔哩哩哩——!
那个“声音”把我唤回了现实世界。
不知何时,我竟爬在桌上睡着了。我顿时感到一阵眩晕,仿佛突然被人从黑暗中拽到了太阳下。与此同时,我的意识也清醒了过来。
我皱着眉头,用手背揉了揉尚处惺松状态的睡眼,心中大为不解。
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壁橱中居然突然响起了电话铃声。
我拉开拉门一看。
只见里面有一部手机。
这部白色机身、陈旧的手机鸣响着。
高亢的声音似乎被堆放的被褥吸收,听起来就像迷路的女孩一边咬着衣袖、一边发出呜咽声一样。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
爱子似乎尚未从温泉那里回来。
爱子的手机,是红色“Vintage Red”手机,可以使用Imode功能,色彩鲜艳。所以这部手机不是她的。
那为何这里会有一部手机呢?
或许是之前投宿的客人不小心落在这里的吧。
可就算如此,这部手机又为何不是在桌上或是入口旁,而是在壁橱中呢?
我不知该如何应对。我实在不好断然接听别人的电话。
就在这时,房间里响起了敲门声。
紧接着,入口的格子门被拉开,之前那个诡异的女佣蓦地探进了脑袋。
“天色已晚。客人,我来给您铺被褥了……”
女佣拖着不灵便的左脚,走了进来。
女佣“嗞喇……嗞喇……”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蹒跚地走到了壁橱前。
哔哩哩哩——!
电话还在响着。
然而,老婆婆似乎耳朵很背,对发出喧闹铃声的手机只字未提,熟练地将被褥铺成了两组。
就在女佣展开被子时,那部手机终于掉到了榻榻米上。
可是女佣对此视而不见。
看着现在这个女佣,我明白了。
这把年纪的人,即便把投宿的客人稀里糊涂落在这里的手机和被褥一起收进壁橱,也毫不稀奇。或许,她连手机这种东西都不知道吧。
“嗯,请等一下。”
我急忙叫住了完成工作、一脸若无其事表情的老婆婆。
走到玄关的女佣回过了头,动作好似发条动力不足的发条人偶。
“其实,这个手机不是我的~”
“夜晚打电话,会吵到其他客人的呀……”
女佣说道,职业性的语气中透出了厌恶和闻到有毒气似的不快。
“这个手机,并不是我的啊!”
我瞪圆了眼睛继续说道。女佣的态度根本不是对待客人的态度。
“这个手机放在了壁橱里,我不知道是谁的~”
“这会吵到别人的,赶快拿走吧。”
女佣粗鲁地甩下了这句话,完全一副对我所说的话置之不理的口吻。
真是个没礼貌的老太婆。
连被褥都忘了铺,却还趾高气扬。
我不情愿地用拇指和食指捏起手机,拉出了天线。
我和前男友总是因为一件事而在手机上说个没完……虽然我总想尽可能地避开这种事……
现在已经没有必要知道这是谁的手机了。大半夜还这样打个没完,对方也真够差劲的。那个腿脚不便的老婆婆已经批准我“接听”这部手机了。
至于责任什么的,还是推给其他人吧。我对自己这样说道。
这是我从男友那里学到的教训。
爱子也会偶有为之。
为了不弄脏手,我用手绢包住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喂!”
声音无法听清。信号很差。
显示屏上显示的信号格数,只有一格。
“喂?这个手机不是我的。”
“——跑。从——里。”
“嗯,我听不清。这个手机是别人落下的。”
“逃——跑。”
一瞬间,我不禁听清了那个模糊的声音。
这个人刚才说的不是“快逃跑”吗?
“A——KIRIO——SA——RU啊。”
奇妙的好奇心像水泡般涌上了我的心头。
AKIRIOSARU?!秋里尾猿?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暂时拉开拉门,走到房间的一端。打开面向旅馆内院的窗户,信号状况顿时有所好转。
“——脚会被砍掉啊!”
这次,我听清了。
我喉头一紧。
由于紧张,我的后背和腋下一下子出了很多汗。
好不容易在温泉洗净了身子,身心畅快。而这时,浴衣却紧紧地黏在了身上。
开、开什么玩笑啊?!
“喂,你旁边有谁啊?”
对方以男声说道。
虽然声音因为信号问题有如嘶哑的妖怪一般,但我还是勉强听清楚了。
“我是问你附近有没有人。”
“什么?是有人……”
我不明就里地斜眼看了女佣一眼。
“客人,请您不要打那么长时间啊……”
女佣将不快的表情露骨地显在整张脸上,站在入口的门旁紧瞪着我。
不。那种表情马上变为了奇异而不自然的微笑。与其说在微笑,给我的感觉倒更像是带着一副削刻成笑脸形状的面具。
“……那您再打一会儿也行,呵呵。”
女佣脸上的肌肉舒缓了下来,堆出了笑脸。
但是,她的笑脸看起来总像是装出来的。
她隐藏在皱纹深处的细眼中完全没有笑意。献媚般的眼神仿佛要看穿我的心思一般,缠在我的身上。
“不过,只能再打一小会儿哟。一小会儿……拜托您啦……”
“喂,你不要动。什么也别说。不用告诉我有谁了。现在还不能解释。现在你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要管。知道了吗?”
这个电话是怎么回事啊?
难道是恶作剧?
就在我要挂断电话的前一刻,那个男人开始独自说起话来。
“对方有多少人?现在还是一个人?还是十个人?你被包围了吗?脚还在你身上吧?喂,刚才的问题你不用管,也不用回答我。奇怪的话什么也不要说。我是想救你,只想救你而已,所以才打的这通电话。你明白了吗?从现在开始,对于我的问题,你只需回答是或否便可。切莫进行其他的谈话。”
不容我细想,怪异的问题便接踵而至。
“你现在是在兵库县吗?”
“不。”我姑且直接地回答了他。
“……你还在冈山吗?离县境很近吧?你、你该不会是在阿鹿里温泉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