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哪去?”
“被害人的家。得去安排一下慰问的流程。”
三上看了藏前一眼。
“你可以外出吗?”
他很少把部下当司机使唤,只是今天总觉得头晕目眩。不只是今天而已,最近这两个礼拜常常突然感到晕眩。
“不好意思,我接下来要去采访铁警队'注'的统一辅导作业。”
'注:全名为铁路警察队,意指日本的铁路公安组织。'
在诚惶诚恐的藏前对面,美云仿佛是要强调自己的存在感似地伸长了脖子。
你就不用了。三上把已经冲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美云对于工作的热忱可比藏前高了好几倍,再加上她原本是交通课的女警,就连小巴士的驾驶也难不倒她。
外头吹着漫天的风沙。
一出本部的玄关,美云马上把手遮在额头上,逆着风走向停车场。不到一分钟,广报官专用车随即映入眼帘,美云大胆地转动方向盘,把车子打横地停在玄关前上下车的地方。
“你知道地方吗?”
三上边问边坐进副驾驶座。
“知道。”
美云一面问答,一面发动车子前进。
美云肯定没有想到三上会有此一问吧!只要是D县警的人,没有人不知道“翔子小妹妹命案”的被害人住所。然而美云的年轻却让三上的感觉变得迟钝。因为她才刚满二十三岁,亦即事件发生当时她才九岁,跟被杀害的少女根本差不了几岁。如今他正坐着美云开的车前往被害人的家。也就是说,在那之后只有时间毫不留情地流逝。
离开本部之后,先绕去煎饼店买好伴手礼。国道十分畅通,从跟县道交会的路口右转,再往前走一段距离,高楼大厦陆续消失,马路两旁的商店也变得愈来愈少。再过不久,就要抵达合并之前的旧森川町地区了。
“广报官……”
美云看着前方说道。
“嗯?什么事?”
“还好……不是令千金……”
她指的是昨天的事。
“一定会找到的……一定会!”,
美云开始哽咽,眼眶也红红的。
像这种时候,三上总是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才好。
求求你们不要多管闲事……这才是他的真心话。警察职员及其家人的秘密是受到高度的保护,但这只有对外面的人管用,在组织内部可是转眼间就传遍了。同事们总是出其不意地跑来问他亚由美的消息。他们没有恶意、他们也是关心自己。但是不管再怎么提醒自己,他还是无法心无介蒂地感谢他们的关心。暂且不提赤间,跟赤间没什么两样的人也不在少数。而且明明没有很熟,却在看到三上时露出一脸凝重的表情,悄悄地靠过来。还有人想利用这个机会修复跟三上的关系,或只是露骨地想要卖三上一个人情。愈是这样的人,愈会说出一副出自真心的安慰话,然后以心满意足的表情等着三上低头说出感谢话语。他开始讨厌人、害怕人,觉得自己已经受够了,但是……。
“谢谢。”
三上说道。这个坐在旁边的年轻女警是他可以信任的极少数人之一,这点他从来没有怀疑过。
“别这么说……”
美云羞红了脸,把背脊打直。
这个女孩的个性太正直了,老实到有时候会让人替她担心。在选择女警这个职业的时候,她就怀抱高人一等的勤勉与洁癖,让三上觉得美云是特别的。明明生在这个不管是道德还是性别、人情全都失去准则的时代,她却完全没有沾染到世俗的尘埃,就连容貌也长得眉清目秀、楚楚动人,总觉得她跟年轻时的美那子有点神似。无庸置疑地很多单身警官都对她着迷,就连在记者室里也有不少人妄想运气好的话要把美云带回东京。据诹访所说,东洋的秋川也是其中之一。三上之所以没有派美云去应付记者,最大的原因就在这里。
前面是一片散落着民宅的田园风景。这里是D市的西边,再过去一点就是跟邻村接壤的河流边缘。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体积庞大、让人联想到体育馆的渍物'注'工厂,接着是盖在同一块基地上有着瓦片屋顶的纯日式住宅。
'注:腌渍食品。'
雨宫渍物——因为直接把腌渍好的茄子或小黄瓜装在小型木桶里贩卖的点子大受欢迎而急速成长。三番五次受到媒体的报导与吹捧,若是从结果来看,恐怕就是因为风评太好才让绑匪找上了雨宫家也说不定。
三上指示美云把车子停在离雨宫家有一小段距离的空地上。
“在这里等我。”
他认为让美云出现在雨宫家是件残酷的事。如果没有发生那个案子,雨宫翔子现在应该也已经跟美云差不多年纪了。
三上下了车,踩在当时还未铺上柏油的小径上。
一定要把犯人绳之以法……。
他想起当年踏进这个家门时,曾经涌现过的强烈念头。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十四年,没想到竟然会为了组织的宣传而再次踏进那道门……。
光是这样就已经让他的心情够复杂了,不想眼前还闪过亚由美的身影,让他实在无法把跟痛失爱女的家属面谈这件事当成单纯的公事。
三上整理一下西装的前襟,可是却没有马上按下门铃,而是直盯着“雨宫”的门牌。
8
刚打开的暖风扇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开始送出暖风。
“好久不见了。”
三上婉拒座垫,把双手撑在榻榻米上,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同时将煎饼的盒子推出去。
雨宫芳男只是微微地点头。
三上被带到起居室,虽然墙壁似乎有点暗沉褪色,但是家具和布置全都是十四年前的模样。然而,雨宫的容貌却凌驾这十四年的岁月,产生了剧烈的变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只有五十四岁。恣意生长的白发、土黄色毫无光泽的脸,双颊病态地凹陷,额头和眼尾布满无数仿佛是用利刃刻出来的皱纹。脸上布满着悲哀与苦恼。这是一张女儿惨遭杀害的父亲的脸,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更贴切的形容词了。
隔壁就是佛堂。纸门敞开着,设置在正前方的气派佛坛让人无从避开视线。上头摆着照片,是被害人翔子,还有雨宫的妻子……。雨宫敏子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他都不知道。
我来上香……三上找不到说出这句话的时机。坐在矮桌对面的雨宫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的视线虽然落在三上的胸口一带,但是凹陷的眼珠却像是在注视着其他什么东西似地显得很不踏实。
再也承受不住令人窒息的沉默,三上拿出名片。他曾经在脑中的某个角落描绘重逢的画面,期待雨宫主动叫他的名字,期待雨宫露出怀念的表情。同时也有点畏缩,他现在已经不是刑警而是广报官了,要让雨宫知道这件事的罪恶感也同时在内心发酵,以至于错失了递出名片的时机。
“还没有向您报告,我现在在这个单位。”
完全得不到任何反应。
雨宫的右手放在矮桌上,干瘪的手背和手指全都爬满了皱纹。食指的指甲前端已经裂开,包含皮肤在内整个发黑,宛如一颗大血泡,而且指尖还仿佛痉挛发作似地不停颤抖,最终还是没有拿起三上放在矮桌上的名片。
丧失社交能力、看破红尘。雨宫看起来已经进入这种领域,或许也没有在工作了。听说事件发生以后,他就把雨宫渍物的经营完全交给他的堂兄弟了。
“雨宫先生。”
有件事情非问不可。
“尊夫人是何时……?”
雨宫茫然地望向佛坛,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地把脸转回来,眼眸里有一小簇幽微的光。
“……六年前因为中风倒下……终于在去年……”
“这样啊……”
冰冻已久的感情终于开始融化了。尽管察觉到这一点,三上的脑子还是无法切换成工作的模式。
“明明还这么年轻……”
“就是啊……而且什么都还没有搞清楚……”
还没有看到绑匪的脸就死了……或许是又想起妻子的遗憾,雨宫眨了眨茫然无神的眼睛。
心很痛。当然,光靠三上一个人并无法改变任何事情,而且他也只有参与最初的调查而已,要说对案情涉入很深也不是这么回事,然而他还是感到难辞其咎,还是觉得有所亏欠。只要是D县警的人,没有人不这样想的。“翔子小妹妹绑架撕票事件”,每次听到这事件的名称,内心都会涌起一股歉疚的感觉。
昭和六十四年一月五日的那一天……。
“我去要压岁钱。”中午过后,留下这句话就离开家门的雨宫翔子,在前往附近亲戚家的途中,忽然消失了踪影。两个小时后,一通要求赎金的恐吓电话打到雨宫家里。那是没有特殊口音,稍微有点沙哑,三十多岁到四十多岁之间男人的声音。内容是绑架勒赎的一贯用语:“你的女儿在我手上,明天中午以前准备好两千万的现金,要是报警的话,你女儿就没命了。”电话是雨宫接的,虽然他恳求对方:“让我听听女儿的声音!”但是电话却被对方挂断了。
踌躇再三的结果,雨宫在傍晚六点的时候报了警。然后在四十五分钟以后,本部搜查一课派出的四名“自宅班”便悄悄地潜入了雨宫家。几乎同一时间,NTT'注'的D分店也传来报告,说是已经安排好负责逆向探测的人员了。然而就差那么一步,绑匪在那之前就打了第二通电话:“把钱全部换成旧钞,装进丸越百货'注'里贩卖的最大的行李箱里,明天一个人拿到指定的地点。”要是当时能把绑匪的声音录下来的话、要是逆向探测来得及的话……这是所有参与过调查的人都曾经混合着叹息挂在嘴边的话。
'注:全名为日本电信电话株式会社,为日本最大的电信业者。'
'注:日本的百货公司。'
晚上八点,D中央署成立了特别搜查本部,然后又过了三十分钟,三上被指名担任“近距离追尾班”的副班长,为了商讨第二天交付赎金的相关细节也进入了雨宫家。当时自宅班的成员正在问雨宫夫妇一些问题:“有没有听过绑匪的声音?”“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可疑的事?”“有没有招谁怨恨?”“离职员工中有没有人经济上发生困难?”夫妇俩惊恐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只是不住地摇头。
然后是无比漫长的一夜。没有任何人合眼,所有人都盯着电话。雨宫始终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然而直到天色发白,第三通电话都没有响起。敏子在厨房里捏饭团,已经捏了多到吃不完的数量,却还是继续煮饭、继续六神无主地捏着饭团,看起来简直像是一种祈祷的仪式。然而……。
上天并没有听见她的祈祷。
事情发生在昭和六十四年,只是才过七天这一年就落幕了。虽然这一年被平成的大合唱抢去了风头'注',但它确实存在过。绑匪在昭和的最后一年绑架了一名七岁女孩并将其杀害,然后混迹到平成的时代里。“64”是立誓的符码,这个案件并不是平成元年的案件,一定要把绑匪拖回昭和六十四年的时空……。
'注:昭和六十四年即西元一九八九年,同年的一月七日昭和天皇病逝,翌日起改年号为平成。'
三上低头偷偷望向佛坛,照片中的敏子满脸笑容,年轻得令人不敢置信。应该是在过着平稳的每一天,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绑架案的时候拍的吧!那种无忧无虑的笑容,绝对不可能出现在独生女被夺走的母亲脸上。
雨宫始终不发一语,甚至不问三上来访的理由。眼神所流露出的情感愈来愈稀薄,一颗心显然不在这里……。
三上清了清喉咙,事到如今,只好硬着头皮上了。总不能还没有表明来意,就让雨宫又缩回他自己的世界里。
“雨宫先生……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情想要通知您。”
想要拜托你——应该这么说才对吧?察觉到雨宫表情里的变化,三上连忙把话接下去。
“其实是下个礼拜,我们警方的最高干部想来府上拜访。是警察厅的长官,名叫小塚。距离案发当时虽然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不过站在警方的立场,无时无刻都想要破案。因此,为了提高侦办人员的士气,长官决定亲自到现场视察,结束之后想要来这里为翔子小妹妹上炷香……”
快要不能呼吸了。每说出一句话,胸口就会多累积一股闷气。
雨宫垂下眼睛,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这也难怪,在距离案发当时过了十四年的现在,有哪个家属在听到长官信誓旦旦地说要破案时会真的相信。那是警察自家的问题、是作秀。雨宫可能早就已经看穿警方的意图也说不定。
但三上也只能继续硬着头皮往下说:
“不可否认这个案子已经停摆很久了,正因为如此才有这次的视察。只要这次的长官视察能够大规模地被写成报导,就有可能再挖出新的线索。”
过了好一会儿,雨宫才深深地低下头。
“谢谢你们的好意。”
语气十分平静。
三上松了一口气,卸下心中大石的放心与笼络雨宫的心虚各占一半。结果还是让家属受到警方的摆布。对于家属来说,除非警方将歹徒绳之以法,否则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消除他们心中的怨气。如今三上也能体会这种心情了。他也是因为遇上女儿的离家出走,才会让他对于安排此次警方宣传的流程尽讲些空泛的废话。
三上拿出记事本,翻到在部长室记下重点的那一页。
“视察预定在十二号,也就是下星期四举行……”
三上话说到一半,耳边传来雨宫不是很清楚的声音。
三上不解地侧着头。
但是我拒绝……雨宫似乎是这么说的。
“雨宫先生……?”
“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是这件事请恕我拒绝,没必要让大人物特地跑这一趟。”
没必要……?
长官视察被拒绝了,三上有些傻眼。雨宫虽然看似魂不守舍,但是他的语气却十分坚决。
“雨宫先生,为什么?”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三上吞了一口口水,直觉告诉他这里头一定有什么问题。
“是我们的态度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吗?”
“不是……”
“那究竟是为什么?”
雨宫沉默不语,看都不看三上一眼。
“就如同我先前向您报告过的,或许能挖出新的线索也说不定。”
“………”
“说起我们的长官,也就是警界的最高指挥官,我想媒体一定会大幅报导,电视台也会制作成新闻,可以让更多人看到。”
“谢谢你们的好意……”
“可是雨宫先生,您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可以得到线索的机会溜走吗……”
三上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大了起来,不由得闭上嘴巴。这种事是不能勉强的,既然家属都说不要了,也只能就此作罢不是吗?只是把家属家从视察路线中剔除而已,并不会减损视察本身的意义。也许宣传效果会差一点,但是只要长官拜访了现场和专从班,不管是对外还是对内都还是很像一回事,只不过……。
脑海中闪过赤间的脸。要是告诉他慰问遭拒的话,那个男人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应呢?
太阳穴感觉到血脉的跳动,宛如秒针一般,在这段沉默的空白里,一下一下地刻划着时间的流逝。
“我还会再来打扰的。”
雨宫没说什么,只是把手撑在榻榻米上站了起来,微微点头示意后就走进屋子里了。
——为什么要拒绝?
三上对仍摆在桌上的名片和伴手礼一瞥,硬是支起坐到麻痹的双腿,起身离去。
9
他才离开本部一会儿时间,记者室就有动作了。
“现在召开俱乐部总会,闲杂人等一律禁止进入”
记者室的门把上挂着这么一张厚纸板。
诹访待在广报室里。
“那是怎么回事?”
三上用下巴指了指外面,诹访面无笑容地站起来回话。
“他们在讨论匿名那件事,似乎要以书面对我们提出抗议。”
三上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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