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句话是认真的吗?”
被三上恶狠狠地一瞪,诹访歪了歪嘴对他笑了一下。
“广报官果然还是刑警呢!”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刑警总是对组织漠不关心,组织受伤也好、崩溃也罢,全都是别人家的事。总是瞧不起查案以外的工作。就某个角度来说,跟特考组根本没什么两样。”
“你的意思是我也一样吗?”
“难道不是吗?广报室只不过是你暂时栖身的地方吧!是回到刑事部以前的过度期。所以你虽然对我们的工作很不以为然,也只好硬着头皮先做再说。但是这里也有要养家活口的人。有很多警察的工作其实都跟调查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就算被逐出警务部也不痛不痒,反正你迟早要离开。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你才会像特考组一样说些不负责任的话。”
三上已经感觉不到愤怒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悲哀。原来部下也会为上司贴标签。在这里,刑事部才是他的“前科”。表示这八个月来,诹访从来没有改变过对他的最初看法。
三上深深地叹息。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大家……那就是我们的刑事部长以后将由本厅指派。64的视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是为了在这里宣布这件事,长官才会来视察。”
诹访惊愕地合不拢嘴,然后宛如慢动作般仰头看着天花板。
“我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回刑事部。虽然我被要求要让他们成功地抵制记者会,但是我拒绝了。”
有人在敲门,但是没有人站起来。敲门声再度传来,但所有人还是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我也赞成股长的方案。”
突然,美云打破了沉默。
“我认为可以让匿名问题保持模棱两可。”
“我也是这么想。”
藏前也附议。
“我们一起下跪磕头。不管能不能避免掉抵制的局面,但是至少……”
他们给三上留了一个下台阶……。
但是三上心意已决。
“不要再说这种策略性的话了。当所有的后路都被切断,或许才有机会发现另一条新的路。一条不用耍策略的路,一条可以试着相信自己以外的世界的路。”
藏前似乎并不认同,就连应该会点头的美云也迟迟不肯点头。
“你们还不明白吗?警察如果只站在警方的立场上,这辈子就真的完蛋了。如果对于自己的腐败没有自觉,就只会一直腐败下去。无论记者是多么不值得信任的一群人,无论外面的世界有多么污秽,都好过一直故步自封。”
三上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拳头,手上的伤口隐隐作痛。美云也紧抓着膝盖,手和膝头都微微地颤抖着。藏前叹了一口细细长长的气,然后用无力的眼神望着身旁的诹访。
三上松开拳头,动了动手指。
“诹访。”
没有回答。诹访正弯腰注视着自己的脚尖,所以只能看到他的脖子。
等了几秒钟,诹访还是一动也不动。
“刚才的话你们就当作没听见吧!”
三上站了起来。
“我去隔壁一下,在我回来以前,你们都先待在这里。”
“你打算对刑事部见死不救吗?”
耳边传来似有若无的声音。诹访正抬起眼珠子看着自己。
“我明白广报官的觉悟了。可是这样真的好吗?那是你待了大半辈子的职场啊!可以任由特考组想怎样就怎样吗?”
三上迈步往门的方向走去。
“我的职场在这里。我也不会让特考组或刑事部想怎样就怎样。”
55
三上常常想要在走廊上慢慢地走一回。可是每次离开广报室,总是想都没想就直奔记者室。今天也不例外,三上不假思索地推开隔壁的房门。
里头已经有不少的记者。有好几张脸望向三上却故意视而不见。各家报社全都各自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读卖的牛山、笠井、木曾亚美……;产经的须藤和釜田……;NHK的袰岩和林叶……;朝日的挂井和高木圆……;而东洋的秋川也正在手嶋耳边说着悄悄话。每日的宇津木仿佛是在跟谁呕气似地把脚伸长跨在桌子上,共同通信的角池则是完全不顾形象地躺在沙发上。其他报社也几乎都到齐了,但屋子里却异常地安静,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即使抢到一个独家,却被别人抢了两个独家。在这个没有赢家的记者室里,对于独家新闻的饥渴使得他们互相厮杀,光是这样就足以让各家报社的心理状态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即使有人注意到三上进来,也没有人向他打招呼。三个记者会都已经结束了,空气中弥漫着广报已经没有用处的气氛。
三上不管这么多,对着东洋办公桌的方向说:
“我有话要说,请确认是不是所有报社都到齐了?”
与此同时,原本坐在他面前的读卖的牛山拿着笔记本站了起来。他叹了一口气,一副随便你去搞的表情从三上的身旁走过,接着迳自走出记者室。产经的须藤也随口丢下一句“借过”就往门口的方向去。其他还有好几张戴着面具的脸从三上的两旁穿过。三上正要叫他们等一下的时候,从背后的走廊上传来诹访的声音。
“不要这么不给面子嘛,牛哥,广报官不是说他有话要说吗?”
牛山回答:“还不就是要我们不要抵制记者会的事吗?我可没有那个美国时间跟你们周旋。”
“别这么说嘛!”诹访安抚着他。“至少给我们一点时间嘛!须藤老弟也是,拜托你了,这对俱乐部来说真的是很重要的事……”
不久之后,牛山和须藤终于被诹访推着肩膀劝回来。其他人虽然面带不满,但也都陆续回座。记者身后紧跟着藏前,接着连美云也走了进来,并反手把门关上,跟诹访一起堵住出口。
三上重新转身面向记者,心情跟刚才截然不同。这次他感觉背后有一股助力。
“这是在玩什么把戏?”
手嶋率先发言,旁边的秋川坐在椅子上瞪着三上。其他的记者们也都毫不掩饰他们的不平。“喂!这是拘禁吗?你们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如果大家都到齐了,我有话要说。”
“赔不是的话就免了,你可以走了。”
手嶋不留情面地以代表俱乐部决议的口吻回答,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全县时报的山科躲在人群后头,时事通信的梁濑也在,但是此时此刻要期待他们独排众议也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
“我不是来道歉的。”
“那你是来干嘛的?”
“我是来告诉各位关于匿名问题的新方针。”
“新方针?”
手嶋瞥了秋川一眼,然后把整个记者室看过一圈,最后再回到三上的脸。
“所有的人都到齐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三上微微点头致意,感觉背后窜过一道紧张的电流。
“今后,广报公布的案件将以真实姓名为原则。”
所有人都面无表情。
又过了一会儿,所有人开始交头接耳。为了制止骚动,秋川开口说话了。
“有什么条件?”
“没有。”
“不是要以此交换我们收回抵制长官记者会的决定吗?”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当然我会有所期待,但是不会以此做为交换条件。”
所有人又开始窃窃私语,其中传来牛山的声音:
“现在到底吹的是什么风?”
“这是我深思熟虑之后的判断,决定相信各位的道德良知。”
“这是上面的判断吗?”
“是我个人的判断。”
“那么,只要上面说不,就有可能翻盘啰?”
“不会。”
隔了一小段的空白,站在牛山旁边的木曾亚美举起手来。
“可以向赤间部长进行确认吗?”
“可以,不过他今天不在。”
“三上先生。”
秋川取回发言权。
“你为什么用‘原则’这么模棱两可的字眼?”
三上正眼看着秋川。
“因为也会出现跟俱乐部取得共识之后,决定以匿名方式发表的案件。”
“跟我们取得共识?这句话我听不懂,请你说明一下。会是什么样的案件?”
“比方说,我认为性侵案被害人的名字不能告诉任何人,更不可能在白板上贴出写有其姓名和地址的声明。如果你们还是硬逼着我要的话,那就等于是把我从广报官的位子上拉下来。”
“这……”秋川一时语塞。
“这个例子太极端了吧!万一你们扩大解释怎么办?这个也是特殊个案、那个也是特殊个案,这么一来一切不就没什么搞头了吗?”
“记者有必要知道性侵案被害人的名字和地址吗?”
“我是说……”
“我只是假设,假设公布真实姓名一案从此定调,不但解决了目前的意气之争,你们应该也会变得比较冷静吧!所以我的意思是说,我希望你们能好好地思考,到底有没有必要知道名字?真正非知道不可的情报又是什么?而不是由我们来主导各位。”
“说得倒好听,结果还不是打算对我们洗脑。如果不把‘原则’这两个字拿掉,我们是不会接受的。”
“既然如此,那就当我没说。就像我刚才讲的,这件事是建立在我相信各位的道德良知,如果你们完全不信任D县警的道德良知,那么这个规则就建立不起来。”
“姿态有必要这么高吗?”
“等一下啦!”NHK的袰岩开口了。
“我倒觉得这件事值得好好考虑。”
隔了一小段的空白,山科和梁濑接着发言。
“对呀!不要一开始就这么排斥嘛!”
“光是原则上愿意公布真实姓名就已经是一大进步了。接下来是不是可以再好好讨论呢?”
共同通信的角池也发出赞同的声援。
“广报官都说到这个分上了,我们也应该理智地检讨一下。”
“没错,就这么办。”稳健派开始一一松动。“来讨论一下吧!”“干脆召开俱乐部总会吧!”“这主意不错,在总会上表决要不要接受吧!”秋川明显地心生动摇,蠕动着嘴巴,但是一句话也没说。其他的强硬派也都默不作声,脸上多半都浮现出赞同的神色。正当三上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
“那么就请你拿出证据来。”
所有人的视线全都望向出声的方向,原来是朝日的高木圆提出的要求。
“证据……?”
“虽然你说今后都会公布真实姓名,但我们也没有办法一下子就相信。所以,只好请你拿出证据来。请你现在就发表大糸市交通事故的孕妇姓名及地址。”
这句话听起来宛如神谕,而且还是来自破坏之神……。
“等一下,高木小姐!”
诹访发出了措手不及的叫声。
“为什么现在还要提起这件事?这件事明明已经过去了不是吗?事到如今,就算知道也不能再写成报导了吧!”
“事情还没有过去,还是现在进行式。当初不就是因为孕妇的名字吵翻天,你们一步也不肯退让,所以才演变成今天的僵局吗?如果这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还有什么资格去谈以后的事?”
“可是……”
诹访被堵得哑口无言,眼神显得飘忽不定。再争辩下去也只是突显高木说得一点也没错罢了。局势已经改变了。无分强硬派还是稳健派,支持高木的声浪一波接一波。“说得有道理!”“先解决这件事!”“等问出孕妇的名字以后再召开俱乐部总会也不迟。”秋川也活了过来,以探索的眼神确认周围的样子,然后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
“各位……那么,就让我们重新要求广报室公布孕妇的真实姓名。有人有异议吗?”
“没有异议!”这样的回答响遍了整间屋子。
秋川把脸转向三上,看得出正不怀好意地笑着。
“就是这么回事。空口说白话谁不会?先让我们见识一下D县警的道德良知再说。”
三上闭上眼睛,眼睑微微地颤动着。背后仿佛可以听见诹访、藏前、美云心跳的声音。他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倒也不是具体地想像过这个绝境,而是早有心理准备。若是真心想要打开对外的窗户,肯定会扯断几根连系着自己跟组织的血管吧!
三上睁开眼睛。
“可以,我接受你们的要求。”
“广报官!”背后有人用力拉扯他的袖子。
“我去把资料拿过来。”留下这句话,三上走出记者室。三个部下像绑肉粽似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一走进广报室,诹访马上控制不住音量。
“你该不会是真的要说吧?”
“已经没有后路可退了。”
“这样不行啦,真的不行啦!要是被他们发现跟国王水泥的关系,那一切就都完了。”
“姓氏不一样,幸运的话搞不好……”
藏前这句话换来了诹访的怒吼。
“那群人可没有这么好骗!”
三上拉开办公桌的抽屉,翻出自己要找的那张纸,再把藏前的档案夹也拿在手上。
“广报官,请你三思!”
诹访挡住三上的去路,一副拼了老命都要阻止的样子。
“你就坚持跟性侵案的被害人一样,孕妇的名字也不能说。”
“这样的话事情会没完没了。”
“广报官……”
美云几乎是在恳求他了。
“说什么视野要开阔、说什么不需要策略,是我太天真了,才会说出这样的傻话。”
三上朝着她低垂的头说。
“我早就猜到高木会那么说了。从房间里是无法打开窗户的,一定要自己走到外面亲手拉开才行。”
三上穿过两人中间来到走廊上,但是手臂马上被诹访抓住。
“听我最后一句话。广报官,千万不要这么做。这么做的话,你的脑袋恐怕会不保。”
“我会努力不让事情变成那样。”
“一定会变成那样。一切都会完蛋的。”
诹访的手更用力了。
“接下来……我也……还想继续在广报官的底下工作……”
走廊上的一切噪音都消失了。
三上抓住诹访的手,慢慢地将他的手扳开。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那就放开我。”
诹访似乎终于死心而显得垂头丧气。美云用双手捂住脸庞,藏前则是像个幽灵似地站在一旁。
三上握住记者室的门把,再用另一只手抵住诹访的胸膛。
“到这里就好。”
“广报官……”
“回广报室等候消息。如果你是上司,接下来应该也不会想要带部下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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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排站得整整齐齐的记者们,看起来就像是正在等待指挥棒挥动的合唱团成员。
“那么,我要公布了。”
三上甫一开口,记者们便同时翻开笔记本。
“发生在大糸市那起车祸的第一当事人名叫菊西华子,菊花的菊,东西的西,华丽的华,孩子的子。三十二岁。地址是大糸市佐山町一丁目十五之三号。”
振笔疾书的声音此起彼落。但也只是几秒的事,所有的人抬起头来。终于打破匿名的那一道防线了,这是记者方大获全胜的瞬间。然而他们看起来却没有露出丝毫的兴奋之情,顶多是松了一口气、卸下心中大石的表情,就连东洋的秋川也是如此。
“补充一点,”
三上继续说道,试着站到“外面”去……。
“菊西华子是国王水泥的会长——加藤卓藏的女儿。”
鸦雀无声。但是等他们终于意会过来之后,一个个脸色都变了。
“喂!国王水泥的加藤……”“没错!不就是公安委员吗?”瞬间,所有人的眼神都变得锐利起来。
“所以才不肯公布她的姓名吗?”
“随你们怎么想。”
“你说什么?”
有好几人忿忿不平地站了起来。“开什么玩笑!”“你们到底要腐败到什么程度啊?”每日的宇津木、读卖的牛山、产经的须藤……一个接着一个地发出了批判的声浪。
“可是……”
三上站稳了脚步,义正辞严地说:
“不管她是不是公安委员的女儿,都不会影响到我的判断标准。怀孕八