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关于媒体那边……”
赤间不管他,继续说道。
“你可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所以我就先告诉你。虽然形式上是非正式的突击采访,但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什么限制都没有,由着那些记者随便采访长官。还是要做好相当于议会备询的流程安排,随便让记者发问,害长官一下子答不上来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首先要要求记者俱乐部事先把要问的问题写成书面呈报上来。当天的发问时间只有十分钟左右,发问者也只限干事报社的记者。一定要坚决地让记者俱乐部知道,当天绝对不能提出任何不合规矩的问题。明白了吗?”
三上的视线落在记事本上。的确,事先跟记者俱乐部取得协议是一定要的,但是以眼下的状况来说,有办法跟他们平心静气地好好谈吗?
“听说记者今天好像大闹了一场呢!”
三上的不安马上就被赤间看穿了。不对,是有人第一时间就把广报室里的骚动向赤间报告了。
“实际上是什么样的状况?”
“为了匿名问题闹得相当不愉快。”
“由他们去闹好了。绝对不能让步喔!只要稍微给他们一点颜色,他们就会得寸进尺地开起染房来。所以你一定要撑住。说到底,消息还是我们给的,他们只能老老实实地接受。一定要让他们明白这一点。”
赤间一派轻松地提出这强人所难的要求。
三上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赤间会采取这么强硬的态度。就算他再怎么讨厌媒体,以他那颗来自本厅的官僚脑袋,不管他愿不愿意,应该还是希望能有效率地应付记者才对。然而他却完全无视于少了“糖果”的作用之后所带来的损失。还是说,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衡量利弊得失?
感觉上好像并非如此,但是赤间的话已经说完了,似乎想到要找什么东西而在上衣的口袋里摸来摸去。
三上瞄了一下石井。他正用红笔在纸条上写字,看起来一副愉悦的样子。这让三上的心情比进入部长室前更加恶劣好几倍。不祥的预感果然没错。
“那我就先出去了。”
三上合上记事本,站了起来。或许是从这一连串的动作中嗅到他只是表面上服从,当他正要离开部长室的时候,赤间又补上一句话。
“不过长得跟你还真像啊!你一定宠得不得了吧!”
三上停下脚步,戒慎恐惧地回头。
赤间手里拿着协寻用的侧拍相片。
长得跟你还真像……。
三上至今不曾说过亚由美离家出走的始末,但现在却像是被人甩了一巴掌。那一瞬间,三上面无表情的假面出现了裂痕。
赤间似乎很满意的样子。
“关于指纹和牙齿就医记录的事,你再跟尊夫人讨论一下吧!我也希望尽我最大的能力帮你们。”
抵抗的意志力只持续了几秒钟。
“……谢谢。”
三上深深地一鞠躬。他隐约觉得体内有好几个地方都血脉贲张。
6
“中午看来是回不去了。”
“午饭怎么办?”
“去筱崎超市买点东西回来吧!”
“开车去吧,来回不过就是十五分钟。”
“那就叫草月庵的荞麦面吧!”
“就这么办吧!”
“嗯,那今天就先这样,不过你还是要稍微出去走走……”
美那子想挂电话了。她一如往常地发出无声的请求。因为深怕当亚由美想要打电话回家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却在通话中。都已经把电话换成最新型的了,也申请了插拨的功能,还加入了去年才刚推广到地方的来电显示服务,但美那子还是无法完全放心,一直叨念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好啦好啦!我挂电话了。一定要吃点荞麦面或其他有营养的东西喔!知道吗?”
三上挂断手机,走出城址公园的四角凉亭。既不能在广报室里打这种电话,也不想在本部的腹地里偷偷摸摸地讲电话,所以他便走到距离本部只有几分钟的这里。
北风吹得愈发强劲,三上将西装的领子像大衣一样地立起来,三步并成两步地走回本部。耳边一直回荡着美那子了无生气的嗓音,绝不能两个人一起倒下。自从亚由美离家出走以后,美那子就再也没有办法好好待在家里。为了打听亚由美的消息而使出浑身解数,不是拿着照片在附近四处打听,就是只要有一点点线索就到处跑去问人,足迹甚至还延伸到东京和神奈川。然而,一个月前的无声电话却让她从此再也不肯踏出家门一步。
无声电话并非只打了一次,而是同一天里打了三次。亚由美在犹豫。这种想法无边无际地在美那子的脑海里膨胀。从此以后,她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等电话。跟她说这样会把身体搞坏,她听不进去。换成最新型的电话也没有用,她的生活整个改变了。日常用品用邮购方式购买,晚餐的食材则是请宅配业者送来,第二天早上和中午就以剩菜草草打发。不对,要是没有三上盯着她,她中午根本什么都不会吃。
在靠近本部的超级市场买两个便当,利用午休时间回家成了三上每日必做的功课。光就这一点来看的话,不当刑警还真是因祸得福了,晚上也可以比较早回家。一旦发生重大的事件,虽然得抢先在记者前面赶到现场,但还是跟刑警不一样,不需要没日没夜地睡在辖区的道场里。晚上基本上都还是能回家,可以陪在美那子的身边。
话虽如此,对于美那子来说,自己的陪伴到底能起多大作用,三上并没有把握。不管是利用午休时间回去的时候、还是早点下班回家的日子,都曾经试着建议由他来等电话,要美那子出去买点东西。但美那子点头归点头,却绝对不会踏出家门一步。那股顽强的意志,跟离家出走以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亚由美如出一辙。如果说随着足不出户的时间变长,亚由美的心被侵蚀得更严重,那么,美那子是不是也会走上同一条路呢?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刺激。有阳光、有四季、有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就算有承受着撕心裂肺的不安与痛苦,但只要遇上一瞬间的发现,就足以将痛苦忘得一干二净。如果目的不是为了去确认死者的身份,三上其实很乐意跟美那子一起去北国走走。
可是……。
他完全能够体会美那子对电话异常执着的心情。亚由美离家出走已经两个月了,对于一点线索也没有、坠入绝望深渊的夫妻俩而言,那通电话可以说是露出一线曙光的瞬间。
那天傍晚,D县北部下着非常猛烈的豪雨。广报室不断接到土石流的通报,所以三上回家晚了,以至于三通电话里前两通都是美那子接的。第一通是在晚上八点过后打来。当美那子回答:“这是三上家。”的瞬间,电话就挂断了。第二通刚好是在九点半的时候。美那子说电话一响起,她就直觉是亚由美打来的。所以这次她没有报上姓名,只是用力把话筒贴在耳朵上。千万不能着急,要是太急切的话,那孩子就会想要逃开。只要耐心地等待,她就会主动开始说话了。美那子屏息以待。五秒……十秒……。可是对方还是一句话也不说。美那子终于受不了而喊出亚由美的名字,结果电话马上就被挂断了。
当美那子打电话到三上的手机时,显然已经方寸大乱。三上马上赶回家,祈祷电话能够再度响起。就在快要午夜十二点的时候,电话终于响了,三上抢下话筒。静默无声。脉膊顿时加速跳动,三上试着开口:“亚由美吗?是亚由美吧!”可是没有回答。他突然激动起来:“亚由美!你现在人在哪里?回来吧!什么都不用担心,现在就回来吧!”这之后三上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一直喊亚由美的名字,直到对方挂上电话。
三上整个人都虚脱了,暂时呆立在电话旁,一动也不能动。他事后回想,才意识到当时的自己既不是警官也不是刑警,只是一个父亲。就连要仔细聆听背景声音的最基本步骤也忘了。他没有买手机给亚由美,所以应该是从公用电话打来的。通话中似乎还有听到细微的杂音,到底是亚由美的呼吸、还是大都市的噪音、抑或是其他的声音呢?他拼命想要回想起来,却还是力有未逮。在浑沌不清、就连记忆也称不上的记忆里,只留下一丝具有强弱起伏的连续声响,还有不断膨胀的想像。车水马龙的深夜街道。马路旁的电话亭。亚由美蹲在里头的身影……。
一定是亚由美。
三上喃喃自语。他的步调完全被打乱了,不知不觉地用力握紧拳头。
如果不是亚由美的话,有谁会连续打三次无声电话过来?还有电话簿又该怎么说?三上并没有住在宿舍里。因为和美那子结婚以后,为了照顾体弱多病的父母,他就搬回老家了。当时的电话号码是以父亲的名义刊登在电话簿里,后来母亲因病去世,在发生那个64事件之后没多久,父亲也因为肺炎恶化而去世了。成为一家之主的三上遵循警察的习惯,办好不再把号码登录在电话簿上的手续。从此以后,家里的电话号码便不再出现在每年都会更新的电话簿里了。根据刑警的经验来说,愉快犯'注'的无声电话或猥亵电话多半都是利用电话簿。换句话说,跟一般把号码登录在电话簿上的家庭比起来,三上家接到恶作剧电话的可能性低之又低。
'注:泛指藉由犯罪行为来造成社会大众的恐慌,然后暗中观察受害者的反应并引以为乐的人。'
随便乱按的一组数字刚好是三上家的电话号码。因为是女人接电话,所以就连续打了两三次。这样的偶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话说回来,如果是组织里的人,知道他家电话号码的人要多少有多少,毕竟他工作了二十八年。对三上怀恨在心的人,随便想也可以想出两三个来。问题是,把这些可能性罗列出来到底有什么意义呢?那是亚由美打回来的电话。除了如此相信、如此告诉自己以外,夫妻俩没有任何办法证明自己的女儿还活着。亚由美打电话回来了,她至少好端端地活了两个月。既然如此,在过了三个月的现在,她也一定还活着。这就是他们全部的想法。
三上从后门进入本部的腹地。
这一个月来,他一直都在思考,三次的犹豫……。亚由美到底想说什么呢?还是她其实没有什么想说的,只是想听父母的声音?她打了两次电话,两次都是美那子接的,所以她又打了第三次,因为她也想听听三上的声音。
他有时候也会以为亚由美是有话想跟自己说,而不是美那子。打到第三次终于换三上接听,她虽然有话想说,但最后还是说不出口。
她想要告诉三上,却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对不起,我其实长这样就好了……。
突然,三上感到一阵晕眩,就在他从侧门进入本厅舍的那一刹那。不会吧?心知不妙的时候,已经眼前一黑失去了平衡感。蹲下!大脑发出指令,可是双手却不死心地寻找支撑,好不容易摸到冷冰冰的墙壁,便靠着墙壁咬紧牙撑住。没多久,视野终于慢慢恢复清晰。光线……荧光灯……灰色的墙壁……。
当他看见镶嵌在那面墙壁上的全身镜时吓了一跳。镜子里映照出自己喘着气的身影,往上吊的眼睛、蒜头鼻、凸出来的颧骨,让人联想到一块光秃秃的岩石。背后传来高八度的笑声,他马上觉得是有人在嘲笑他。
两个交通课的女警拿着安全教室使用的腹语术人偶当玩具边走边笑,当她们的身影从镜中闪过时,三上正对着镜中的自己看得出神。
7
三上在洗手间洗了把脸,手心的油汗多到几乎可以把水弹开。
没有看镜子地把脸擦干后,回到广报室。诹访股长和藏前主任正坐在沙发上交头接耳。明明叫他们潜入记者室打探各家报社的动静,却见两个人都回到广报室。这是怎么一回事?
“隔壁怎么样了?”
三上的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刚才的神采奕奕就像是假的一样,诹访露出非常心虚的表情站起来,藏前则是缩起身子走向自己的办公桌。
诹访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抱歉,被赶出来了。”
“被赶出来了?”
“真是惭愧。”
三上受到相当大的冲击。他承认记者室的确有其享有治外法权的一面,但是硬要说的话,记者室只不过是警方为了方便接受采访而借给各家报社使用的房间,哪有把身为房东的警察赶出来的道理。
“气氛真的那么火爆吗?”
“感觉的确不太寻常。”
“起火点果然还是东洋吗?”
“是的,而且还拼命地煽动其他报社。”
脑海中浮现出秋川的脸。
真是刺耳的一句话。
“不能想想办法吗?”
“嗯……。当然我们也有试着灭火,但是可能不会马上见效就是了。”
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一点也不庄重。看样子即便是诹访,这次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三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点燃一根烟,从口袋里拿出记事本。
“长官要来了。”
“欸……?”
诹访瞪大了眼睛,藏前和美云也都停下手边的工作,看着三上。
“来视察,说是要去翔子小妹妹命案的现场及去拜访家属。”
“什么时候?”
“下礼拜的今天。”
“下礼拜!”
诹访不自觉地叫出声,过了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接着说:
“未免也太会挑时间了……”
“总之你先去告诉隔壁。”
三上边说边翻开记事本,让诹访抄下长官的视察行程。
“突击采访的时间只有十分钟,最多也只能提出三到四个问题吧?”
“差不多。”
“怎么让那群人决定要提出什么问题呢?”
“正常的做法是让各家报社列出自己想问的问题,然后再由干事报社负责整合。不过,我想每家报社想问的问题应该都大同小异吧!”
三上微微点头。
“你去问他们什么时候可以交出问题内容。”
“这个嘛……”
诹访没有答腔。这也难怪,他刚刚才被赶出记者室。
“你去告诉他们,最晚要在下礼拜一以前交出来,上头说想看一下问题的内容。”
“好的,我尽力而为。”
虽然表情有些勉强,不过诹访还是朝他点了两三次头。
——船到桥头自然直。
三上尽可能让自己保持乐观。长官视察未侦破的绑架案件,这对于任何一家报社来说,应该都具有充分的新闻价值。他们一定会乐于配合,“匿名问题”也能暂时休兵……希望事情真能这样发展下去。
正要回座的诹访突然又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问道。
“可是啊广报官,为什么现在还要来进行64的视察呢?”
纵使冲击没有赤间提起时那么大,但“64”这两个字还是在他胸中激起涟漪。
“好像是要作秀给刑事警察看。”
三上敷衍地说完后便离开座位。
案发至今过了十四年,所以已经不再是只有参与过调查的人才知道的代号了吧!话虽如此,但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从两个调查的门外汉口中听到这个重大刑案的代号,还是无可避免地唤起了他的戒心。刚才在部长室也闪过这个念头。赤间完全洞悉广报室里的一举一动,从三上走马上任的那天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
三上避开诹访的视线说道:
“那么隔壁那班人就拜托你搞定了,我出去一下。”
“上哪去?”
“被害人的家。得去安排一下慰问的流程。”
三上看了藏前一眼。
“你可以外出吗?”
他很少把部下当司机使唤,只是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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