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曾经像美那子那样思考过“生存的条件”,脑海中也曾经浮现出“某个人”的存在。但认为天底下不会有那么好的人,就算有肯定也是个罪犯,而把这些可能性赶出脑海。后来就连思考也觉得痛苦,干脆把亚由美可以活下去的世界给整个否定掉了。三上随自己的意,把“生存的条件”置换成“死亡的条件”。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原来这就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孩子还活着的感觉。
他把手伸到左耳上。
晕眩呢?曾经那么频繁发生的晕眩毛病,消失到哪里去了呢?是因为他已经放弃了吗?因为已经不需要再逃避了。他早已唯唯诺诺地接受了现实,所以心灵和大脑再也不会失去平衡。
脸也是。就连跟亚由美脱离不了关系的这张脸,他也忘了。即使被胡髭男和油头男揶揄为虚有其表的魔鬼广报官,他也没有任何感觉。明明就被那么一大群记者嘲笑着,心情却完全不为所动,也没有想到亚由美。
真的能斩断吗?真的已经斩断了跟亚由美的关系吗?
爸爸,爸爸!我说爸爸!
怎么可能。他才没有放弃。他怎么可能放弃?
他好想念亚由美,打从心里想再见亚由美一面。他希望亚由美活着,亚由美一定还活着,他相信亚由美绝对还活着。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也许她就快回来了,而且是带着“某个人”一起回来……。
“老公……”
三上把脸埋在双手里,用力咬紧牙关,再用力按住双眼,死也不让眼泪掉下来。
脸颊被轻抚着。
原本应该是三上要伸出手去,把手放在美那子的脸颊上,用大拇指拭去她的泪痕,再说一次安慰的话。
不要紧吧?
“不要紧的,老公。亚由美一定还活得好好的。”
手背被摩挲着。
就是这个人。三上的“某个人”肯定就是美那子。他是知道的,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只是一直装作没有注意到的样子。谁知装着装着,还真的变成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了。真是个傻瓜,大错特错了。在工作上,他连内幕的内幕都能看得清楚透彻,却偏偏对妻子的事一无所知,这样的人生到底算什么?
他想要试着相信那个由美那子所建构起来的世界,那个存在着“某个人”的世界,那个亚由美可以活下去的世界。
“你累了吧!稍微躺一下吧!”
美那子把手贴在他的额头上,仿佛是在量体温似地。三上感觉自己好像是被母亲抚摸着,不禁让他觉得非常害臊。三上用手指头按住眼球,硬是不让眼泪流出。他站了起来。
“得浇点水才行。”
“什么?”
“那个什么玫瑰的?”
“你是说圣诞玫瑰吗?”
“对。”
“现在吗?”
“呃……倒也不是……明天或后天吧!最好还是每天浇水吧!”
“这样好吗?现在可是冬天。”
“既然还活着,还是浇点水比较好吧!”
“说的也是。”
“要不要再多买一点回来?像是红色的花、蓝色的花,肯定会变得很热闹吧!”
“你这是怎么了?”
美那子笑了,于是三上更起劲了。
“等这件事情结束以后,我们就去跟望月买花。望月那家伙,你认识他吧?”
“你是说把工作辞掉、跑去种花的那个吗?”
“他很厉害喔!搞了一个很大的温室,种一种花叫什么来着……”
突然想不起来花的名字。
“总之去跟他买吧!买你喜欢的就好了。”
三上的话题到此为止,看了一下时钟。已经过了八点半,记者会应该结束了。
“我去打一下电话。”
“还是很棘手吗?”
美那子皱起眉头,一副很担心的样子。
三上心想,从今以后一定要好好地看着美那子的眼睛说话。
“还好,不是什么棘手的事。我从来没有碰过什么棘手的事。”
三上在客厅拿起话筒,打到广报室。他的心情十分平静,甚至还有些雀跃。
是诹访接的。
“广报官在吗?”
“七点的记者会怎么样了?”
“我们可没有义务要说……二课长怎么样了?”
请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后头传来美云生气的声音。
三上笑了。他下了几个指示后就把电话挂断了。然后再按下另一组号码,打去日吉浩一郎的家……。
拜托前来接电话的母亲,像上次一样把子机拿到二楼。这段时间感觉上非常漫长,三上得严防睡魔的入侵。
只要做了好事,就一定会有好报。
没这回事,才没有这回事呢!老爸。
美那子正拿着洒花器浇水。之前像猜拳中的“石头”已经变成“布”了,有红有蓝有黄。明明是在背光处,却只有那里沐浴在耀眼的光芒下。电话响了。没事,我来接。没关系,我来接就好了……。
三上倏地回过神来。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杂音,子机被拿到房间里去了。
“我是三上……我就不跟你客套了。”
“日吉,你仔细听我说。翔子小妹妹命案的真凶已经抓到了喔!”
“怎么样?没想到吧,报纸和电视暂时还不会有这则新闻,但是真的抓到了。我有看到凶手的脸。有一个跟你很像、叫做森田的家伙,还有一个名叫白鸟、你看到他绝对会笑出来的家伙也在。大家全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凶手的脸了。”
“雨宫先生也看到了。隔了十四年,终于看到凶手的脸。我想他应该没有遗憾了,肯定也会感谢当时的工作人员。”
“你有在听吗?还是想睡了?我也是。但是再陪我十分钟,再十分钟就可以刷新纪录了。连续三十九个小时不睡觉喔,完全打破我在二十五岁时创下的纪录。”
“我以后还是会常常打电话给你。反正你很闲吧!我也是。自从被刑事部炒鱿鱼之后,晚上就闲得发慌……”
80
转眼间一个星期过去了。
记者会终于减到一天两次,出席的记者也恢复成以“我们家的记者”为主。只不过,可能已经不适合用“我们家的……”来形容他们。秋川已经又开始生龙活虎,其他人也全都恢复了攻击性,每次记者会结束后都会杀进广报室来。
“人果然还是被你们藏起来了吧?不然怎么可能找成这样还找不到?太奇怪了吧!”
“那是你们找人的技巧太差了吧!怎么能怪到我们头上来呢?”
“既然如此,那就再多给我们一点被害人的线索啊!警方具有公开案情全貌的义务不是吗?这可是协定的规定事项。”
“协定已经解除了。调查上的机密无可奉告。”
目崎一家人在D县北部的小镇上租了一栋透天厝,把运动用品店的经营权交给别人,原本的房子也打算卖了。如今已经不算是受到警方的保护而是受到警方的监视了。虽然连着好几天皆以被害人的身份接受警方的侦讯,但是并没有什么显着的收获,只是让目崎多了一个“正确的人”的封号。不是因为他的名字,而是因为他讲的话从头到尾都是无懈可击的大道理,负责侦讯的刑警们气不过便替他取了这个封号。
录下来的目崎的声音被拿来进行“声音指证”。提供给64当时把绑匪打来的电话转接给雨宫的那九家店铺的老板及员工、雨宫渍物的员工吉田素子听。但是,吉田素子没有来。因为她现在被关在以精神科为主的综合医院的隔离病房里,院长不肯在外出许可单上盖章。还有两个人不知去向。所以实际上只有七个人听了目崎的声音。有五个人回答“听起来很像”,其中还有三个人回答“我想应该就是他”,剩下两个人则是说“我不记得了”“我认为不像”。虽然结果很令人满意,但是正如松冈所言,这只不过是“无数的间接证据”中的一项,没有十四年前的物证可以确定他就是凶手。也就是说,要把“正确的人”送到法庭上,可能还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也可以让那些周刊杂志和自由撰稿的记者出席记者会啰?”
这次被记者逮住的是诹访。
“我的意思是说,不要老是俱乐部俱乐部地挥舞你们的既得权益,不妨试着跟大家一起在记者会上接收同样的情报,站在同一个起跑点上采访。如果是周刊杂志先找到那一家人的话,不也是一个可以重新审视自己的采访能力及采访方法的好机会吗?”
“开什么玩笑!要是真被周刊杂志先找到那一家人,消息也是从我们这边流出去的。话说回来,你们老是把记者俱乐部讲得跟洪水猛兽一样,但是要怪也只能怪你们上头的人,长久以来只把媒体当成是传声筒,给的从来都不是真正重要的情报。尽管如此,我们的前辈经历过无数次的奋斗,还是在这里打下了前线基地。所以请不要随随便便就用既得权益这四个字来说我们。”
“这种事有什么好义正辞严?前辈或许是那样没错,但是现在又如何?只会整天泡在记者室里,叫着‘给我情报!给我情报!’这种事就连三岁小孩也办得到吧!”
诹访整个人脱胎换骨。不再追求表面上的和谐,把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习性和小聪明全都收敛得干干净净,感觉上似乎变得强硬多了。
记者们也产生了细微的变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遇上了“重大案件”的兴奋尚未冷却,态度变得更加咄咄逼人,而且受到东京的影响,讲话愈来愈目中无人,但是似乎又弥漫着一股“点到为止”的气氛。虽然毫不留情地步步进逼,却又不希望真的撕破脸。前一秒可能还在互殴,下一秒就握手言和。甚至可以看到他们包容的一面。然而……。
接下来才真正要考验到彼此的关系。
前天,三上把三个部下叫到地下室的小会议室里。先撂下“最高机密”的前提,再向他们说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不管是跟64的关系,还是刑事部隐瞒的事实,全都毫不保留地告诉他们。“逮捕目崎的那一天,跟媒体的关系就会是死路一条。”三上是这么说的。“希望大家都能想想,如何将死路一条的关系重新建立起来。”
诹访的脸色仿佛被雷打到。毕竟他好不容易通过了匿名问题的考验,并且在这次报导协定的纠纷中,自己还站在第一线奋战。在培养出强大的自信后,一切正要开始的时候……也难怪他会掩饰不了自己所受到的打击。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看了他昨天和今天面对记者的态度,就知道他已经心里有数了。总有一天要当上广报官——诹访身为一介广报人,已经有了很大的觉悟。
藏前始终以沉痛的表情聆听这一切,但在听到雨宫打的无声电话时就连肩膀都垮了下来。说明完毕之后,三上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铭川亮次的电话尚未经过确认。”就连三上也由衷希望那通电话真的是从故乡打来的。
只有美云涨红一张脸,陈述着意见。
在那之后,美云说她喉咙痛,出去看医生。但是拿回来的药不小心被诹访看到,才知道其实是膀肛炎。原来是因为在完全不休息的马拉松记者会上,没办法去上厕所的关系。这真是令人同情,也令人担心起她的身体,但是因为藏前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三上忍不住笑了。
如今,藏前正和美云肩并肩地敲打着电脑。因为这次的事件增加了一台电脑。也许有一天会像赤间所说的那样,一人一台电脑的时代终究会到来。
“我上去一下。”
语毕,三上站了起来。正和记者展开辩论的诹访朝这里看了一眼。是要去二楼?还是五楼?
都不是,是要去更高的地方……。
81
屋顶上一阵风吹过。
三上看了看手表,距离约定好的两点已经过了几分钟,二渡还没有来。
他该不会是打算不来了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算是证明了一件事。
二渡就是“兴风作浪”的始作俑者。
这是自从他开始有时间思考,几经反刍之后所得到的结论。
本厅计划着要“收回”刑事部长的位子——一开始将这个情报泄露给荒木田知道的,无疑是在本厅述职、唯一有机会可以探听到本厅情报的前岛。另一方面,这件事并没有由辻内本部长和赤间警务部长交代什么特殊命令给二渡的迹象,然而二渡却忽然有很多大动作。所以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跟他同期、关系又很好的前岛除了告诉荒木田以外,还把这个情报给了二渡。
那么,前岛这个从基层一路爬上来的刑警,对二渡又有什么期待呢?不用想也知道,当然是要阻止“收回职位”这件事,要破坏前来传达“圣旨”的小塚长官的视察。只要解开这个谜,便不难看出二渡这一连串不可解的行为都是为了要“兴风作浪”。因此总是在私底下采取行动的警务课调查官,而且还是有“地下人事部长”之称、警务部首屈一指的王牌,才会大摇大摆地拜访刑警的家,到处撒下恐惧的种子,甚至还像连续纵火犯一样,到处放火,点燃憎恨警务部的烈焰。这全都是为了要煽动刑事部揭竿起义。事实上,刑事部也的确受到二渡的煽动,做出变本加厉的反击。他们拉起铁幕,利用报导揭发了警务部的丑闻,最后还对本厅投出纸炸弹,展现出已然脱轨的示威行为。要是没有发生这起“绑架案”的话,长官视察那天,刑事部到底还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呢?
二渡兴起的“风浪”还不只是这些而已,就连广报的地盘也成了他的目标。为了让D县成为达拉斯,他认为只有刑事部的叛乱还不够,因此采取了两面作战。反正广报的地盘已经兵荒马乱了,为了匿名问题闹得不可开交的记者们扬言要抵制长官的记者会。二渡的工作只要让为了避免长官记者会受到抵制的灭火行动白忙一场即可。于是他把矛头锁定广报室,以及广报室的头头三上。虽说彼此都在同一个棋盘上,但是原本半年都不见得能见到一次面的二渡突然频繁地出现在三上的视线范围内,只怕绝非偶然。二渡是有意与他擦撞、故意撩拨他的情绪,让他知道“收回职位”的事实。等到他对本厅那伙人的愤怒指数飙升到最高点的时候,再把手伸进他那颗刑警之心的正中央。
二渡还说过这样的话。
这个作业是为了让三上能再次确认自己的本籍。二渡是本厅那伙人的一员,这点没有人会怀疑,所以他就反过来利用这个错误。更何况,在二渡眼中,三上一直是“披着警务外皮的刑警”。即使他现在的职位是秘书课的广报官,但二渡肯定认为他最后还是会选择对刑事部有利的行为,坐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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