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多,一旦超出水银灯的光照范围即为一片漆黑,就连哪边是河、哪边是岸、哪边是天空都分辨不出来。
绑匪将交付赎金的地点从“点”延长为“线”,而且这条长达十几公里的线还是在黑暗中,一路延伸到位于下游的堰堤。
特搜本部连忙在双子川的两岸投入大量的警力。绑匪肯定就躲在某个角落。然而,这时还不知道雨宫翔子的安危,所以既不能开灯也不能使用手电筒,更不能让警车和调查人员的阵仗惊扰到河岸上的村道。只好把调查人员集中在大里村南部的下游地区,从那里悄悄地沿着岸边北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大家仅凭直觉进行聊胜于无的搜索。
据说当时在特搜本部内也有人抱持着乐观的心态。因为绑匪也跟警方一样不能大张旗鼓地使用照明设备,这么一来不就找不到也回收不了漂流在黑暗中的行李箱了吗?同时,警方对机械也很有信心。安装在行李箱里的发信器一直顺利地运作着。设置在搜查指挥车上的接收器画面中也浮现出清晰的绿色光点,光点正缓慢地向南移动中。
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盲点。
在抛下行李箱的琴平桥下游,仅仅三百公尺距离的右岸有一处称之为“龙穴”的岩石区。那是个宽约三公尺的水中洞窟,这一带只要是从右岸被水冲来的东西都会被吸进这个洞穴里。当地的居民当然不用说,在划独木舟或急流泛舟的玩家间都知道这里是很有名的危险区域。
绑匪之所以要求从右侧的水银灯扔下行李箱,目的就在这里。事实上,后来特搜本部以同样的条件进行实验,发现行李箱十次有九次都被吸进“龙穴”里。绑匪只要守在洞穴前,等行李箱被吸进来后将行李箱打捞起来,迅速抢走里面的钱后再把行李箱扔回河里即可。据说当时的发信器还没有精密到可以将那么短的时间判读为“停止不动”。
赎金到手后,绑匪离开河边,先进到山里再从附近的村子离开,也有可能翻山越岭逃到邻县去了。顺着河水继续往下游漂流的空行李箱,给了绑匪充分的逃逸时间。当那个行李箱从大里村穿过八杉市,被D市北部的渔网勾住而终于不再漂流的时候,已经是七日的凌晨了。纵使到了这个节骨眼,县警还是不敢出手。只要绑匪现身来收回赎金的可能性还在,警方就只能在离得远远的地方用望远镜持续监视。不眠不休的追击剧一演演了将近二十个小时,直到中午过后渔网的主人突然出现,把行李箱打捞起来为止。包括三上在内,很多调查人员都是过了中午才知道“昭和天皇驾崩”的新闻。
最后,事情以最糟的结果画下了句点。距离行李箱被打捞起来又过了三天,一月十日,在D市佐田町的废车弃置场发现了雨宫翔子的尸体。因为野狗吠得太厉害,所以回收业者就把已经生锈的轿车行李厢打开来看,结果看到惨绝人寰的画面。雨宫翔子的双手被晾衣绳反绑在背后,眼睛和嘴巴都贴上了封箱胶带,脖子上还有疑似被绳子勒紧过的暗紫色勒痕。
平成就这么充满屈辱地拉开了序幕。除了对凶手深恶痛绝以外,仿佛昭和的落日也被一起夺走的感觉始终拂之不去,让人甚至没有勇气正视“平成”这个年号。出现在电视荧光幕上的昭和天皇送葬队伍,象征着参与64初期调查的所有人的消沉。
三上把方向盘往右打。
转进市道,再往前开一段距离,就可以看到“爱爱美发沙龙”的招牌。
脑海里闪过雨宫的脸。那一天,在那座琴平桥上,浮现在水银灯的灯光下,褪尽了血色的脸。当时他还没有绝望,脸上还有所期待。那张脸拼命在告诉自己“我已经把赎金丢下去了,这么一来女儿就能回家了”。
跟白天看到的雨宫判若两人。
如今雨宫的脸上再也没有任何期待,什么也不相信了。
雨宫被夺走的不只是感觉和信念,而是活生生的、视若珍宝的可爱女儿。雨宫只是在失去了女儿的世界里漂流,无关昭和、也无关平成。
三上加快了车速。
亚由美还活着。在农村与新兴住宅区错落的风景前方,塑胶帆布搭成的巨大温室正反射着阳光,闪闪发亮。雨宫的存在感觉起来已经变得好遥远了。
11
三上把车子停在没有铺上柏油的马路旁。
简陋的办公室里还有贩卖花草的地方,对面则是四间相连的帆布温室。这是三上第三次来这里,前两次是为了捧场来买花,不过都是在任职于搜查二课的时候,所以算算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来过了。
看见望月了,他正推着积满肥料袋的推车,准备进到温室里。咖啡色的夹克是舶来品,也是他还在当刑警时的注册商标,下半身则是工作裤和长靴,看样子他已经完全适应这样的生活了。
“望月……”
三上从背后叫他,而他似乎一听就知道是谁,回过头来的圆脸上已堆满了笑容。
“莫非是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
“哪儿的话,我也是很忙的。”
外面虽然刮着狂风,但温室里就像春天一样暖和,而且长条形的空间面积大得吓人,无数的花苗就像用来说明远近法的图片般映入眼帘,甚为壮观,而且全都长出了花蕾,只是还没开,所以三上也不知道有哪些花。
“敢情今天是要开同学会吗?”
望月没好气地讽刺他,一边把用来代替椅子的木箱放到三上脚边。
“别挖苦我了,我是真的很忙,没有骗你。”
“哼……忙广报吗?”
望月还是跟刑警时代一样,毫不掩饰他对警务部的轻蔑与厌恶。
“美那子还好吗?”
“嗯,还是老样子。”
“可恶!还是那么漂亮吗?”
望月是真的很不甘心,他也曾经是被美那子迷得神魂颠倒的众多警官中的一人。
“亚由美呢?上高中了吧!”
“是啊……”
望月似乎还不知道亚由美的事。三上觉得应该要让他知道比较好,不过今天来找他并不是为了这件事。
三上站起来,推开木箱。
“事实上,今天我因为64的关系去了雨宫家一趟。”
望月看着三上的眼睛。
“我就知道。”
……你知道?
三上正想要反问,却被望月抢先一步把话接下去:
“去干嘛?”
“工作上的事。”
“工作上的什么事?”
“广报上的事。警察厅的大人物说要去上香,所以我只好去交涉了。”
望月露出讶异的表情。
“上香也能算是工作吗?”
“就是这么回事。既然吃了公家饭,就有很多不得不做的事。”
“所以呢?你去了之后发生什么事了?”
“没三两下就被雨宫打发掉了,说是不需要劳烦大人物走这一趟。”
三上简短地交代一下在雨宫家发生的事。望月忧心地听着。
“他说什么都不肯答应,看起来对警方已经没有任何期待,甚至还可以感受到对警方的愤怒。”
最后这句话带了点试探的成分,但望月只是微微颔首,说了句:“是喔?”
“他是什么时候变成那样的?”
“你问我,我也不晓得……。不过他的确是一年比一年变得更加沉默。”
“我们和雨宫之间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或许是因为听到“我们”这两个字,望月笑了出来。
“喂!我早就已经辞职不干了。”
“所以我才来找你啊!透露一点没关系吧!”
即使特搜本部缩编为专从班,与64有关的调查情报还是保密到家。
“是不是对调查贤二的事还怀恨在心?”
“不可能吧!雨宫非常讨厌他弟弟。”
“因为遗产的关系对吧?实际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自从机车行搞不起来之后,贤二那家伙就一直吵,说如果要他放弃继承,就得给他雨宫渍物的专务职位做为交换。”
“雨宫肯定不答应吧!”
“那当然,要是让那种吊儿郎当的人进公司,公司肯定会被搞垮吧!”
三上用力地点头。
“也就是说,贤二的事并不构成雨宫对县警怀恨在心的理由啰?”
“不会,那家伙是自作自受。”
“贤二的嫌疑洗清了吗?”
“嗯……事到如今,也只能说他是清白的了。不过他跟黑道分子有往来也是事实,所以县警应该也是一直努力到最后一刻才放弃的吧!”
望月又恢复成现役刑警的口吻了。
三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问题是,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十四年,调查实际上到底进行到哪里了呢?”
望月冷笑一声。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现在应该也还陷在无底沼泽里吧!毕竟一开始就糟透了。”
无底沼泽……这个阴森森的形容词当他在二课的时候也略有所闻。
简而言之,专从班的手上至今仍有庞大的“灰色”名单,但是也仅止于此,无法再往前一步。因为在最初的调查阶段被事件的重大程度所迷惑而撒下太大的网,可疑名单上的调查对象居然多达七千人。只有上百名的调查人员要负责过滤这七千人,可以分配给每一个调查对象的时间少得可怜,在尚未厘清调查对象是否涉案的情况下,必须调查的对象便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再加上调查人员的能力也良莠不齐,辖区的刑警中原本就有能力很明显跟不上其他人的人,从深山里赶来的“支援组”里头甚至还混着根本没有调查经验的交通课人员。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自行杜撰的调查和内容空泛的报告书愈来愈多,当上头的人终于发现情况不妙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回头看,还保留在“灰色”名单上的调查对象宛如淤泥般地沉淀下来。就算想再回头调查他们,但是距离案发当时已经过了那么久,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不要说调查人员的人数还在逐年递减当中。
“案发当时,尾坂部先生还在呢!”
望月的声音夹杂着感叹。
三上也跟着点头表示同意。
“就是说啊……”
尾坂部道夫是声名赫赫的名将,可以跟最基层的人以心传心;详实而缜密的指挥调度手法,就连三上也崇拜不已。他在八年前退休,最后只当到刑事部长,令人惋惜。D县警最不走运的地方,就是在发生绑架案的那一年,尾坂部被调到警察厅刑事局去了。只要是刑警,没有人不为此感到遗憾。要是尾坂部是当时的刑事部长或搜查一课长的话,肯定可以将绑匪逮捕归案。他那有实战成绩背书的“不败神话”,至今仍为众人所津津乐道。
不只是64这个案子,尾坂部退休以后,警务部出身的藤村接下他的位置,从此刑事部的执行力便大不如前。五年前,尾坂部的爱将大舘章三就任刑事部长的时候,刑事部曾经一度恢复以前的声势,但是大舘也只当了一年的刑事部长就退休,后来一直到现任的荒木田,D县警的刑事部长说是“毫无作为”也不为过。想要重建刑事部,只能把希望放在四年后或五年后,现任参事官兼搜查一课长的松冈胜俊升任为部长以后了。这个男人就是在64的初期调查阶段,躲在雨宫所驾驶的车子后座底下的人。当时他是搜查一课强行犯搜查股的头头。
一旦松冈当上部长,我就出头天了。脑海中闪过这个露骨的念头,令三上感到有点不太舒服。眼前就有必须解决的问题,哪有办法等到四年后或五年后。
“如果不是因为弟弟贤二的关系,为什么雨宫会这么讨厌我们?”
望月的反应一向迟钝,他试探性地看着三上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说: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三上被他的指控吓到。
“知道什么?”
望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回到原本的话题。
“不是有个名叫吉田的女职员吗?如果说雨宫有什么放不下的人,比起自己的弟弟,还比较有可能是这个女人。”
吉田素子——在办公室里接到第三通恐吓电话的女人。
话题被岔开了,不过望月爆的料也的确成功地引起三上的兴趣。
“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
“当时素子正在和贤二交往。以现在的说法来说,就是两个人都在搞外遇。因此,她也被视为有共犯的可能而受到严厉的逼供。”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但是……。
“为什么这会引起雨宫的不满?她不是他讨厌的贤二的女人吗?”
“雨宫并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素子的父母很早就去世,算是吃过很多苦的女人。雨宫基于邻居的情分,让她在自己的公司上班,对她百般照顾。然而却因为受到没日没夜的侦讯,害她变得很神经质,结果把工作也辞掉了。如果说雨宫对我们有什么怨恨的话,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你离开二课之后没多久。”
“喂!你是说雨宫从那么久以前就已经不甩我们了?”
三上大吃一惊,而望月却只是看着空中的一点。
“呃……倒也不是一下子就这样,比较像是渐行渐远的感觉。这种事很常见吧!随着时间过去,不管是愤怒还是怨恨都会变得愈来愈膨胀。”
“这倒是。”
“但最大的症结还是在始终破不了案这一点吧!”
说到底,最后还是归结到这一点上吗?对无能的警察感到失望,以至于开始感到厌烦……。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要让长官去他家慰问的确是很难实现的计划也说不定。不管警方表现出再多的诚意,也必须要有相当的时间和过程,才能消除经年累月的不信任感。但是长官视察就在一个礼拜以后,扣掉花在跟记者俱乐部交涉的时间,可以用来说服雨宫的时间所剩无几。
三上把目光转向望月,刚才没来得及问的问题终于脱口而出。
“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少装蒜了!你刚才说过我早就知道雨宫讨厌我们的理由之类的话吧!”
“你才不要再装神弄鬼了。”
望月的语气非常不客气。三上直到此时此刻才发现,望月已经非常不高兴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要你说出来我这里的真正理由。不过是警察厅要去上香的小事,应该不至于把你搞得这么手忙脚乱吧!”
望月什么都不了解。
三上气歪了脸。要他跟当过刑警的人说明安排长官视察一事有多重要,就等于是要他承认自己已经完全被高层驯养了。
望月把脸凑过来问:
“你也是来问什么幸田手札的吧?”
三上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幸田手札?
你也是?
望月随即就自己把答案说出来了。
“因为我把二渡打发走了,所以这次就换你来套我的话,我有说错吗?”
三上瞪大了眼睛。
那些自己以为望月只是讲来挖苦他的话,如今全都有了另一层意义。“莫非是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敢情今天是要开同学会吗?”“我就知道。”……原来二渡真治已经来过了。
他来做什么?“幸田手札”又是什么?
幸田这个名字让他想到一个人,64“自宅班”的幸田一树。
“喂!回答我啊!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地在调查64的什么事?你不是很讨厌二渡吗?现在是怎么了?因为去了警务部,所以两个警务同事的感情就变好了吗?”
“等一下!”
三上有点头绪了,他问:
“幸田手札是什么东西?”
“我怎么会知道!”
“是指已经辞职的幸田留下的手札对吧?”
没错,幸田一树已经辞职了,在64的半年后。三上终于搞懂了。
“幸田为什么要辞职?”
“表面上的理由跟我一样,真正的理由谁知道。”
个人因素。这句足以涵盖一切的用语,让人有许多不好的联想。
“他现在在干嘛?”
“下落不明了。”
“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